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高考落榜后,來到沿海的一座城市打工,在一家臺資鞋廠做一份品檢員的工作。
那是我第一次背井離鄉,思念親人的心酸加上前途未卜的茫然,使我的日子過得格外壓抑。上班一個多月之后,我突然發現早該來的例假一直沒來,因為在流水線上工作,一人一崗,很難請假,于是只好拖到月末放假,我才去了醫院。
醫院的婦科室里,就診的人特別多,而且是清一色的打工妹,小小的房間被我們擠得滿滿當當的。一位40來歲的女醫生正在問診。她戴著眼鏡,語氣極不耐煩,顯出對這份工作的高度厭倦。
那時候看病,既沒有隔離,也不需要回避,所有的問題與答案都赤裸裸地坦露在空氣里。我前面的一個女孩兒這次是來復診,她把病歷遞給醫生后,就羞愧地站在一邊。醫生也沒給她留面子,一邊開處方一邊激憤地嘮叨:“做什么不好,性病是那么好治的嗎?”女孩兒的頭低得像個犯人,接過處方后幾乎是倉惶地逃了出去。
輪到我,醫生聽我簡短的敘述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司空見慣地問:“例假不來了,是不是懷孕了?有沒有男朋友啊?做什么的?”語氣極度鄙夷。我驚慌地搖頭,她隔著鏡片盯了我兩眼,便拿起筆熟稔地開著處方。“去注射室打一針黃體酮,可能是孕激素不夠。哦,別忘了先交錢。”我松了口氣,朝收費處走去。
兩個星期后,例假仍然沒來,我只好向上級請了假,再次來到那家醫院,強忍著同樣惱人的詢問,一一作答。當做完B超檢查后,我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詞——幼稚子宮。拿著檢查結果好不容易擠回醫生面前,她照例冷冷地掃了兩眼,就刷刷地給我開藥方。取藥時,藥劑師交待我,其中一種小藥丸每次只能吃四分之一顆,例假來了就不要吃了,但要記得及時回來復診。
回到工廠,我嚴格按照醫生說的劑量服藥。幾天后,例假終于來了,雖然還像以前一樣沒有規律,但我已經很高興了。那個時候工廠正忙,而且我已經請過一次假了,不好意思再請,其實我知道,最關鍵的原因,是我不想再去醫院接受莫名其妙的盤問。于是,我一直沒再去復診。
2
一晃三年過去了,母親在家為我張羅了一門親事,我奉命回了家。一聽說對方是名公務員,我就不愿意,我不想高攀別人。可母親說了:男方老家在農村,雖說在城里工作,可并不喜歡城里女孩兒的浮華,所以才想找個純樸的農村姑娘結婚。母親還從他這話里斷定,能有這樣思想的男人肯定不會是個壞人。于是,我同意和他交往。隨著交往的加深,我發現他的確是一個值得托付的好人,朋友玲看過之后,也極力勸我答應。就這樣,我和他在一年后順利地結婚了。
婚后丈夫和我商量,先要孩子,再找工作,省得干不了兩年又要請產假。我同意了。從那天起,丈夫就戒了煙酒,并按科學的方法搭配飲食,每晚都極盡纏綿之事,時刻以最好的狀態迎接我們的孩子。
然而,半年過去了,我們的努力仿佛付之流水,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動靜,倒是其間有幾次我的例假不規律,被誤以為是懷孕。可殘酷的早孕試紙一再證明,一切都是假相。我和丈夫開始有些慌,擔心自己的身體哪里出了問題。突然在一天夜里,我想起了幾年前打工時看病的事,會不會是我?
