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財產遺贈保姆，漫長訴訟揉皺父女親情

湖南長沙的胡忠良老人臨終前，一份遺書將百萬財產贈予保姆張愛蘭，女兒胡青將張告上法庭，由此引發社會各界對胡青不孝的指責。這起奇特的財產紛爭，交織著復雜的感情糾葛，胡宗良去世后，他留給保姆的８封情書和給女兒的親情紙條，讓事情的真相撲朔迷離。

三年漫長的訴訟，如今仍未有最終結果，而胡青和張愛蘭兩人都已平靜了許多。事件可以用一沓沓的法律文書來羅列，而這些感情糾葛引起的無盡傷痛，卻無法言說。

疑點重重，一起爭議頗大的公證

2004年11月20日，周六，在深圳工作的胡青匆匆趕回長沙。73歲的父親胡宗良因為咽喉癌做了氣管切開手術，住在湖南省人民醫院已經快一年時間了，她每個月都要回來看父親一兩次，平時有保姆張愛蘭和其他陪護人員照料父親。

就在胡青回到長沙兩天后，胡宗良離開了人世。

如何給父親辦喪事？胡青找到父親所在的單位湖南省糧食局老干辦負責人商量，但負責人的話讓胡青吃了一驚：“你父親生前立了一份遺囑，并在長沙市公證處進行了公證。”經過胡青與家人的強烈要求，他們最終看到了這份遺囑。遺囑是胡宗良于當年4月1日立下的，共５條，其中第二條寫道：“房屋內所有的家具、電器、生活用品歸張愛蘭小姐所有，任何人不得哄搶。”第四條寫道：“我去世后一切費用由張愛蘭小姐繼承。”在這份遺囑中，胡宗良不僅將存款、喪葬費、撫恤金和１０９平方米的房產等共計６０萬元（現值100余萬元）的全部遺產處置給了張愛蘭，并且骨灰也交給張愛蘭處理。在遺囑中，胡宗良還寫道：“她（張愛蘭）對我如此精心照顧，我才把所有的財產贈給張愛蘭小姐，以報答她對我的照顧和精心關懷。”這份遺囑被長沙市公證處進行了公證。遺囑中對女兒只字不提，胡青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她不敢相信，父親會對自己如此恩斷義絕，但白紙黑字、熟悉的筆跡，使胡青不得不承認，這是真的。更讓她費解的是，遺產的贈送中，就連母親的東西和自己的衣物也一并贈送。按照常理，即使保姆貢獻再大，多給些報酬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父親為什么會把所有的東西都送給保姆，這其中是不是另有隱情？

十天后，胡青回深圳上班了，因對遺囑及公證一事心存疑惑，她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辭去工作，揭開事實真相，為自己討個公道。隨后她回到長沙，開始了漫長的訴訟之旅。

通過朋友介紹，她請了律師，介紹了父親的住院情況及自書遺囑和公證書內容，律師感覺事情不那么簡單，且疑點很多：司法部《遺囑公證細則》第十二條規定，公證員詢問遺囑人，除見證人、翻譯人員外，其他人員一般不得在場；第十六條規定，遺囑人為年老體弱、危重傷病人，公證人員在與遺囑人談話時應當錄音或錄像。胡宗良當時已經做了氣管切開手術，不能言語，當時的情形完全符合第十六條規定，應錄音或錄像；但公證人員在公證過程中卻沒有這么操作，而且在場的張愛蘭既是翻譯人員，又是見證人，還是被贈與人，這很荒謬、滑稽。頗令胡青費解的還有，公證處在實體處理上竟把她母親的遺產也一鍋端地公證給了保姆。

2005年1月7日，胡青申請要求撤銷[2004]長證內字第3014號公證書，同年4月7日，長沙市公證處作出維持決定。4月8日，胡青向長沙市司法局提出申訴，要求撤銷公證書，同年8月31日，司法局作出決定維持公證書。9月26日，胡青將司法局告上了法庭。12月14日，長沙市芙蓉區法院一審判決，判決撤銷被告長沙市司法局做出的長司處字[2005]第2號《長沙市司法局申訴處理決定書》。長沙市司法局遂向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2006年3月，長沙市中院認定公證雖有瑕疵但不影響效力，判決公證有效。隨即，胡青向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申訴。

艱難調查，父親臨終被愛情“挾持”？

胡宗良為何立遺囑將所有財產贈與保姆張愛蘭，其中有段鮮為人知的隱情。

早在1993年，胡宗良退休后，因年事已高，孩子不在身邊，于是決定請個保姆。就這樣，來自湖南岳陽臨湘16歲的農村姑娘張愛蘭走進了胡家。幾個月后，張愛蘭被辭退，原因是胡宗良的夫人方憶群懷疑老公和小保姆之間關系超乎尋常。

