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清涼

我生活在內陸，但曾經到過海邊，撿了點海邊的貝殼回來，夫人則以高價購回一株珊瑚。她寶貝她的珊瑚，我喜歡我的貝殼，放在客廳一角，有時也就淡忘了。偶爾家中雜亂，不得不收拾時，才會來到她們身邊，順手拿起，或輕輕撫摸，或以耳聆聽，似乎那些海浪，那些潮水，又隱隱來到面前，免不了心中生起幽然的想往。

我們常說潮起潮落，花謝花開，其實潮落了還會再來，只是已不是當初那潮，當初那潮已卷入無邊的海水，渾融圓轉，面目難辨，但它沖上海灘，總會留下星星點點的物事，一些貝殼，一些泥沙，一些水草，或者其他。古典情懷的追慕，也就如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放在手中，仔細讀讀?？倳x到些遙遠的聲音。但這么一塊小小的貝殼并不是那么好尋找，或者說并非人人都知道怎么去尋找。

沈毅，至少是一個想尋找，而且知道怎么尋找的人。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朱文、韓東等人曾經發(fā)起一次針對當代年輕作家的問卷，有人稱之為“斷裂問卷”，問卷附錄提到，“這一代作家的道路到了這樣一個關口，即接受現(xiàn)有的文學秩序成為其中的一環(huán)，或是自斷退路，堅持不斷革命和創(chuàng)新”，問題基本可算綱領，新與舊的選擇被搞成了世仇，魯迅被看成一塊“老石頭”。石頭而且老，所獲待遇只能是“到一邊歇一歇吧”，北方有一句很輕蔑的話，“歇著去吧”，平常我們也愛說，“到一邊涼快去”，骨子里的不以為然和排斥如此分明。雖然這只是一場針對作家的問卷，但我更愿意把它領會成普遍社會的文化讖語。十年后的今天，這種無根的輕狂愈演愈烈，“歇著”的態(tài)度如幽靈一般附著于現(xiàn)代人后面，咬牙切齒地“仇父”，咬牙切齒地前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溫情幾乎蕩然無存。但我想說，傳統(tǒng)還不能“歇著”。

事實上，很多反傳統(tǒng)者，其眼中的傳統(tǒng)不過是京劇、高蹺、剪紙、泥人等，這確實是傳統(tǒng)的悲哀，大浪淘沙，人們沒有看到已融入今之海水的潮流，只看到遺留海灘的泥沙。傳統(tǒng)之文化，本有萬千氣象，習之所見，不過冰山一角，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者，大多以文化為一二眼目可征之物，甚至不知文化為何物，而妄自菲薄，殊為可笑。于文化之傳承，應當持分層與分類意識，析物質與非物質兩途，在琳瑯滿目中，各取所需，各安其心，各成其體。

沈毅之長即在于此。周覽萬境，獨得心儀。沈毅本為報社編輯，經常在他人文章里作一些力所能及的屈伸，大概自己的心性基本上在埋沒狀態(tài)，但這是一個不甘于委屈的女性，當然也不是一個要打破辦公桌的女人，而是想另辟蹊徑。在她前一個文集《懷想與歌吟》中，已經初露端倪，她喜歡在一些小事物、舊事物上，揣摸個人的樂趣，這種懷舊拉得遠些，也就攪起了古典的漣漪，但那時候的古典總還是模糊的古典，于她而言，更像一種象征性符號，基本上不帶實在的意義?？墒?，這種遙遠的追慕讓她抑制不住地向古典走去，在行走中，心中那些模糊的印象也越來越清晰，古代“書生”的面目氣質越來越吸引她。最先只是在網(wǎng)絡上做了一點關于傳統(tǒng)書生的文章，沒有想得太多，也沒有想一下子要弄本書，只是因為在與古代文士們的遙遙對話中有一種理解與感動，所以，真誠是其中最重要的東西。后來竟一發(fā)不可收，一是讀者、朋友的喜歡與鼓勵，二是作者本人情難自禁的一種追慕，越做越多，以至蔚然大觀，終于集成手中這本可玩可品的集子。

