老電影里的京劇女伶

“粉菊花”之李飛飛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伶，穿一身艷麗的古裝，手執兵器邊舞邊打，令人觸目驚心、眼花繚亂。在旦角里，我最愛看的是武旦；在武旦中，我最喜歡的是“粉菊花”——光聽這藝名，就足以吸引人了。

“粉菊花”是刀馬旦，擅演梁紅玉和穆桂英這樣的角色。她有著非同一般的武功，舞槍弄刀，勇猛潑辣，常在舞臺上大打出手。

上世紀20年代時，“粉菊花”還拍過電影。她是第一個拍電影的京劇女伶。

1925年，邵醉翁四兄弟創辦“天一影片公司”，出品了中國第一部武俠電影《女俠李飛飛》。編劇是邵村人、高梨痕，導演是邵醉翁，演員有吳素馨等。故事內容主要是良家少女在新婚之夜被誣為不貞，女俠李飛飛助其查明真相，夫妻和好。其中，扮演女俠李飛飛的就是“粉菊花”。我雖然沒有看過這部影片，但通過她在舞臺上的表演，可以想像她在影片中的颯爽英姿、精彩武藝。

金素琴之虞姬

抗戰爆發前夕的30年代，上海的京劇舞臺上出現了一位色藝雙絕的女伶——金素琴。她最拿手的戲有《打漁殺家》、《霸王別姬》等，也演過一些時裝戲。喜歡她、捧她場的人很多，其中就有海上聞人虞洽卿、王曉籟等。

金素琴曾經自組戲班，在各大戲館輪流演出，成為名噪一時的名角兒。她的戲，我看過很多，原因是金素琴的“私房胡琴”郭小龍是我二哥的中學同學。金素琴每夜上臺前總有人請客小宴，卻輪不到郭小龍。郭小龍于是經常來我家吃飯，飯前空閑之時，他就教我二哥拉琴，我則在旁聆聽。飯后，我和二哥就跟著郭小龍去戲館看戲。當時我只有13歲，就已經是能拉會唱的小票友了。

抗戰勝利后，金素琴在演戲之余還拍電影。起因是嚴春棠辦的藝華影片公司在“孤島”時期連續拍攝古裝片，選定題材為《楚霸王》，由最早進入電影界的王元龍編導、主演。王元龍長得器宇軒昂，威風凜凜，正適合扮演霸王，可獨缺能扮演虞姬的女明星。

平時喜看京戲的王元龍就推薦了金素琴。京劇女伶演出古裝片，正是拿手好戲，金素琴又在舞臺上扮演過虞姬，正是合適不過的理想人選。

據說，由于從未拍過電影，金素琴最初還有些顧慮——她怕電影的化裝和舞臺扮相不同，電影表演和京劇表演不一樣，還怕拍近景會露出她面部的瑕疵。不過，能當電影明星畢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金素琴不多考慮，便一口答應了。郭小龍聽說金素琴拍的是故事片，不是記錄片，用不著胡琴伴奏，只能嗟嘆不已。

由于換了一種表演方式，金素琴感到很不習慣。盡管穿上了古裝，但在鏡頭面前，舞臺上的一切表演程式都要摒棄，而是要用接近生活現實的動作和語言。金素琴演得不太自然，不僅動作有些僵硬，而且說話也有京白的舞臺腔。

可是金素琴的名氣十分響亮，戲迷眾多，能在銀幕上看到自己喜歡的名角，戲迷們喜不自勝，依然稱賞不已。我和二哥去影院看了兩遍，其中一遍是郭小龍請客的。郭小龍越看越生氣，走出影院時大罵電影糟蹋了金素琴的“玩意兒”。

王熙春之香妃

座落在白克路（今黃河路）的卡爾登戲院，原本是專門放映外國電影的。“孤島”時期，這個戲院出租給了周信芳主辦的“移風社”，開始上演京劇。在日軍禁演周信芳旨在反抗異族入侵的《明末遺恨》、《欽徽二帝》等劇目時，周信芳便在舞臺兩側貼出《文天祥》、《欽徽二帝》的劇目預告，但在舞臺上卻只能演出《追韓信》、《打嚴嵩》和新排的《董小宛》、《蘇秦六國拜相》（上下集）、《要離單臂刺慶忌》等。掛二牌的，是周信芳的門生高百歲，另邀請金素雯（金素琴之妹）為主要旦角，飾演董小宛和蘇秦妻。

不過，在過去，折子戲是不可能長期演出的。周信芳曾經演過不少連臺本戲，便下決心排演。然而，像《封神榜》等老連臺本戲，如今已不合時宜，且成本過大。周信芳于是從筆記《野叟曝言》中挑選了風流俠客文素臣的故事，請金素雯的丈夫胡梯維改編。由于戲中女角甚多，除了金素雯外，另聘請了王熙春加盟劇組。

《文素臣》雖也是連臺本戲，卻不搞機關布景，也不以“大開打”來討好觀眾。周信芳特意“武戲文唱”，以清新不俗的風格來演繹文素臣濟世救貧的俠義精神。全劇懸念不斷，高潮迭起，將觀眾深深吸引住了。《文素臣》原定每集只演半個月，結果場場客滿，于是四集足足演了一年，轟動上海灘。

