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3月,北京的春天雖已冰消雪化,但寒氣未盡,每當清晨,在中央民族學院的運動場上,總有一位清瘦矍鑠的老人正在堅持跑步,他跑得那樣認真、輕快有力,看得出是一位長期堅持鍛煉的老人。他就是被中央民族學院聘請擔任民語系彝文歷史文獻班老師的羅國儀先生——一個享譽國內,卻不是國家正式職工,更沒有職稱的彝文翻譯家。
羅老出生在貴州省大方縣響水區一個被稱為東關林的小村莊,他的父親就是在解放前翻譯了丁文江主編的《爨文叢刻》(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羅文筆先生。這是解放前唯一正式出版的彝文古籍,被視為國內外研究彝文文獻的珍本。而他父親得到的最大代價就是在當地辦一所公辦小學,讓鄉里的彝家子弟得到一個上學的機會。由于受到家庭的熏陶,自己的刻苦鉆研,羅老在年輕時就熟悉彝族歷史,通曉彝文和漢文。他常對自己的親友說:“我希望有一天能翻譯出比我父親更多的書籍,把我的一生獻給自己的民族。
彝文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古老文字。它起源于何時,至今尚無定論,人們只知道距今三千多年前的西安半坡村出土的刻劃符號中有百分之四十與今天存世的古彝文相同或相似。
彝族文化是中華民族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除了有卷帙浩繁的彝文典籍之外,還有彌足珍貴的金石碑刻和鐘鼎文。它的科學價值就在于它所記載的歷史、哲學、文學、天文學、醫學、農學、畜牧學、宗教學等方面的知識。整理彝文文獻、繼承民族文化遺產,這是豐富祖國文化藝術寶庫必不可少的一項重要任務。
人類的許多有知,往往會被某些人的無知所泯滅。解放之初,由于我們的一些“專家”“權威”,對彝文古籍缺乏實際、全面的調查,把彝文看成是巫師的文字,奴隸主的文字,把彝文古籍視為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東西,因此,許多彝文典籍被焚之一炬,被扔進垃圾堆,被送進造紙廠……使彝文古籍受到了不可估量的損失。然而任何時代都不乏許多獨具慧眼的有識之士。為了搶救民族文化遺產。1955年貴州省畢節地區行署根據全國人大代表、當時分管民族工作的副專員李仿(彝族)的提議,決定成立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聘請王興友和羅國儀為工作員。當羅老接到這一通知時,他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一整夜都沒有合眼。
他知道這是他實現自己理想的開端,而和他工作的王興友又是一位彝文水平非常高的諳熟彝族文化的畢摩,和他在一起共事,將會學習到對自己有用的知識。第二天清晨,他就背著簡單的行囊趕到畢節,立刻投入了緊張的翻譯工作。翻譯組設在百花山下的一間普通的房間里,房間里里堆放著從各地收集倆的彝文書籍。他們翻譯了《洪水泛濫史》、《水西制度》、《奴仆工匠記》、《水西地理城池考》、《西南彝志》等彝文古籍。《西南彝志》原名《哎哺啥厄》,是一部有約37萬彝文字,400多個標目的古籍。它不僅對研究淔川黔桂的彝族歷史文化有 很高的價值,而且對研究西南其他少數民族的家歷史也是不可多得的史料。他們整整在這里工作了十年。十年,對于人類社會只是白駒過隙的一瞬間,而對于他們則意味著壯年進入老年。十年,他們就在這間斗室里默默耕耘著,只希望早一天讓全國人民更詳細地了解彝族人民的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讓《西南彝志》這部不朽的著作放射出耀眼奪目的光芒。他們沒有時間去考慮自己是否是國家正式職工,他們不計報酬,整個身心搜撲在自己的專注的事業上。夜以繼日地度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人世間往往會有這種機遇,在這個“世外桃源”里,太難沒有受到反右斗凈的沖擊,也未受到“四清”運動的干擾。到了1966年初他們終于完成了《西南彝志》初稿的翻譯工作。就像秋后的農民看到自己田里沉甸甸的谷穗,枝頭累累的碩果,他們心里充滿了歡樂和幸福,彼此看著對方花白的頭發,會心地笑了。