實際上，對于父親與保姆之間不尋常的關系，當年胡青比母親發現得還要早。有一次，父母外出旅游，胡青無意中經過父親所在的單位，在信箱里她看到了一封奇特的信：上面都是父親的字，父親在信封上寫著自己收，內容卻是寫給保姆的柔情蜜意。面對父親的偷情，作為女兒的胡青選擇了沉默，她希望沉默能換得家庭的安寧。

2000年5月，方憶群去世后，胡宗良一個電話又將張愛蘭召到身邊。由于父親身邊有張愛蘭，胡青身上的擔子就小了很多，胡青為此非常感激保姆的辛勤付出。平時父親私下里給張愛蘭一些錢物，她也沒有干涉。

胡宗良去世后，胡青在清理父親遺物時，發現了父親寫給保姆的８封情書。情書上言語的火辣、情感的濃烈、癡迷的程度，絲毫不亞于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直到這時，她才知道父親從第一次辭退張愛蘭后，兩人的聯系一直沒有中斷。

2005年4月18日，胡青一紙訴狀將保姆張愛蘭告上法庭，請求判令共同繼承父母遺產（包括房產、家具、家電及5萬元存款），被告返還其父安葬費和撫恤金26200元。2005年6月17日，長沙市芙蓉區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這起奇特的遺產糾紛。雙方唇槍舌劍，圍繞遺囑是否合法、女兒是否有合法繼承權等焦點問題展開辯論。法庭上，胡青出人意料地引爆了重磅炸彈：將父親的８封情書作為證據呈交給主審法官，令法庭一片嘩然。

但張愛蘭不甘示弱，她一口否定自己和男主人有曖昧關系，而且說：“我并不是一個貪財的女人，我之所以接受遺贈，是為了完成老人家的臨終遺愿。”張愛蘭還特別強調：“問題的關鍵是，不管我和胡宗良是什么關系，并不影響遺囑的法律效力。”

胡青固執地認為，即使父親和張愛蘭真的有一段戀情，他也不可能把那么多財產完全給了外人。她猜想一定是張愛蘭脅迫老人寫了這份遺囑：父親很要面子，如果不這樣寫，張愛蘭就會把他們之間的事情搞得滿城風雨，讓老鄰居、老同事們都知道。為了解開一系列的謎團，她踏上了“求證之路”。

胡宗良在省醫院住院治療的一年時間里，院方為他請過許多陪護人員，湖南寧鄉縣城的周啟文就是其中之一。2007年，在胡青的調查中，周啟文給了她意外的收獲，周私下告訴她，2004年初，張愛蘭曾經請三四天假回了老家一趟，說是離婚去了。大約10天左右，胡宗良囑咐周啟文說，他有些擔心保姆不來了，是不是在家拖延時間？胡宗良給周寫了個紙條，意思是1993年張愛蘭去開發廊，向老人借了３萬元錢，進入手術室時，胡還有8到10萬元的首飾和５萬元存單給張保管，可現在沒有拿出來。胡宗良曾答應過張愛蘭，只要照顧到他去世，5萬元的存單就給她。周啟文問胡宗良：“你女兒知道嗎?”胡宗良說：“不知道，不敢告訴她。”對于這個重要的細節，胡青做好了錄音和錄像。

曾經陪護過胡宗良一個月的湖南桃江縣的汪春妹爆出了一條驚天秘密：胡宗良的遺囑不是“原創”而是“抄襲”的！汪春妹告訴胡青：“張愛蘭拿稿紙，起碼有四五張，寫了什么東西不知道，她要你爸再抄一遍。你爸不太情愿，逼得他沒辦法只好抄寫了。我當時去看了一下，結果張愛蘭說‘看什么’，樣子兇得嚇人。”

在破譯“遺囑之謎”的求證路上，胡青既興奮又沉重。她從收集到的證人證言中得出了一個結論：父親的靈魂被愛情挾持了！

字條謎團，那揉皺的父女親情

當胡青對遺囑和公證提出質疑時，張愛蘭再度拿出了胡宗良的一些字條，矛頭直接指向胡青，以證明自己獲得遺產的合理性。胡宗良這些字條的大意是：他之所以剝奪女兒的繼承權，是因為胡青大逆不道。張愛蘭手中的一張字條寫道：“她（胡青）不是我的女兒，我為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羞愧。她來的目的是為了提前得到遺產，所以對我毫無父女之情，現在你（張愛蘭）一放手，什么都完了。”

