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暖烘烘的稍微帶著一點溫潤,從山那邊飄過來,像雛燕一樣掠過水面,輕輕地掀起楊柳那皺褶的裙擺。滑到我的身邊,從頭頂,從臉頰,從耳畔,到了鼻尖,就有了淡淡的味道。掬一捧貪婪地放到鼻子底下,造一段悠長的空間,讓歷經人間百味的鼻腔捕捉一絲氣息。
家,是家的味道,夾裹在風中的閑適的清香,和酵母一樣,把蘊藏在生命深處的東西一點點地牽引出來,捎帶出一份濃烈的思念,像沒有擰緊瓶蓋的蜂蜜罐子,就從一個小口那里彌漫開來,散落到水泥地上又彈起來,附著在塵灰上,在空氣中追隨著陽光跳躍。
家的味道,翻山越嶺也散不盡那濃郁的馥香,我像一個醉酒的孩子,漸漸失去了重心,升騰起來,索性拋開凡塵俗事,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天堂。
臘 香
干干濕濕的柴禾,被捏彎折斷送進“灶王爺”的肚囊,變成他張狂的笑靨和房頂上那一縷縷迎風搖曳的炊煙。
灶臺上面有一個黑糊糊的“炕子”,“炕子”上堆滿父親編撮箕用的“臘篾”,竹篾本來不太韌,一旦上了炕就有了韌性,就經得住歲月的磨礪了。炕沿上吊著一串黑得發亮的臘肉,煙火不斷地覆蓋昨天的記憶,一層一層。臘肉上的鍋煙墨越來越厚,香味越來越濃,肉卻越來越少,直到沒了,這一年就香到頭了。母親開始從街上一背簍一背簍地把一年到頭的疲憊和汗水背出去,然后把粉條白菜木耳鞭炮錢紙背回來,背回一年的盼頭和總結,就像我們的年終工作總結一樣,只不過我們是堆砌冗繁的文字,母親用行動來得更實在,父親磨亮了殺豬刀,褪毛剔骨,新肉又上了炕,然后一點一點地變黑,一塊一塊地變少。
“臘篾”和臘肉悠然自得地積累著煙火的味道,厚積的鍋煙墨張開細密的毛孔,香味就溜出來,夾雜在炊煙中繚繞。灑一半在路上,飄一半到我的鼻孔里,溜進胃里,激起了胃液的翻騰,涎水就在嘴角淌出了一條河。
霉 朽
“炕子”搭在灶房的半腰上,灶房像老屋的孩子,倚在老屋的身旁。
迎面看不見老屋的臉,因為迎面沒有路,路在老屋背后的山梁上,所以老屋的臉是房頂。那微微彎曲的瓦溝就是他蒼老的皺紋,屋脊是他挺拔的鼻梁。
歲月像一把鈍蝕的鐮刀,削薄了老屋原本厚實的雙唇,只剩下銜在嘴里的那個不老的煙斗,年復一年。和躺在搖椅上的一邊“吃”葉子煙一邊搖撲扇的曾祖父一樣,只要煙斗還在往外冒煙,老屋就還精神矍鑠地活著。老屋比曾祖父還老,是曾祖父的父親修的,曾祖父老了,老屋也老了,但搖椅上的葉子煙前年就滅了,老屋的煙斗還在冒煙,日復一日。
老屋還能活多久?
父親說等我安頓好了他就像村里的人一樣騰出手來把老屋拆了蓋樓房,每當這時,我和奶奶一樣總掩不住冗長的憂傷。奶奶一輩子住在堂屋右邊的那一間屋里,從來不曾搬動;我在堂屋左邊的這間屋里一絲不掛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站在最左邊的灶房的風箱沙鍋內望著鍋里把口水流在灶臺上,在最右邊堆柴禾和犁耙鋤頭的房子里捉迷藏。老屋老了,像垂死的人身上那股死亡的氣息的一樣,他的霉朽的味道從瓦縫里延伸出去,追逐炊煙的腳步。
擋不住,老屋轟然倒地的聲音震痛了脆弱的心房。父親四十多年的夢想除了讓我離開老屋到城里安家外,就是在老屋的宅基上修一座兩層的樓房。也擋不住,時間的轱轆,像人們都把棉布衣裳剪成了兒子孫子的尿布,穿上廉價的五顏六色的絲麻時裝一樣。尿布延續了布的生命,我們用什么延續老屋的靈魂?