寒冬終于來臨,寒流席卷大地,“世外桃源”的大門上早已貼上了封條,旁邊還貼著“畢節地委是牛鬼蛇神的大紅傘”、“打倒牛鬼蛇神羅XX、王XX!”的大標語。十年前他們滿懷激情走進這間小屋,而今卻要戴著“牛鬼蛇神”的帽子遠離這個地方,他們嚎啕大哭,哭得那樣傷心,那樣悲痛欲絕。他們不僅是悲痛自己的命運,也是悲痛整個民族的命運!是啊,(西南彝志)還需要繼續修訂,許多典籍尚待翻譯,他們怎么能離開這里呢?然而這一切都被瘋狂時代的狂風所卷去。
羅老又回到他的故鄉東關林,勞動之余,他繼續收集彝文單字,把它制成卡片,在沉重的精神枷鎖之下,這就是他精神的寄托。為了保持記憶,在每天的勞動之余,他總要偷偷劃上幾筆,他想編一本彝文字典,為后人學習、翻譯研究彝文典籍提供工具,為弘揚民族文化獻上自己的一片心意。當地的許多群眾,為他執著的追求所感動。偷偷地為他提供線索和資料,在生活上照料著他。
十年,這個使中華民族遭受災難的十年,人妖顛倒的十年終于隨著“四人幫”的倒臺而結束。
1979年的春天,春回大地,萬物回生,連到天河畔的老柳樹也綻出了新芽。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又恢復了,羅老又回到彝文翻譯組,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從1977年到1978年間,在他的主持下,編寫了7000多字的《彝文字典》。“桃李無言,下自成蹊”,許多青年正是因了這棵智慧之樹的甜果,從而步入了翻譯研究彝文典籍的殿堂,成為了彝族文化承先啟后的生力軍,不少人還成了知名的專家、學者。在此之后他還和其他同志翻譯了《宇宙人文論》,出版了《西南彝志選》等書籍,成了蜚聲文壇的彝文專家。可是當羅老去要求落實自己的工作關系時,有關部門卻說:“我們查了你的檔案,你從前是聘用,現在你老了,已經超過了安排工作的年齡,我們只能對你繼續聘用,你的工作關系不存在落實政策的問題。”是啊,在這個體制需要改革的社會里,一個善于編織各種關系網的人會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而一個真正無私的學者卻得不到他最起碼的待遇,他萬萬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前的“疏忽”會給自己帶來這樣的苦果。
1982年在黨的“救書,救人,救學科”的精神指導下,在馬學良先生和果吉,寧哈老師等同志的倡議下,中央民族學院開辦了彝族歷史文獻班,聘請他擔任教師,在此期間他除了搞好教學之外,由馬學良先生主編,他審定出版了《增訂爨文叢刻》,對原《爨文叢刻》中某些誤譯之處作了更正,改用國際音標注音,使彝文字的標音更為準確,并對原書中未譯的《玄通大書》進行了翻譯。他又和我的父親陳英先生共同翻譯了《宇宙人文論》,并分別交付四川和北京民族出版社出版。每天他都要工作到晚上十一、二點鐘,第二天一早又投入到緊張的鍛煉和工作中去。中央古籍領導小組的負責人李一泯和周林同志曾指示要給整理古籍有貢獻的專業人員評定職稱。但在各單位職稱名額有限的情況下,誰還能顧及到這位沒有正式下作的老人?長期以來親戚、朋友都為他未享受到應有的待遇而鳴不平,家屬也不放心他離家在外工作,然而他卻說:“一個不熱愛自己民族的人,也不會熱愛整個中華民族,這正像一個不愛自己故鄉的人也不會熱愛自己的祖國一樣。只有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我們民族的文字才能進入大學,我這樣的人才有機會到北京去授課。我的余生已經不多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我要把自己的所有知識傳授給自己的學生,讓我們民族的文化后繼有人。有什么待遇會比這更好呢?”
1984年7月,當羅老帶著重新整理、修訂《西南彝志》彝文版出版的宏愿,在準備回畢節的路上。不幸中風,經醫院多方治療無效,于1986年帶著未完的遺愿走完了人生的全程。這位每月合計工資67元的彝文翻譯家靜靜地躺在故鄉萬葉吟風的山野里,給人們留下一塊“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