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首詩(見文后)都是葉慈的少作,也都是情詩,詩中的“她”和“你”可能都是葉慈苦戀多年而未能終成眷屬的龔慕德(Maud Gonne)。慕德是演員,美麗而剛烈,熱衷于愛爾蘭的抗英愛國運動。她的美麗迷住了葉慈,但她的剛烈葉慈卻受不了。葉慈為她而作的情詩并不止這兩首,在名詩《為吾女祈禱》中詩人甚至期望愛女將來能享受安定而賢淑的家庭生活,不要學慕德的作風。
一般學者都認為葉慈的作品老而愈醇,他能成就二十世紀英語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主要是靠中年以后的“晚作”:因為那些晚作舉重若輕,化俗為雅,能把生活提煉成藝術。對比之下,他的少作優美而迷離,不脫“前拉菲爾派”的唯美意境。這些我完全同意,卻認為他那些少作雖然只有“次要詩人”(minor poet)的分量,其中頗有一些仍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值得細賞。《在柳園旁邊》(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是一首失戀的情詩:詩人悵念當年對情人的迷戀十分認真,但情人似乎不太領情,反而有意擺脫,所以慰勉他要看開一點,不可強求。可是詩人一往情深,不聽勸告,結果當然是自作多情,吃了很多苦頭。此詩向讀者暗示了一則愛情故事,但其細節卻隱在凄美的霧里,并未開展成為小說。也許如此反而令讀者更感到余恨裊裊。最動人的該是每段的第三行:前半行似甜實苦,說不盡美麗的哀愁;后半行就地取喻,有民謠的風味。末行的“癡心”,原文是foolish,譯作“愚蠢”,當最現成,似乎忠于原文,但是不免拘于字面。英文里面,真正罵人是說stupid,帶點寬容與勸勉,才是foolish。情人之間,說對方foolish,反而有“看你有多癡”的相惜之情。事隔多年,詩人猶感余恨,不過是恨命苦,并非記恨情人。李商隱不是說嗎:“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當你年老》(When You Are Old)里面的情人,由第三人稱變成了第一人稱,有趣的是:《在柳園旁邊》里,詩人以我出現,但到了《當你年老》里,我一直在自言自語,卻始終不提“我”了。這就牽涉到末段第二行的“愛情”:原文Love是用大寫,一般是指愛情之為物,亦即愛情之人格化。然則詩人的用意,究竟是指情人老來孤單,追思前緣,不勝惋惜,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像是傳說,又像是神話;抑或是指愛她的人,亦即詩人(也就是次段第三行的“有一人”)早已遠去,成了傳說,登上了藝術之峰,與燦亮的名家為伍了呢?首段第二行,“請取下此書”(take down this book),是什么書呢?應該就是詩人正在寫的書了,也就是這首情詩要納入的詩集吧:當你年老,這本詩集就在你的書架上,所以要“取下”。于是你一面讀著,一面就神游(夢見)往昔,發現當年追求你的人雖多,但真正愛你知你如我者,僅我一人。眾多追求者愛你的青春(韶光)美貌,而我啊,即使你美人遲暮(青春難駐)也仍然愛著你呢。
學者曾指出,此詩起句來自法國十六世紀“七星詩派”領袖洪沙(Pierre de Ronsard)《贈海倫十四行集》(Sonnets pour Hlène)之一,其起句為:“當你年老,夜晚在燭光下”(Quand vous bien serez vieille, au soir, a la chan delle)。洪沙之詩大意是:“當你年老,燭光下紡紗,吟著我的詩句,說當你綺年美貌,洪沙曾賦詩贊你;我已經入土為鬼,躺在桃金娘的蔭下。你也成了老嫗,蹲在爐火旁邊,悔恨自己高傲,錯失我的愛情。與其空待明日,不如愛我今朝。”洪沙的情詩語含威脅,有欠宛轉。葉慈起句學他,但溫柔敦厚,更為體貼,無怨無尤,一結余韻裊裊。
附:葉慈詩二首
在柳園旁邊
在柳園旁邊和我的情人相見;
她雪白的纖足穿越過柳園。
她勸我愛情要看淡,如葉生樹梢;
但我年輕又癡心,不聽她勸告。
在河邊的田里和我的情人并立,
她雪白的手扶在我斜倚的肩際。
她勸我人生要看開,像草生堤堰;
但我年輕又癡心,此刻淚漣漣。
當你年老
當你年老,頭白,睡意正昏昏,
在爐火邊打盹,請取下此書,
慢慢閱讀,且夢見你的美目
往昔的溫婉,眸影有多深;
夢見多少人愛你優雅的韶光,
愛你的美貌,不論假意或真情,
可是有一人愛你朝圣的心靈,
愛你臉上青春難駐的哀傷;
于是你俯身在熊熊的爐邊,
有點惘然,低訴愛情已飛飏,
而且逡巡在群峰之上,
把臉龐隱藏在星座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