1939年，合眾影片公司成立。導演朱石麟與周信芳合作，將《文素臣》改編為電影，一年工夫拍攝了四集。文素臣由劉瓊飾演，女角仍由王熙春擔綱，王熙春又成了電影明星。

京劇和電影《文素臣》，我都看過，總體感覺是電影不如京劇。后來我和劉瓊談起此事，劉瓊說責任在他——他哪能和周信芳相比？可是朱石麟又對我說，除了劉瓊，沒有人能演銀幕上的文素臣。《文素臣》第三、第四集，由屠光啟飾演的文素臣，就不如劉瓊了。

電影《文素臣》與京劇一樣轟動。朱石麟認為，影片的成功主要是因為王熙春的出眾表演才能。為此，他又請胡梯維編劇《香妃》，由自己導演，請王熙春飾演香妃。

《香妃》敘述的是回疆統治者霍集占的一個妃子，因身有異香而得名“香妃”。乾隆派兵進犯，霍集占戰死，香妃被攝入清宮，獻給乾隆。乾隆見香妃懷念故國，命筑一“回”城，任香妃遨游。在“城”中，香妃見到同鄉老人，老人怒斥其變節。香妃遂返回清宮，拔刀刺殺乾隆未遂。眾人欲殺之，太后阻止，感慨地說：“此女誓死不辱，不如成全其節烈。”香妃自盡。

1940年《香妃》拍成，放映時十分轟動。1998年我主編《老上海電影明星》畫冊，撰文記述王熙春對中國電影的貢獻，并向舒適征求王熙春的照片。2004年，王熙春自港返滬與老友聚會，特意請我參加。這位六十年前在京劇舞臺和電影銀幕上光彩奪目的明星，雖已白發如云，但端莊依舊，華貴溫潤，似乎歲月的煎熬反使她增添容光，人生的磨難更能讓人體會她的氣度不凡。我望著她，就像又見到了電影里的那個香妃。我還來不及向她表示敬仰，王熙春卻因前述之事，先向我誠摯地道謝了，足見這位老藝術家的謙遜、厚道和仁慈。

童芷苓之“賽觀音”

曾拜荀慧生為師、后投梅蘭芳門下的童芷苓，在17歲時就到上海演出了。她的唱腔爽朗俏麗，演技舒展灑脫，在眾多旦角中獨標一格。除了演出荀派劇目《金玉奴》、《紅娘》等外，童芷苓還編演了《尤三姐》、《武則天》、《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等新戲。“孤島”時期的上海觀眾追求的是舞臺表演的刺激，童芷苓依仗自己戲路寬、嗓音好、能現學現唱的本事，貼出海報獻演《大劈棺》和《紡棉花》。

《大劈棺》是荀派名劇，童芷苓得到真傳，演來自是得心應手。加上她從小在小翠花那里學到了蹺功和“串小翻”、“蹦子”等武功，將其用在田氏劈棺后失魂落魄的舞臺動作，加上一些賣弄風情的表演，博得了滿堂彩聲。童芷苓以“劈”、“紡”出名，卻也因“劈”、“紡”而受到譏嘲，原因就在于此。而她的多才多藝、聰明絕頂，是大家所公認的。她唱《四五花洞》學的是“四大名旦”的腔，惟妙惟肖，一聲一采。除了京劇，她還會唱各種戲曲和流行歌曲。童芷苓《紡棉花》幾乎成了一個戲曲大雜燴，受到觀眾的狂熱追捧。

童芷苓演戲之余，十分喜看話劇和電影，并廣交話劇界、電影界的朋友。石揮等愛好京劇的名演員，對童芷苓的戲幾乎每場必看。

一次，童芷苓觀看苦干劇團演出的話劇《夜店》，對劇中由路珊飾演的“賽觀音”大感興趣。石揮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抗戰勝利后，苦干劇團的原班人馬進入文華影片公司，在拍攝電影《夜店》時，石揮就推薦童芷苓飾演“賽觀音”。導演黃佐臨曾看過童芷苓的戲，認為她無論在形象體態還是氣質上，都十分符合角色的妖艷潑辣、恣意放蕩的個性，演“賽觀音”十分合適。

童芷苓就這樣從舞臺走向了銀幕。她在電影中的精彩表演和出色才華，讓戲劇和電影界人士感到驚喜。

童芷苓在京劇和電影中扮演的角色，大多是爽朗、剛強甚至有些潑辣的人物。但在生活中的待人接物，包括聽取別人的意見時，卻是異常謙遜。1956年，童芷苓要出演根據川劇改編的《玉簪記》，特請電影界人士觀看她彩排。當天，石揮、徐昌霖和我去童家吃午飯。飯畢，石揮和徐昌霖有事先走了，只留下我一人。受邀之下，無法推辭，我只好與童芷苓同去排練房。