更令胡青驚愕不已的是，張愛蘭手中還有一封胡宗良于2004年2月16日寫給廣州姐姐的一封家書的復印件，信中提到胡青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狼”。胡青憤怒了，氣得半死。她萬萬想不到一個小保姆會用這一招詆毀自己。她原以為保姆手中的字條是炮制的，目的是為了欺騙輿論。然而，當她見到張愛蘭手中的字條后，目瞪口呆，字跡可以確定是父親的筆跡！可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父親為何在贈送遺產的同時，要把50年的親情全盤否定，對自己冠以一個不孝的罪名呢？

胡青幾乎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她開始用博客釋放心聲，緩解壓力。在博客上，她把父親曾寫給她的字條拍下來貼上去，試圖證明她和父親關系一直很好，她愛自己的父親，父親也把她視若掌上明珠。胡宗良2004年1月在做了切割咽喉手術不能講話后，便用寫字條的方式感謝女兒所給予的親情關懷。胡青每月回來探望，把父親在病重期間寫下的字字句句珍藏了下來作為永久紀念。2004年10月6日，胡宗良給胡青寫道：“青兒，深圳的橙汁和奶粉都很好，可以再買點回來”；還有一張字條寫道：“青兒，昨晚做夢又夢到你了，我很想你，我的女兒。”胡青在字條上回應著，“我也很想你，女兒。”

在博客上她寫道，沒想到一個普通家庭的官司會在社會上引起如此大的反響，并引發諸多社會問題，由于有些媒體的報導有失偏差，導致一些網友對她產生了極大誤解，她希望在以后的溝通中，將事情的真相呈現給大家，共同探討。

有網友留言：“我們活著，有時難免要離開父母，別說我們，多少偉人的父母親去世時自己都不在他們身邊，這不能成為譴責你的理由。其實案子最終如何，似乎已經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到了那么多人的理解和支持。”

法外聲音，遺產爭端背后的追問

接受采訪時，胡青曾說：“父親留下的遺產，不管現在價值多少，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但它是一個代號，能夠證明誰在父親心中更有分量。”

但她的這個觀點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如果老人沒有留下那么多遺產，胡青還會為此勞神嗎？”網友“巴陵游子”說，他個人的意見支持保姆，因為老人已經說了，財產給張愛蘭，誰都不能眼紅。作為他的親人，應該關注的是“怎樣才能讓父親感受到你們的愛，如何去愛他才能讓他沒有遺憾地走過最后一程”。網友“鐘山樵夫”說，遺產分配，并不以血緣而論，“法律應該同意我把財產的一部分給照顧我晚年生活的人。”

也有人對胡宗良的做法表示不解，長沙一位陳女士說：“胡宗良死的時候太欠考慮了。孩子難道就沒照顧你？難道就沒有過承歡膝下的快樂？”

張愛蘭過去的一位律師介紹，張照顧老人，主要集中在后兩年，特別是生病住院的11個月。那時胡宗良基本癱瘓，臥病在床，她在醫院整整照顧了11個月，這應該是老人將財產留給她的主要原因。“親情很重要，但是70多歲的老人，在最后的兩年，有張愛蘭陪伴，得到了溫暖，老人把她當成知心人，并把財產交給她，也是很正常的。”

法律界人士劉明說，“現在社會人口老齡化越來越嚴重，更多的老人不是由他們的子女，而是由保姆來陪伴走完最后一程，在此過程中，大量類似的案例將會上演，保姆與子女‘爭’財產，并不奇怪。”

湖南社科院法學與社會學研究所教授方向新表示，在我國傳統家庭觀念的影響下，很多人理所當然地認為父母的財產將來就是子女的，難以接受父母將財產捐贈或遺贈給他人。被繼承人把友情、愛情作為確定繼承人的標準，親情在此時表現得有些尷尬。許多人采用立遺囑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財產，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社會進步的表現，也說明人們的法律意識在不斷提高。在我國目前的司法實踐中，處理遺產案件時非常強調充分尊重遺囑人的遺愿，按死者遺囑來處理其財產。此類案件還提醒兒女們要保持中華民族尊老愛幼的優良傳統，盡到贍養老人的法定義務。其實，老人對兒女的精神慰藉需求更重于物質給予的需求。方向新說，希望通過這些案例，告誡子女們應當給予老人更多的關懷。

胡宗良遺產爭執案，只是一個個案，案件結果如何，法院自會明斷。也許這是一場不該打的官司。或許，老人對張愛蘭有最深的感激，是她無微不至的關懷，伴他走完了最后的歲月；或許，老人對她懷有最深的依戀，但真相到底如何，恐怕只有徘徊在天堂里的老人和本案中的主人公張愛蘭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責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