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大學二年級的寒假里。
當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敲響我家的門,口無遮攔地說我是她的女兒她要領我走時,我驚恐地躲到我媽身后。我媽愣怔了一下,然后像老母雞對著要搶小雞的老鷹似地咆哮:“胡說什么?你走你走!再不走我就報警了!”這時,開著一條縫兒的門被完全打開,進來一個比我大些的女孩兒,拉走了老嫗:“媽,不要你來你偏來。她過得好好的,干嘛非來打擾她?”老嫗被死拉硬拽地拖走了,嘴里還不停地說著要帶我走的話。
我媽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喘個不停。我趕緊給她倒水,她接過水杯的時候,緊緊拉住了我的手,似乎生怕我離開她。
其實,我早就知道媽媽是我的養母。她把我領來時,我已經5歲,5歲的孩子懂了些事,我對5歲前最深刻的記憶是我的親媽用菜刀殺死了我的親爸,當時我在場,記得滿地滿墻的鮮血,紅紅的,我因此得了暈血癥。似乎是聽當時的鄰居說的,我留下的印象是:我爸是個酒鬼,酒后常往死里打我媽,我媽終于忍受不了屈辱,在一次遭受毒打之后殺了我爸。法院判了我媽有期徒刑15年,我成了“孤兒”,被養母收養。至于親媽親爸親姐的模樣,我早已忘掉,這些年也沒有想過去找。我不想喚起那血腥的記憶。
說來,那個老嫗我見過:她在小區門口的垃圾箱撿廢品時,我正拿著一兜的空易拉罐去賣錢,看見她瘦弱的身體在風中抖著,灰白的頭發雜亂地飛舞,我把空易拉罐送給了她,她還謝了我。可我萬萬沒有想到,老嫗會是我的親媽。
也許我媽知道我已經長大成人,有些事不是阻攔或是根本不提就能過去的,當天,她和我爸找我長談。我媽承認那個老嫗是我的親媽,原來她們認識,小時候是一個村的,后來姥姥家落實政策進了城。我媽因身體原因沒能生育,在一次回老家時發現成了“孤兒”的我,便收養了我,她把全部的母愛都給了我……收養我之后,她從未回過老家。聽一個進城的親戚說,我姐早就來這座城市打工了,我親媽也因表現好,去年提前出獄。至于她一直在找我的事,我媽也不清楚。今天的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至少她沒想到親媽這么快就找到了我。最后她說:“你想認你的親媽,或者還想去跟她過,我都不阻攔,可我擔心你的身體…”說著,媽哭了。
我心情很復雜,我媽養大了我,可我又面臨和親媽相認,這對她不公平啊!我說:“媽,我不認,我永遠呆在你的身邊?!?/p>
晚上想著白天的事,我后半夜才睡,不知何時,我被血腥的噩夢驚醒了。我媽聽見我大喊大叫的聲音,趕緊跑進來摟住了我:“媽在這兒呢,你忘了吧,再也不要想了?!?/p>
我暫時能做到不認,但做不到不想;我做不到不想,眼前就總是血腥一片,當年滿地滿墻的鮮血給我的刺激太深了。
一次,我偷聽爸媽說話時才知道,親媽好像是怕嚇著我,上他倆的單位單獨找他們談過,要認我并領走。爸媽當然不允。
我媽還叨咕:“認行。但也得找好時候,云兒的身體太虛弱了。再說憑什么她想領走就領走?云兒跟著她,學費她交得起呀?”我很矛盾,自打心里壓著這件事,我瘦了好幾斤。
要開學的前幾天,親媽在我姐的攙扶下,和當地電視臺的記者找到了我家,記者說要采訪。我媽一聽頓時火冒三丈,對我親媽壓低嗓子說:“你還捅到電視臺去了?讓云兒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嫁人?你怎么這么蠢!我告訴你們,不許錄像,我不同意?!痹谟浾叩囊辉僬埱笙?,我媽同意他們進來談談,但是一不許錄像,二要用化名。
記者轉達了我親媽一貫堅持的意思,問我媽的態度,我媽說:“不行!”
誰也沒想到,我親媽立刻給她跪下:“求求你,把孩子還給我吧。這些年,我在夢中都能夢到孩子!你要房有房,要車有車,可我除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沒有?!?/p>
我媽數落著我親媽,最后將決定權交給了我:“你真是心里沒數!我跟你說,云兒現在讀大學,一年各種費用兩萬,你能掏出來嗎?再說我們給她準備了嫁妝最少50萬元,這一切是你能負擔的嗎?我把孩子供到大學,要工作了,你想要回去,天下有這么個理兒嗎?這樣,你問云兒,如果她跟你走,我不攔,就算我養了條小狼崽子。”
天!我根本就沒算過大學期間我一年能用多少錢,也不知道父母給我準備了那么豐厚的嫁妝。我看著我姐,畢竟是親姐妹,我們的眉眼像極了??伤?,據說跟著年邁的姥姥生活,姥姥姥爺去世時,16歲的她就出來打工,比我矮半個頭不說,瘦弱得像棵豆芽菜。她站在我親媽身旁,眼神瑟縮,粗糙不堪的手一直抻著衣襟,我甚至能看得見上面的劃痕……我咬緊牙關,從嘴里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我不跟你走,我只有一個媽!”
