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從《斷臂山》到《色·戒》終于放下父親的旗幟

2007年8月，以倍受爭議的電影《色·戒》再度問鼎威尼斯電影節并榮獲最佳導演獎的李安，在回答美國《影評人》雜志的采訪時曾經說了如下的話：“這是一部在精神上最受煎熬的電影，也是我最獨立和自由的一部作品。”2007年9月，面對香港媒體的重型轟炸。李安終于道出心聲：“我真的想用這部電影徹底地進行一次人性洗禮，也對我內心的父親情結做一個了斷。”

2005年3月，登上奧斯卡領獎臺后的李安曾經感嘆過：“即使今日我站在了世界的頂端。父親依舊是我永遠無法超越的《斷臂山》”。短短兩年之中，李安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而他強烈的父親情結又因何而起呢?

橫亙在父子間的大山

其實，李安從小就讓身為中學校長的父親李升失望透頂。李升認為這個長子盡管聰明過人，可是卻不夠剛強，連看個電影《梁祝》也能哭個半天，回家后還要發幾天呆。當時，李家有個習慣，每年的除夕晚上施過跪拜祖上的大禮之后，李升都會給兩個兒子講一套男兒立志博學和報國的道理。最后的收場話總是：“天下路千萬，惟有讀書高。”

1973年，19歲的李安考上了臺灣國立藝專戲劇電影系專業。可是，父親拿著兒子的錄取通知書時雙手卻在顫抖：“你到那個只有女生才會去的藝專干什么?”李安說想學電影。他話音未落，父親一個巴掌落在了他的頭頂：“電影是輕浮人玩的東西，是個輕賤的職業，不是一個讀書人該做的。”

離家的前一夜，李安在自家的佛堂前跪了兩個小時。李升看著兒子的背影沒有打擾他，一個人走開了。第二天，李安踏上了駛往臺北的火車。父親沒有來送行，只是讓母親捎來了自己戴了多年的瑞士手表。

李安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后，父親問他將來想做什么。李安低聲說想去美國。父親接著問，去美國要讀什么。李安沉默了，見兒子不做聲，父親又問了一句：“去美國想做什么?”李安當然知道父親期望的回答是什么，他沒敢說出口。李安的母親看著兒子實在可憐，就替兒子說道：“他還是要讀電影…”

李安看到父親的臉開始漲得通紅，憤怒的烏云爬滿了臉龐。那一刻，李安以為父親就要發火了，也許會再次使用暴力，但是李升最終卻忍住了。他死盯著李安的眼睛說道：“記住，不管你以后干什么，都得給我干出個男人樣來!”那之后，李升幾夜都沒有睡好，常常半夜起來一個人抽煙。盡管如此，為了給兒子準備出國留學的費用，他向學校提前預支了自己的退休金。

見李升傷心不已，李安的母親不得不和兒子商量：“真的非讀電影不可嗎?”沉默了半晌，李安低頭回答了母親：“如果沒有了電影，我就沒有了靈魂，”

1979年，李安考入美國伊里諾伊州大學戲劇導演系，開始了艱苦的打工求學生涯。一天晚上，他打電話回臺灣，電話是父親接的。不知道為什么，李安每一次跟父親說話都會感到很緊張。在短暫的沉默后，父親說道：“打工別太辛苦，錢家里會準備的：還有，讀電影是不是要經常拍試驗片啊，別為了省錢放棄機會…”那一瞬間，李安突然感受到了父親的深情關愛。他發誓，如果他有機會獨立制作電影，第一部一定是父親題材的。

兒子的“鬼電影”獲大獎

1986年已經拿到了紐約大學導演戲劇碩士學位的李安做了“家庭煮夫”，每日在家里煮飯、看孩子。雖然他不忘研究電影創作，可是，家里的一切開銷全靠妻子的微薄收入支撐。開始這事還一直瞞著父親，后來李升終于從親戚那里聽說了真相。他打電話到美國，對兒子大喊起來：“一個男人，不為國，也要為家出一份力。你苦讀十幾年書，最后竟鬧在家里讓妻子來養活你，不要說你愧對自己的妻子，就是我在臺灣都挺不直腰桿!出去賺錢，哪怕刷盤子也行，一定要盡一個男人的責任!”