多少次,在夢中聞到了老屋的石板墻倒下來把霉朽的味道拍起來,飛揚,散盡,沒了,先是老屋的味道沒了,接著老屋也沒了,只有記憶還在。
水 氣
老屋后面有一條小得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小路,隱匿在竹林里面,訴說從老屋走出去或者從外面走進來的悠長的故事。在小路觸摸村人趕場走的大路的地方,有一口老井,井口的石板早已被數不清的腳掌打磨得光潔如玉。老井端坐依然,笑容可掬。
爺爺說他當初選準了地方,把井打在了我們身后“大羅山”的龍脈上。所以永遠不會干涸,而且冬暖夏涼。老井一年四季往外冒著水氣,冬天哈熱氣夏天吹冷氣,稠密,淡雅地香甜,絲絲入扣地在空氣里穿梭。
二叔三叔都考學出來了,我也離開了老屋。奶奶說那是因為我們喝了老井的水,喝進了“大羅山”的靈氣,這就是爺爺為你們后人積下的福德。
是的,老井的水能把陳米煮出新米的濃香,能把糌米煮出糯米的潤甜。
老井的水經過一根細細的管子流進老屋的水缸,晝夜不息,就像從心臟連接到肢體末端的血脈。
老井旁邊有棵上了年歲的黃葛樹,冬天睡覺,夏天復蘇,枝繁葉茂,撐開一把翠綠的大傘為老井辟出一片陰涼。村人為黃葛樹修筑圍臺,其實藏著一個人盡皆知的秘密——圍臺是假,石凳是真。爺爺放了桶和碗,于是,這里就成了村人小憩的驛站。趕場回來的人,割麥打谷收工的人,圍在圍臺上坐一圈,東家長西家短,你的大蒜比我的多賣了一毛錢一斤,我的麥子空殼比你的多,今年雨水不好產量都不高,臺灣這個娃兒頭要鬧騰我們就該用斑竹條子抽他狗日的一頓。話說夠了。身上的毛孔也歙合上了,不再擔心埋下風濕關節炎的隱憂,男人脫掉衣裳亮出古銅色的胸膛,女人挽起褲腿,提一桶水,洗臉,洗手,洗腳,水洗去了村人身上的塵垢和疲累,氣在他們汗毛頂端徘徊。碗從第一個人傳到最后一個人手里,每人舀一碗,喝了,注進脾胃,浸人心肺,透心的涼在全身流淌。
老井安詳,從來不被浮華和喧鬧叨擾,終年累月,敞開不老的胸懷,把甘甜的乳液捧給村人。去年夏天,天老爺滴雨不降,老井承載了全村人生存的重量。看著不分晝夜地守在這里的村人,老井比誰都難受,一滴滴乳汁伴隨著泣血的號啕。人畜都救下了。第一場雨澆活了村人的希望,他們再也支不起眼瞼的重量,躺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老井又滿了,也累了。
只要有人,老井不老。
葉 馥
老屋周圍是重重疊疊的山,不高。山上的樹密密麻麻,不僅山上、田坎上有,老屋前面的地壩邊也有。還有竹。樹和竹,是村莊憨鈍的孩子。桉樹會困,香椿懶惰,桑樹整齊地站在田坎上,只有柏樹和竹不會打盹。
樹的朝氣在葉,像人的朝氣在臉。葉有味道,人的臉卻沒有。
椿尖,就是香椿的葉,像一個美麗的魔咒,鎖住了我的童年對春天全部的憧憬和念想。椿尖的馥香,引誘我成天地守在樹下癡癡地望著樹梢發呆。父親把鐮刀綁在一根長長的竿子上,對著我唱一聲割椿尖咯,割下一枝,佐上油鹽炒在雞蛋里,頃刻間,春天便把老屋整個填滿。
晚春,桑葉就長大了,長厚實了,蠶就來了。我和母親一起摘了一個月的桑葉,我把桑葉在手掌上鋪開,大大的一張,脈絡清晰,仰起頭,蓋在臉上,用稚嫩的臉膛感受那涼絲絲的光潔,幽香細密地從每一個毛孔進入我的肌膚。一張一張地鋪在簸箕里,馬上就發出濃密的細雨拍打瓦屋般的沙沙聲,從邊上開始啃噬,最后只剩下一副枯槁,我想蠶們比我更能體味桑葉的香吧。
線頭一樣大的生靈啃著桑葉一天天長大,雪白的身體慢慢變亮,它就不再吃,一溜氣的爬上了草籠。變成了比先前更白的繭,巧奪天工,成就了泱泱絲綢之國。