我媽大受感動,一把摟住了我,擦著我臉上的虛汗。
而我親媽,卑微地低下了花白的頭,長嘆一聲,沒說出一句話。
記者問我姐,我姐說:“我同意我妹的意見,我早跟我媽說不要來打擾她的生活,我媽死活不干。她一出獄就東打聽西打聽,知道我妹在這座城市,卻不知道她住在哪兒。茫茫人海,要找一個人,哪那么容易?我媽就一邊撿廢品一邊打聽,后來是一個鄉親告訴了我們云兒的情況。媽,咱走吧,我妹她生活得這么好,你該知足了。讓她回去跟咱倆住破房子吃破東西穿破衣服啊?”說了三個“破”,想必我姐是想讓親媽拿這些跟我現在的生活相比,讓她徹底打消念頭。
我親媽站起身,搖搖擺擺地往外走,我的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兒,可我一想到滿墻滿地的血、我姐提到的那三個“破”,就沒說出一句溫暖她的話。
從此,我們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互不相擾。
可是,牽掛,怎么可能沒有呢?我的血管里畢竟流著她的血。我無數次地在心里請求親媽的原諒——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的虛榮、原諒我不能丟棄養我愛我的父母吧。
我的學校就在本市,雙休日我會回家的。家里一切照舊,疼愛照舊,歡笑照舊。只是,我再也沒有在小區門口看見那個老嫗——我的親媽。我經常站在陽臺望向那兒,心里竟然空落落的。
一個月后,我姐找到我的寢室。一開始,我害怕極了,害怕她提出以前的話題,害怕讓同學知道眼前這個打工妹就是我的親姐姐,以至將來會牽出我那么不堪的身世來。我姐在同學面前什么也沒說,我把她帶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
剛一坐下,我姐頭一句竟然是:“妹,你放心,我只見你這么一次就不會再找你?!彼尤皇沁@么冰雪聰明的人。
我叫服務員點菜,借以掩飾我內心的惶惑。我點了好多菜,肯定吃不了,我知道,但我想讓她吃多吃好,最好能帶走一些給那個人——我的親媽。
“咱媽走了……”我姐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我愣了,眼淚隨之而下:“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
聽我姐說,我親媽出獄一是因為表現好,另一原因是她得了肝癌,但她怕我姐擔心,就一直對我姐隱瞞了病情。她們租了個可能是城里最破的小平房,她一邊找我一邊拾廢品,不知看了多少白眼、忍了多少巨痛。但她盡可能地晚回去,怕疼得受不了時驚著姐姐被她知道了真相。她沒有錢看病,甚至不能買對癥的藥吃,只能吃止痛片止疼。她想,找到我之后,娘仨兒在一起住上一段時間,算是了卻她在人世間的心愿,然后就把我還給我現在的家。醫生宣判她頂多能活半年的時間,沒想到,尋找小女兒的這個心愿支撐著她多活了一年!當得知找到我的消息時,我姐強烈反對她去認我,甚至指責她自私。親媽無法對我姐說出真情,因為這個大女兒實在是太苦了,她不想在人生最后的時光再拖累她,結果呢,不知真相的我對她說的那句話加速了她離開人間的腳步——“我不跟你走,我只有一個媽!”
天!原來,我是親媽在生命最后時刻的希望,然而,這希望被我殘忍地親手扼殺了,這希望徹底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我的虛榮、我的自私,竟然沒有滿足一個母親最后的心愿。
我姐說:“媽雖然傷心,但看到你生活得那么好,她說,死了也就沒啥牽掛了。”這時,滿地滿墻的鮮血又出現在跟前 一我忽然不省人事了。
待我醒來時,頭枕在我姐的臂彎上,猶如躺在親媽的懷里,她手拿紙巾給我揩著汗。然后,她掏出一只翠玉手鐲交給我:“這是咱姥當年給媽的嫁妝,一共兩只,你一只,我一只。媽讓我交給你,還說就算你不喜歡,當面摔碎了,也是你的東西!這是她身上惟一值錢的東西。還有。她攢下1386元,給你吧?!蔽医闾统鲆粋€舊信封塞給我。
我戴上玉鐲,執意把錢給我姐。我姐堅決不收,我們推來推去,結果是一人一半。
當我父母聽了我的敘述后,和我同樣傷心與愧疚。第二天,他們開車親自到姐姐打工的工廠,對她說要再收養一個女兒。我姐說:“謝謝叔叔阿姨,只要你們對我妹好,就行了。請原諒,我也只想有一個媽媽?!?/p>
為了贖罪,我把20年來的壓歲錢全部取出來,給我媽在城里買了塊墓地。我和我姐常去看她,她述說我們身邊發生的一切。
有一天,我夢見我親媽,她是那樣的慈祥與漂亮,一只手摟著我,一只手摟著我姐…
以后,我的夢里經常出現這個畫面,再也沒有滿墻的鮮血。我的暈血癥從此不治而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