那時，李安從臺灣的朋友那里得知，臺灣文化界為了振興本土電影業，正在舉行招募好劇本的活動，如果被選中，有幾十萬的獎金。才一個月功夫，李安連寫了兩個劇本：《推手》和《喜宴》，這是他一直謀劃的“父子沖突題材”，特別是《喜宴》，李安第一次涉及了全世界當時都相當敏感的同性戀題材，也正是他深厚的中國文化底蘊使這個劇本成為了他創作上的第一個里程碑。

1992年，《推手》獲臺灣金馬獎最佳劇本獎；1993年，《喜宴》獲金馬獎最佳導演和電影獎，并同時獲得柏林電影節金熊獎和西雅圖電影節最佳導演獎，1994年，當李安執導的第三部以父子沖突為題材的《飲食男女》再度贏得金馬獎最佳導演獎時，好萊塢向他送上了橄欖枝——他們決定讓這個臺灣土生土長的中國導演來執導英國著名女作家奧斯丁的名著《理智與情感》。

1994年夏，李安第一次來到了英國，夾在他不熟悉的英國名演員們中間指揮拍攝。當年，影片獲得了該年度奧斯卡最佳服裝和劇本獎、美國影評協會和紐約電影評論家協會最佳導演獎。李安再一次獲得了世界的認可，但是，父親始終沒有看他的“父親三部曲”，而且沒有解釋任何理由。這成了兒子心中的一大遺憾。后來無論有多少次面對面問出父親理由的機會，兒子始終沒有勇氣開口。

2000年，李安執導的《臥虎藏龍》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和金球最佳導演獎。影片在臺灣播出時，李安的母親把李升拉到了電影院。但是李升卻對影片不感興趣，他問妻子：“為什么人要在房子上飛、在樹上跑?這是什么鬼電影?他李安就不能拍出一部我能看得下去的東西?”

母親長嘆一口氣，沒有回答丈夫。晚上，在打給兒子的國際電話里，母親沒有告訴兒子父親的評價，但兒子什么都感覺到了。

父親離世是永遠的痛

2003年，好萊塢投巨資的大片《綠巨人》把李安扔到了事業的低谷。這部電影還是李安的老主題——父子沖突——和解，但影片的票房不盡如人意，投資商慘敗，李安兩年的心血全部付諸東流。生性敏感的李安陷入了無比的煩惱，他患上了嚴重的憂郁癥。李安的長子阿貓從學校返回家中過暑假的時候看到父親神情恍惚很是擔心。李安對兒子說：“我總覺得我的生命就要到盡頭了。”阿貓臨離開的時候對爸爸說：“為什么不回故鄉看看呢?”兒子的話給了李安啟示，他忽然覺得兒子長大了，而自己離開父母已經太久了。不知道為什么，李安覺得這一刻自己非常想念父親。

李安沒有想到76歲的父親會拖著虛弱的身體到機場去接他。他們看到了彼此頭上的白發，卻只是微笑著，什么都說不出。晚飯后，李升看著跪在佛堂前兒子的背影，想到了30年前，兒子就要離家去臺北上學時的那個晚上。只不過這一次，父親一直守護在兒子身后，沒有離去。晚茶后，兒子很誠實地告訴父親，自己想退出電影圈，也許去什么學校教書，或者做些電影評論方面的工作。說完這些話后，李安才發現，自己第一次對父親說話不緊張了，也許自己也老了。