竹是慈竹,一籠一籠,滿村皆是,挨挨擠擠,一把鋸子一把柴刀,嘩啦啦倒下,骨肉分離,青篾和黃篾,黃篾曬干成柴,青篾在父親那犁耙一樣粗糙的手下變戲法似地變成。篾席,斗席,米篩,簸箕,撮箕。拿到集市上,就變成錢,再變成油鹽醬醋。村是篾匠村,父親青出于藍,老篾匠說父親精靈著呢,把生意都槍了。
竹葉的香味和小時候燒的竹筒肉的味道差不多,輕柔淡雅卻持久。風跡過隙,嘩嘩一陣,竹葉的香氣就被抖落下來,墜在父親的心上,撥起一個甜美的笑靨。一場雪,鵝毛般大,是天恣意的玩笑。數以萬計的雪花飄累了就在竹葉上躺下,厚厚的一層,竹葉變重了,竹彎曲了身體再彎曲,終于攔腰爆裂——嘭嘣,撕心裂肺,撕裂的卻是父親的心肺。村人奔走相告,那種悲痛不亞于牛犢子豬崽子死了。雪化了,竹子尸首一地,香氣也被雪吸走了,留下一場清冷的悲涼。
柏樹是一堵不會風蝕的墻,漫山遍野,倔強地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劃分開來。走在山間能聽見細碎的聲響,駐腳聆聽,卻不是聲音,是味道,細碎的柏香。
山上沒有塔柏也沒有球柏,那只能看不能用。普通的柏樹能長幾丈高海碗口那么粗,直,挺直。爺爺說做人要像他,不彎不折不卑不亢,長大了就是屋梁。頂直頂粗的那棵誰也不能動,奶奶說那是她的壽材板,奶奶說它還太細,不夠用,等它夠粗了。能做一副頂厚實的壽材時她才會死,奶奶就矍鑠地和它耗著,一起看著對方一步一步縮短自己和死亡的距離。
土 腥
和祖輩父輩一樣,親吻著土地長大,一身泥土的腥澀褪不凈也洗不掉。
我們是從土地里發出的芽,根還在土里。有土地就能刨挖生活,土豆紅苕大米小麥高梁包谷花生綠豆。人,世世代代,繁衍不息。曾祖父臉朝著土地背朝著天,爺爺依然,父親依然,春夏秋冬,一鋤一鋤,一耙一耙。把一生的熱情和汗水種到土里,再挖出希望和微笑。
老牛是父親忠實的伙伴,父親有時候走在它后面吆著它走,有時候它走在后面父親牽著它走,不慌不忙。它用牛蹄,父親用鋤頭和犁耙,在土地里,一起撥彈歲月的琴弦,奏出一首春耕曲,奏出一首秋收曲,奏出夏天的炎熱。奏出冬天的寒冷,都是天籟。有些事情重復就會使人變得麻木,可老牛和父親不會,他們習慣把小腿埋進土里,感受泥土的冰涼或溫暖,始終微笑著譜寫曼妙的詩行。
勞碌一天,收拾行具,父親和老牛結伴歸來,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天邊那一抹鮮紅的斜陽映紅了漫天的云,映紅了父親的臉膛和老牛的脊背,也映紅了父親和老牛身上關于泥土的印象。
我們從土地里長出來,歷經一世滄桑,一個輪回,身體又被抬進土里埋葬,我們就成了一杯黃土,血肉融進土壤。最后骨頭也化了。一陣嗩吶。一番喧囂,驅散了孝子賢孫們深沉的哀傷,卻擋不住棺材里的人魂歸沃野。定數,人和土地的定數,就算華佗在世也枉然。曾祖父的墳頭草長得很茂盛。
我喜歡聞雨,密密匝匝的雨點砸在土里,濺起來,泥土的腥澀被帶起來了。雨有了泥土的味道,就親切了許多。伸長脖子,把鼻子探進雨里,狠狠地吸一腔氣,靈魂就安靜了,就找到了自己的根,找到了宿命的源頭和歸結。
家里下著雨,我聞到了。
余 味
風不停,腳步匆忙;味消散,轉瞬即逝。我閉上眼嘴,貼緊手臂,夾緊指縫,并攏雙腿,不呼不吸,不挪不動,想把家的味道鎖在每一個它能夠滯留的地方。
突然有了想哭的沖動。
把整潔的白紙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留住的味道放上去,把紙折成包裹,存貯起來。然后給自己的味道插上翅膀,放飛出去,讓它回到那個生我養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