第二天,我找了個借口,讓好友玲陪著我,來到了省城的大醫院。婦科檢查的結果如同晴天霹靂,那醒目的四個字再一次呈現在我面前——幼稚子宮。更殘酷的是,我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不僅懷孕的幾率很小,而且即便通過治療懷上了,也很容易流產。我呆坐了一上午,決定放棄治療,任憑玲怎樣勸說,我都聽不進去,心想:既然希望渺茫,何苦還要浪費本就不多的錢呢?坐在返程的客車上,我的心在滴血,對自己年輕時的疏忽痛悔不已。
回到家,我強裝笑顏,不敢將真相告訴丈夫。丈夫是個善良的人,在多次勸說我去醫院遭拒之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從此他再也不提這事,反而有意無意地告訴我,他喜歡這樣的生活,喜歡二人世界,并不止一次地對我承諾,不管有沒有孩子,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我。
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指尖滑過,丈夫對我越好,我心中越自責,悔恨排山倒海般壓向我。有時候想得多了,我怕情緒失控,就跑去找好友玲,哭著說要將真相告訴丈夫。玲每次都安慰我,其實她知道我只是說說,并不愿真的這么做。
玲是我多年的朋友,她開朗、堅強、充滿陽光,什么樣的事到她那里仿佛都變得無關緊要。她一再勸我:不要老為孩子的事折磨自己,孩子不是維持婚姻的惟一法寶,學會經營婚姻才最重要,一個女人,只有讓家變溫暖了,男人才愿意在那里停留。為了讓我擺脫這種折磨,她勸我找份事做。
3
我跟丈夫說了我的想法。碰巧,丈夫的單位要招一名文員,只做些簡單的接待工作,偶爾寫寫公文就行了。丈夫向領導推薦了我,出于照顧職工家屬,領導爽快地答應了。就這樣,我和丈夫在同一家單位上班了。
工作中,忙碌分散了我的思緒,我漸漸地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可這種輕松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單位里的閑言碎語,再一次將我推向了一蹶不振的深淵。
那天午休后,我和丈夫一起去食堂吃飯,剛打好飯坐下,就聽有人小聲說:“那女的是誰呀,怎么總跟小何在一起?”“是她老婆,剛進來的,臨時工。”“蠻漂亮的嘛。”“漂亮有啥用,生不了孩子,又沒正式工作。”那人一字一頓,我和丈夫聽得一清二楚。丈夫氣得要過去理論,被我一把摁住。那以后,本就自卑的我更是一句話都不愿說了,總覺得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地說我。
沒多久,我就以身體不好為由,辭去了工作,重新將自己關在了家里。沉默和憂郁從那時起開始變本加厲。晚上,我總會被突如其來的夢驚醒,不是夢見丈夫對自己橫眉冷對,就是看見他獰笑著離我而去。偶爾丈夫不在身邊,我心里就惶惶不安;只要他對我有一點疏忽,我便怒氣沖天;大肆爭吵之后,我就跑到玲那兒哭訴。
玲說,小何是個好人,不要對他太苛刻。其實不用玲說,每次哭完后,我都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可我心里太苦了,看著別人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我的心就像刀割。“可你考慮過他的感受嗎?”玲說:“他心里也難受,他是那么喜歡孩子,不像我家那位,要不要小孩兒無所謂。”
可說和做畢竟是兩回事。每次在玲那里說得好好的,要認真過日子,回到家我卻依然沒法改變,像著了魔一樣堅守在自己逼仄的空間里,消極而悲哀地活著。
結婚六年后,丈夫終于厭倦了家里日漸沉悶的氣氛,更受不了我偶爾陰陽怪氣的話語,他開始對我吼,繼而甩門而出、徹夜不歸。我冷冷地笑著,看著惟一的精神支柱在眼前轟然倒塌,卻沒有了想像中的難過,有的只是玉碎之后的坦然。仿佛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玻璃碗,擔驚受怕又誠惶誠恐,惟恐弄碎了它,卻有一天,它自己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我驚訝地看著,仿佛倒與自己無關了,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4
當我和玲講述這一切的時候,她已比我更先一步打碎了她的碗。玲的丈夫突然有了外遇,一切毫無征兆。別說我,連玲自己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她的婚姻,一直以來在她的精心呵護之下,都是溫馨而甜美的。丈夫事業成功,自己容顏未老,為了讓愛情保鮮,玲甚至一直沒要孩子,她說生育不僅會讓自己的身材走樣失去魅力,還會讓家失去原有的浪漫。得知真相的玲,一氣之下從家里搬了出來,并很快辦了離婚手續。除了剛買的一套可以容身的房子之外,她什么都沒要。她說她迫不及待地離開他,一分鐘都不想見他,更不要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因為那也許留有他齷齪的痕跡。