李升讓兒子跟自己來到書房。他讓李安打開寫字臺最底層的抽屜，拿出里面的一個生了銹的鐵盒。李安打開盒子一下子蒙了：里面裝的全是他從小用過的電影票!父親告訴李安，那是他去美國后，在他的床下無意間發現的，后來父親一直把它鎖在了自己的書房里：“我看到那個盒子之后，就決定不再責備你的人生選擇，雖然我對你還是不理解。”

第二天一早，李安開車帶父親和母親去鄉下給過世的大伯上墳。站在墳前，父親開口了：“你大伯說過一句話，男人，只要不死，就得戴著頭盔往前沖。電影拍不出來了，就想想當初為什么要拍電影。我記得你9歲看《梁祝》時哭得像個女孩兒，什么時候你拍的電影也能讓自己那么哭，就好了。”

父親的話像一聲炸雷響在了，李安的頭頂：他猛然覺得在自己黑暗的世界里露出了一道光明。在返回美國的飛機上，李安決定了自己下一部電影的主題——一部真正能夠打動人的愛情片、一部用最樸實最簡單的手法拍攝的真正凈化心靈的電影。

《斷臂山》的劇本再次由李安親自操刀，這又是一部具有爭議的同性戀題材：同樣，這里面李安還是沒有擺脫“父子沖突”的探索。這部影片的拍攝漫長難熬，有時候為了等待天上一片漂亮的云朵，李安寧可歇一天的工。那段時間，李安忽然覺得自己的性情起了很大的變化：簡單、溫順，但是骨子里又固執得可怕，他明白了自己越來越像一個人——父親。

2004年秋，等到電影就要進人尾聲還差最后一組鏡頭的時候，母親打來的電話把李安扔進了悲傷的深淵——87歲的父親昨夜去了，死于心肌梗死。聞訊，從不沾酒的李安喝醉了，然后在夜晚流著淚一個人走進了山里。

2005年3月，問鼎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后的李安這樣回答了媒體的提問：“今天，即使站在了世界的頂端，我還是覺得父親是我一生都無法超越的斷臂山。而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父親自始至終未完整地看完我的一部影片。”

落下吧：父親的巴掌

李安站在了吐界的頂端，卻感到了無比的孤獨。也許是高處不勝寒的緣故。他忽然發現，當全世界的人都在仰視你的時候，你是最悲哀的。

巨大的成功也使他的私生活全部被曝光，李安對父親的愛雖然成了美談，但對于父子沖突，媒體更是夸大其詞地渲染。隨著報道的升級，李安發現，他與父親之間的話題已經改變了最初的味道，正面媒體說如果李安沒有對父子價值觀沖突的深刻詮釋，他也就不會取得今天的成功。然而負面報道也說他是“在精神上是一個永遠無法擺脫戀父情結的大男孩兒”，稱李安是一個時時刻刻活在父親的精神壓力之下的“可憐蟲”、“窮其一生只為討父親的歡心”，為此，生性敏感的李安深感痛苦。他痛苦的理由不只是媒體的夸大渲染，而是他對自己最深刻的疑問：“我真的是一個一生都活在父親影子里的可憐蟲嗎?”

他把奧斯卡小金人放在了家里，然后一個人開始了尋訪世界電影大師之旅。他從美國到法國，到南歐，最后一站到達了瑞典，他見到了仰慕已久的電影大師博格曼。

2005年夏，在臺北《斷臂山》的慶功會上，想從酒店后門悄悄步入會場的李安忽然被一個躲在角落里的娛樂報紙記者堵住了，記者當著母親的面肆無忌憚地問了他這樣的問題：“你覺得具有深刻的戀父情結的人能夠說是人格健全和完整的嗎?”

溫厚儒雅的笑容在李安的臉上頓時凝固了，他的臉一瞬間變得鐵青。記者被他的弟弟給擋了過去，但整個慶功會上，李安都是神思恍惚。晚上，在家中的佛堂里，他見到了正跪拜在那里的母親。他無言地在母親身后坐下。母親并沒有看他，而是對著佛說道：“他走的前幾天晚上，說了這樣的話：我一直覺得李安太軟弱，不夠男子漢，其實想一想，他只是情感太細膩了些而已。能夠為自己的理想而執著地燃燒自己的人，難道還不夠男人嗎?”