我雖喜歡京劇，卻實屬外行，只是仔仔細細從開始看到結束。童芷苓來不及卸裝就站在了我的面前，聽取我的意見。此時我想，若光說一聲“好”，是不太負責任的捧場話；但確實覺得她的表演完美無缺，又無可提出。斟酌一會后，我向她提了一個細節。

我說，潘必正和陳妙常初次相見時，你演的妙常就在目光中傳情。我覺得妙常是道姑，又與潘必正初會，不該如此。

童芷苓聽后，連連點頭，并向我道謝。當時，我以為她此舉只是禮貌而已。

《玉簪記》正式演出時，我坐在第二排。演到妙常初見潘必正，我發現童芷苓的目光已將“傳情”改為了“羞澀”了。對于區區細小的意見和建議，童芷苓都十分重視，虛懷若谷，及時改進，這也是童芷苓成名的重要原因。

言慧珠之姚儷影

童芷苓拍電影一舉成名，引起了另一位女名伶的濃厚興趣，她就是京劇世家出身的言慧珠。言慧珠初學程派，又學武旦，登臺演出的劇目大致是《六月雪》、《扈家莊》等，在她父親言菊朋組織的言家班里，她是臺柱。

后來，言慧珠又從琴師徐蘭沅學習梅派戲，她的表演風格也漸由程派變為梅派。“孤島”時期，言慧珠與童芷苓唱對臺戲，由于兩人戲路不同，因此各有千秋，不相上下。言慧珠崇尚梅派，演的是正路戲，扮的是青衣，唱功字正腔圓、纏綿清麗，舉止端莊雍容、穩重大氣，扮相美麗動人、艷光四射，是舞臺上中國古典美人的化身。她受到觀眾的賞識和評價，要比別的女伶高。

言慧珠在臺上是正旦，在臺下卻是個靈秀穎慧、態度溫馨、平易近人的“閨門旦”，兼有現代女性活潑、熱情、摩登的時代氣質，高興時嘻哈笑謔，如醉如癡。言慧珠喜結交文化名人，抗戰勝利后，大批文化界人士自重慶來滬，她都一一拜訪。

有一位人稱“洋場才子”的徐訏，曾在內地出版過長篇小說《風蕭蕭》，風靡一時。他到上海后，《風蕭蕭》再版，又風靡上海灘。言慧珠看得入迷，一心要拜謁作者。而徐訏正有一個寫作計劃，需要向各界藝人采訪。于是，通過熟人的介紹，兩人見了面，并經常聚會，不是在國際飯店豐澤樓吃飯，便是在“匯中”喝咖啡，我也總是叨陪末座。言慧珠為人熱情親切，徐訏為人拘謹回避。兩人的交往被小報記者炒得沸沸揚揚，對此，心胸坦蕩的言慧珠毫不在意，依然故我。

有一次聽喬奇說起，言慧珠曾對他說，她的母親原是早期電影女星。喬奇聽了，就鼓勵她上銀幕。說來正巧，黃佐臨寫了一個劇本《影迷傳》，喬奇飾男主角，正在物色女主角人選。喬奇馬上向導演洪謨推薦言慧珠。導演認為言慧珠是最佳人選，而大同影片公司老板認為該片由言慧珠加盟，可以使影片更加賣座。言慧珠為使母親的事業在自己身上得到延續，同時為完成自己上銀幕的心愿，便一頭鉆進了攝影棚，一心撲在了拍片上。一段時期內，言慧珠的身影似乎“失蹤”了。

《影迷傳》是言慧珠主演的唯一一部影片。這部出自喜劇大師黃佐臨之手的影片，對一些迷戀美國電影的男女影迷作了妙趣橫生的諷刺，至今尚有警世意義。故事大意是，南京政府某要員之子林夢俠（喬奇飾）模仿美國電影中的西部英雄，用繩子套住扒手、拳擊流氓，幫助女影迷姚儷影（言慧珠飾）脫困，兩人相識。儷影雖然愛慕夢俠見義勇為的精神，但覺得夢俠長得過矮，缺少美國電影中的西部英雄氣概。經過整形改裝的夢俠向儷影求婚，終獲成功，他們在郊外搭了個美國式的活動房子作為新房，婚后的生活也完全效仿美國電影中的模式。某日，影迷們在他們的活動房中舉行舞會，遇到流氓前來搗亂，有人誤觸汽車油門，汽車猛撞活動房，房子徹底倒塌，影迷們四散奔逃。儷影在廢墟中找到夢俠，此時的夢俠偽裝已破，原形畢露。儷影一怒而去，一對影迷的夢幻交往宣告結束。

《影迷傳》試片時，言慧珠特邀幾位朋友前去觀賞。大家沒有想到，在舞臺上扮演正旦的言慧珠，在銀幕上居然是那么浪漫而又輕佻，活脫脫是一個喜劇人物。大家紛紛向言慧珠表示祝賀。

道賀人群中，少了一個重要人物——徐訏。此時的徐訏，正悄悄前往寧波，和與他早有婚約的葛福燦舉行婚禮。他們的證婚人是著名學者、書法家沙孟海。70年代徐訏寫了一本以民間藝人為題材的巨著《江湖行》，在海外出版。在這部小說中有一個人物，明顯帶有言慧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