我想,我的婚姻也該到頭了,想想我們真是好朋友,連離婚都要湊在一塊兒。就在我想著該如何對丈夫開口的時候,丈夫卻異常地對我好了起來。他幾乎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每天下了班就回家,陪我做飯、散步、買衣服。只是,在欣喜之余,我總會無端地覺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再像從前那么簡單,有一種刻意的躲閃,仿佛隱藏著某種莫名的愧疚,我隱隱地有些不安。
幾個月后的一天,因丈夫在外地出差,我去他單位代領他當月的工資時,無意中得知了真相。那天,我正快步走上樓,聽到背后有人小聲嘀咕:“她丈夫和別人孩子都有了,她還蒙在鼓里,真笨。”我膝下一軟,差點兒癱在地上。
丈夫出差回來,興奮地從包里往外拿禮物。我沒吵沒鬧,平靜地提出了離婚。這些年是我一直拖著他,該讓他過過自己的好日子了。丈夫毫無防備,急切地問我為什么,又驚惶地想辯解什么。我的心已經死了,可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丈夫看出了我的絕望,以為事情已敗露,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對不起,請原諒我,原諒我的一時糊涂……”
他淚流滿面地抱著我哭,說他寧死都不愿和我離婚,因為他和那個女人沒有感情,更不是一路人。可我的心已裂成了碎片,無法黏合。我無語地坐著,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我打起精神去看玲。忽然想起來,自打她離婚后,我倆有將近一年未見了。仿佛就是在她離婚后不久,我丈夫便像回到從前似的愛我又顧家,我忙得連歡喜都來不及,自然也用不著找玲訴苦了。看來,玲只是我的避難所嗎?這段時間她大概也忙得緊吧!
5
玲的新家在一個偏遠的郊區。我咚咚敲門時,聽到她清脆的聲音在喊保姆,我的心便如敲門聲也咚咚地響起來。我把禮物放在客廳,玲正從臥室里探出頭來張望,我一眼便看到了滿屋子的小孩用品。有一瞬間,玲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表情。隨即,她將保姆打發了出去。
我費力地走到床邊,撫摸著那正睡著的嬰孩兒的臉。玲驚惶地望著我,手足無措。我感覺一種巨大的疼痛猛然撞擊著我的心窩,并試圖將我淹沒。我咬緊嘴唇,小心地幫玲擦去臉上的淚,說:“坐月子呢,不能哭。謝謝你,幫我了卻了心愿。”玲再也堅持不住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別和他離婚,我不想拆散你們……我只是覺得,其實,我應該有個孩子……”
“可你為什么偏偏挑我的丈夫?”我聲嘶力竭,幾近瘋狂。“聽我說,我只想順便幫幫你們,真的。小何既是男人,肯定也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我這樣做,他就不會因為沒有小孩兒而離開你了。”我凄然一笑,一個多么荒唐的理由!她的目的也許不壞,可是她不知道,她已在渾然不覺中將自己曾經受過的傷,原封不動地轉移給了我。作為女人,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和別人有染,甚至連帶著丈夫氣息的東西都不愿再碰,那么,我呢?既要容忍丈夫和好朋友的背叛,還要面對一個陌生的小生命,我能做到嗎?
我忍住悲痛,飛快地離開了玲的家。我知道我不能再埋怨別人了,他們也許都有錯,可錯得更多的是我。當年掉以輕心延誤病情,是錯;后來對生活太消極,也是錯;遇上難題不和丈夫商量,任憑自己胡思亂想更是錯上加錯;在家庭出現危機時不及時拯救只知道拼命地哭訴,是我今生最大的錯。
過去我只顧整天自怨自艾,忘了丈夫在單位已是個中層干部,身上有了中年男子的風度和地位。即便不是玲,也會有別人向我的婚姻發起挑戰,甚至不需挑逗,只要給我丈夫一個前所未有的輕松的空間,怕就足以使他的身心即刻偏離。該清醒了,這是一杯我親自釀下的苦酒,我只能自己喝下去。
幾天后,我向丈夫提出離婚。知道這一切已無可挽回,丈夫再一次流了淚,他的確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好男人,母親沒有看錯。我苦笑著對他說:“別這樣,是我對不起你,因為不能為你生孩子,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愧疚里。現在我終于解脫了。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還做你的老婆。”
責編/趙 花profoundh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