說完，母親深情地扭過身來看著兒子，李安想起在他們父子沖突到了幾乎無法挽回的程度的時候，母親總是擋在他的面前，護著自己。這一刻，父親去了，但她還是在保護著自己的兒子。兒子的眼里涌上了淚水。

李安認為外界對自己的分析并非沒有道理：自己在潛意識里時時刻刻都在依賴著父親。而一個精神不獨立的人絕對不能是一個好藝術家。要在藝術上繼續突破，必須要戰勝自己!

在經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回到美國的李安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自己的合作人James，告訴他自己將接受對方的建議，著手拍攝張愛玲的《色·戒》。李安的這一決定讓周圍深知他底細的人都吃了一驚，因為這部電影不但不是李安慣用的“父子沖突”題材，而且按照美方的提議，電影里將使用大量的情色鏡頭。雖然李安在《斷臂山》中也有情色的表現，但并不越大格，一般保守的觀眾也都能夠接受。而《色·戒》將是一個重量級炸彈，在美國要被打上R級(即“成人電影”)的牌子，在香港要被定為“三級片”，人們不禁產生疑問——傳統又儒雅的李安是不是瘋了?

2006年夏，在馬來西亞開機后，李安的弟弟去片廠探班，看了劇本后弟弟暗暗為哥哥擔心。當弟弟看到在拍攝現場揮汗如雨的哥哥后，又不知說什么才好。徹夜難眠，第二天弟弟還是向哥哥道出了心中的疑慮：“你不必為了要證明你不是父親的‘跟屁蟲’而反傳統把自己逼到懸崖邊拍這樣的電影吧?”

哥哥的臉紅了。他看著弟弟，慢悠悠地說道：“這是這輩子第一次不必在乎父親的情緒而拍的最想拍的電影，我想透過性看人性，也想透過人性看性。其實，透過性是最能看透人性的，一個藝術家應該對其誠實，而不應該躲躲閃閃。你知道父親看這部電影會有什么反應嗎，他還是會中途離場，然后命令我在佛前跪下，并在我的頭上重重地打上幾巴掌，罵我越來越沒出息，拍這種變態三級片。”

弟弟更不解地問哥哥：“你這一生害怕讓父親失望，但你這一次不怕嗎?”

李安嘆了口氣，說道：“怕，還是怕，但我已經能夠戰勝這種怕了。就像我小時候特別害怕他打到我頭上的巴掌，而現在我不一樣了，我會帶著微笑欣然地接受他的巴掌的。人，只有擁有了獨立與完整的人格才叫長大，我成熟得雖然遲些，但還是來到了。”

弟弟看著哥哥，想了一會兒，他也笑了。他在回家的路上打給母親的電話里興奮地說道：“媽媽，您放心吧，哥哥真的放下了，他真的把父親放下了。”

兒子的話讓母親摸不著頭腦。

《色·戒》以其無以倫比的藝術性拿下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但也倍受爭議。話題主要還是集中在情色的“過度”表現上。對此，李安做了如下回答：“這是一部我在精神上最受煎熬的電影，也是我最獨立和自由的一部電影。我真的想用這部電影徹底地進行一次人性洗禮，也對我內心的父親情結做一個了斷。”

當被問及父親是否還是他永遠都無法超越的“斷臂山”時，李安憨厚地笑了：“是的，依舊是，永遠是。只不過現在的我會找到一條穿越山巒的道路，至少可以攀援上最高的峭壁。你看，條條大路通羅馬，而我這里是條條大路可以爬過斷臂山啊!”

在李安這里，放下父親的旗幟不是背叛與悲哀，而是一種成長與進步。人生親情百態，世態醍醐百味，也許李安嘗的比誰都要深刻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