中國的文人士大夫是中國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在歷史長河中演繹了多種角色，留下了萬千風情，余英時的《士與中國文化》是這方面研究的一部力作，余以為，“文化和思想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自始至終都是士的中心任務”，但不同時期亦有不同表現(xiàn)，“士在先秦是游士，秦漢以后則是士大夫……魏晉南北朝時代儒教中衰，‘非湯武而薄周孔’的道家名士以及心存‘濟俗’的佛教高僧反而更能體現(xiàn)士的精神……隋唐時代除了佛教徒繼續(xù)拯救眾生的悲愿外，詩人、文士如杜甫、韓愈、柳宗元、白居易之倫更足以代表當時社會的‘良心’。宋代儒家復興，范仲淹所倡導的以天下為己任和‘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風范，成為此后士的新標準”。余也以為，“也許中國史上沒有任何一位有血有肉的人物完全符合士的理想典型，但這一理想典型的存在終是無可否認的客觀事實；它曾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無數(shù)真實的士發(fā)生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鞭策作用。通過他們的心向往之，它確曾以不同的程度實現(xiàn)于各個歷史階段中”，我們把這個準則推而廣之，“心向往之”的心態(tài)可以施于今，則士之傳統(tǒng)也可不同程度地實現(xiàn)于今之歷史文化中，這也正是文化追慕以及文化成就最關鍵的邏輯。沈毅喜歡用“書生”，這自然不是一個和“士”完全等同的概念，從源起上講，“書生”要晚些。書生形象的有意塑造開始于唐代傳奇，至明清小說越來越多，俊秀清雅、文弱多情、不曉世事是他們的普遍特點，到清代黃景仁《雜感》中便有“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評價，“無用”一詞多少表明書生與世俗名利的一定疏離。詞語使用有其慣性，在大眾，凡讀書人，皆稱“書生”，在今人的普遍使用中，“書生”的真實含義離原初的意義越來越遠，如毛主席所唱。“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就已經很生猛了。沈毅要論的“書生”不是小說中的形象，都是歷史中真實行走的人物，其氣質特點是“士”的，又不完全是“士”的?！墩撜Z》里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士的首要價值還是“仕”的，是“道”的，是“社會”的，但并非說“士”就沒有超越精神，為“士”而不能“仕”的，就會以“獨善其身”的方式重尋個人價值，這個時候就不那么“士”了，當偏于“獨善”的時候，用“書生”一詞來表達反而更為準確。

沈毅用溫情與追懷的筆調，對中國的“書生”做了一次集束性的展示和揭露，從先秦的老莊、孔孟到近現(xiàn)代的辜鴻銘、胡適。全書由兩種體例組合在一起，一是帶有概論性質，大筆勾勒中國書生的整體面貌，一是握著特定鏡頭，仔細審察書生意氣的獨特韻味。二者一經一緯，點面配介，凸顯了中國書生不同側面。作者主要的目的還是在把握“書生”們的精神氣度，使之成為一種人格理想，讓今人“心向往之”，從而是實現(xiàn)于人的心靈中，進而實現(xiàn)于社會生活中。沈毅所選擇建構的“書生”并不是單面的人格和追求，而是在社會與個人之間掙扎徘徊的知識群體，他們既有社會的擔當，也要找個人的出路。在淡論白居易時，作者說，“面對充滿無數(shù)坎坷與磨難的現(xiàn)實人生，怎樣立身處世，是每一個人都回避不廠的問題……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仆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時之來也，傾力以出；時之不來，奉身而退。固守著自己的心靈家園。積極進取，同時進退自如，超然物外的生存觀念，不亦樂乎”。她認為中國的書生也有一腔文心俠骨，“就是對民生疾苦的切膚敏感。悲憫人間的俠骨柔腸，并且敢于剛行動來力挽狂瀾，用生命來擔當天下”，這自然是從積極人世的態(tài)度來認識的；在談到魏晉名士吋，作者以為“他們的瀟灑風流，他們的喜怒哀樂，乃至他們的病態(tài)與瘋狂全都是在執(zhí)著甚至張揚‘寧做我’的個性”，“圖個心情的宣泄和快活”，這是個性化的超脫了，要認識“中國書生”，二者不可偏廢。事實上，對孟子“達則旅濟天下，窮則獨善具身”的話，作者不是直接引用，就是變通說法，“狂者，志在兼濟，銳意進??；狷者，獨善其身”，這么闡述“狂狷”不一定讓人贊同，作者本意是嬰表達“中國書生”有兩種立身存世的重要方式，這一點很清楚。書中因此也滲透了儒道兩家思想的重要影響，“孔子儒家滿足了中國知識分子功名的、人事的、嚴肅的和在乎的需要，那么，莊子道家則滿足了中國知識分子浪漫的、從容不迫的和悠閑適意的要求”。不過，我還是以為，在出與人，進與退間，作者更多地還是偏向個人“立身”的思考，“處世”是“立身”的擴展，作者更在意的還是當下，生活如何以及如何生活，“以詩意的心態(tài)建設精致的生活，讓生活藝術化，藝術生活化”，這才是作者思考的關鍵。因已而有“真誠”，于古而得“溫情”，讀之不能不讓人油然心動。

作者的本意不是復古，而是古為今用，以占為鑒。這些“書生”是沖上海灘的貝殼，不只是要讓我們聽聽大海，更要讓我們看看自己的生活：滿目珠玉，總有一方可能引發(fā)我們的波瀾。作者文筆輕靈澹淡，舒放自如，與之要講述的古典情懷正相得益彰。在卷地潮涌、煙塵彌漫的時代大潮中，手持這么一本古典情懷的書籍，不啻一劑夏夜的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