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干國家機關,曾經土、洋插隊,任教員、編輯歷史:嗜讀不成性,作文不得法,飲茶不解味。如此而已。
每在茶樓前徘徊,感覺進或是不進,已是個問題。
聞說茶樓形制,必遵茶性的品格去經營安排,最重是古意,倘能托古到神農氏的年代,就再好不過。因為據說古香古色,是茶的本然屬性,且于上古傳說,更有著合璧似的默契。但茶樓竟又不能因此就可以古化到野或糙的程度,那是對古意曲解式的作踐。故通常所謂古意,乃是既保有古拙里脫盡了原始蠻氣的淳樸厚道,還得兼有屏絕塵俗的清風爽月般的明朗自在。如此,這古意就必得再添出一種風雅,乃至詩書翰墨的一份幽香。那等情調,非比麻衣草履之山野村夫,可以隨意打火生煙的所在。再說,盡管竹木雖也還是做出竹木樣的大體構造,但形具物事,都已細細地雕有了纖巧的紋飾和空鏤出了飄逸的花樣,更不論間壁上的畫、楹柱上的聯,還是案椅茶具的選用,全都不是可以馬虎將就的粗鄙勾當。此外,出檐的醒目處,那先前的茶幌,不知為什么已作興換上絹制的紅燈籠,于夜色迷離里遠遠望將過去,平添了一種神秘兮兮的曖昧氣息。或者,這就是目下茶樓對茶的理解與詮釋?實在說,我還真是有些看不明白。
我不明白茶樓里的這種古雅,在茶性與人性的貫通上是否就有了特別的幫助?盡管茶樓形制的存在本身,即意味著一種無言的號召或引導。但茶性自身,則固當有不愿被他力左右的釋放形式和演化走向,倘若所謂茶樓與茶性的這種內在意愿不甚契合或者根本相悖,那么茶樓的初衷之于茶的經營,就難免出現一廂情愿的偏離。而這樣的茶樓,雖說茶色滿目、茶香四溢,但其中到底有沒有茶在?這于我著實存疑。
茶的有或沒有,在與不在。難道是端出來甚或是做出來便即可以宣布其結論的公案?就像這茶樓,正經擺出一副大有茶在的做派,那么內里發生的事端種種。就篤定是應了古意的正宗茶事么?茶與人的緣分,如果真就這樣結構,實不知是人的不幸還是茶的不幸。然此不幸,還偏就在目下的茶樓里可勁上演。那通常是借了茶的名義,勾當茶以外的事體,于那古意的所有期望,全無絲毫的貼體相干。那情狀,不細述也罷。無非是組了群的,結了對的,大家一團和氣。一體包廂,只等那第一泡茶湯沖開,甚或還未及沖開,那事先約定好的對局便旋即揭幕,當即與茶就劃清了界限。雖說那茶。可能確是好茶,等級產地則全看斗局的需要,選擇里藏著機鋒,談笑間透著殺伐,無不望以茶價先壓得對方低頭,那其后的斗法,便有了好的開端。于是,政客,賭徒,商家,各行其道,各赴羅馬,于“好茶”的迭嘆聲中,或了斷輸贏,或不歡而散,然后撇下茶樓,人走茶涼。如此茶樓,茶不過一個婢女身份,伺候上下;若再結合了身價往下聯想,處境更其不堪。也許,這算是古意的另一番解說?茶真要如此形式,非但把茶弄陌生了。復且把茶弄賤了。
其實,茶與初民邂逅之事實,即是茶道本真體現。繁瑣不細追究,刻意不尚做作。各各以本然面目,相契于荊棘道途。所謂不期而遇,不盟而友;茶因人彰其德,人得茶滌其心。從此富貴不思貪慕,虛榮不事求取。但入朝堂,一如在野;身居高樓,猶念草舍。得相見,是為緣來;常相思,因由神交。要說茶禪,這就是茶禪;要說茶道,這就是茶道。當人茶合一時,人既不見了茶,茶亦不見了人;人即是茶。茶即是人。更何來那古意皇皇的茶樓?那茶樓,畢竟意只在樓,而不在茶。因樓可以錯金飾繁,可以黼黻文章;而茶僅止一水耳,清平恬淡,不伍芳華。是故,樓是茶的偽作,茶是樓的犧牲。縱一樓在彼,有茶何香?如此,不進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