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葉兆言的創作歷程,不得不承認,葉兆言是一個多產多變的作家。從傳統的現實主義到先鋒寫作,從新寫實小說到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小說,新時期小說的每一個轉折點,葉兆言幾乎都留下自己探索的腳印。他自由地穿梭于大雅與大俗之間:古色古香的“夜泊秦淮”系列、長篇小說《花影》《花煞》等堪稱大雅,而《走進夜晚》《古老話題》《綠色酒店》等則是“準偵探”的俗小說。評論家費振中曾在《1985-1990:作為技術小說家的葉兆言》中以圖書分類學的方式對葉氏作品進行研究,發現竟可分出五類之多,可見其涉筆之豐富。本文著重討論的僅限于葉兆言描寫民國至解放前歷史的小說作品。
一
南京古為帝都,金陵花雨,六朝煙粉,在近代史上尤多政治擾攘。石頭城下,太平軍曾暴起暴落,民國政府也曾在此成就一番盛世氣象。葉兆言生長于南京,追憶秦淮遺事,怎能不感慨良多。但他并未因此重新演義帝王將相的此起彼落。恰恰相反,熱鬧非凡的南京歷史在葉兆言的小說中僅僅是作為人物活動的舞臺背景存在,若隱若現;葉真正關注的是在數千年秦淮文化中浸淫中平凡男女的悲歡離合,并由此勾勒一出出有笑有淚的市井傳奇。
“夜泊秦淮”系列中包含四個短篇《狀元鏡》、《十字街》、《追月樓》、《半邊營》。題目“夜泊秦淮”取自杜牧的名詩,顧名思義,這四篇小說都是有關南京歷史的故事。《狀元鏡》寫一個二胡琴師與軍閥小妾的一段患難姻緣;《十字街》寫革命男女間移花接木的愛情悲喜劇;《追月樓》寫民國遺老勇拒日偽政權的忠義事跡;而《半邊營》則細述抗戰勝利后,一個家族最后敗亡的一頁。這些小說情節上也許并不新鮮,但經過葉兆言的細心堆砌、點染,讀來頗能引人入勝。葉兆言曾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現代文學的研究生,對于民國歷史的種種,想來下了功夫。舊瓶裝新酒,這些小說依稀可見民國張恨水、李涵秋等人領銜的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影子,又流露出幾分張愛玲海派傳奇的氣息,然而,仿古終究不是古,葉兆言憑借現代的小說技巧游刃有余的處理這些通俗內容,字里行間滲透出一種現代意識。
坦率地說,在八十年代崛起的先鋒小說作家當中,葉兆言是知名度最低的一個。相比于莫言、余華,葉兆言的確欠缺一種頭角崢嶸的特色。在眾多評論家的印象當中,先鋒小說家葉兆言與古代文學以及五四新文學傳統明顯的息息相通,他的作品即使是先鋒式的探索也總讓人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不象有些極端的先鋒文本那樣“面目全非”,讀來令人一頭霧水。譬如早期《棗樹的故事》被評論界公認作先鋒小說的力作,從中雖然能看出拉美文學的痕跡,但這絲毫不影響小說岫云形象的血肉豐滿,對岫云多角度的透視,反而更利于讓讀者了解她多災多難而又執著堅忍的一生。是以,葉兆言的小說實驗一開始就顯示了與一般先鋒小說家的不同:他不但關心怎么寫,更關心寫什么。在葉兆言的小說當中,你永遠不會被各式各樣的故弄玄虛的敘事迷宮困繞,他的小說實驗是保守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才是其風格所在。
二
武則天去世時,曾囑咐為她立一塊“無字碑”,是非功過任人去評說。對于歷史,葉兆言秉承類似態度。他倚仗一套似是而非的筆墨點染世間百態,妙趣橫生。潛在的卻又能超然游離于歷史之外,筆下的歷史由此呈現出多樣性、復雜性和神秘性。文本含義的多層次性、豐富性正可沖擊那些定性陳腐的敘事模式。當為人們所熟知的歷史記憶以陌生的面孔浮現出來,其鮮活與震撼人心不言而喻。《風雨無鄉》當中,女主人公如韻跟隨女教師瓊瑤奔赴解放區,既不是出于以往政治意識形態著力鼓吹的苦大仇深,也非對革命充滿向往,僅僅是對瓊瑤的弟弟飛卿抱有好感而產生的少女懷春式的羅曼蒂克感情沖動。及至后來奉命成婚,又被拐賣,巧遇故人方才脫險卻又悵然有所失。女主人公的人生經歷被葉勾畫的一波三折、引人入勝,動人心魄之余又讓人唏噓不已。“革命”這一大命題則完全被放置一旁,這與以往文學當中革命中心地位的描寫方式形成鮮明對比。《花影》則當讓讀者對于五四所謂的革命青年另一角度的認識: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革命青年小云,原來只是個不學無術、肚里裝滿新名詞的繡花枕頭。《追月樓》中,葉兆言以正經八百的口氣,細述丁家家事,但總不禁讓人竊笑。這位遺老的迂闊原不足論,但在抗戰的煙火中,他拒下追月樓,反成就了一身凜然正氣。他到底走在時代的前端還是后端呢?葉兆言把價值論斷輕輕帶過,感慨自在其中。
傳統小說當中,歷史早已被定型。它們前呼后應,首尾相連,似乎不可置疑。其實仔細想來,其中頗有疑點。歷史說到底還需靠文字記載的來流傳。古代小說當中常見此語:白紙黑字,做得假么?殊不知,純粹客觀的歷史永遠不會存在,這白紙黑字有時正可黑白顛倒于人不知鬼不覺。葉兆言顯然對此深有體會。《花煞》中,哈莫斯最后死在他眷戀的中國,他的奇行怪異,終將被人們淡忘,而他于自傳中自塑的形象卻會繼續流傳。小說結尾處,葉兆言寫道:“存在將是一段不斷被修改的歷史,是一系列的誤會和扭曲。存在的將是梅城這座被虛構出來的城市。”持有這樣的歷史觀,歷史上重大人事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變得無足輕重,反倒是置身其中的個體所經歷的風風雨雨更讓小說家們有用武之地。有意思的是,葉兆言筆下的人物,很難用一般的道德倫理觀念來衡量。《棗樹的故事》中岫云并非人盡可夫、聲名狼藉,她在與強大的歷史對峙中獲得了個體存在的合理性,并且散發出生命的美麗和人性的光輝。《半邊營》與《金鎖記》有異曲同工之妙:一樣描寫舊家族的衰亡,華老夫人的乖戾殘忍也堪比《金鎖記》中的七巧,只是少了張愛玲特有的“蒼涼”。但若將之與巴金的《家》放在一起,就可發現,它沒有《家》著意刻畫的新舊力量的沖突,沒有刻意表現年輕人的反抗意識,有的是流水般的生活畫面和家族風貌以及閃爍其間的生活本真的光芒。
三
同時成名的幾位作家當中,葉兆言是公認的最具文人氣質的一個。他的歷史小說結構極為平淡。南京大學丁帆教授認為葉兆言的小說乃是以文氣取悅讀者。文氣氣韻生動,與之強烈的現代意識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意韻的分層結構。從表層結構看,一般讀者可從行云流水般的敘述和故事中的到滿足;從深層結構看,那種文人的志趣、精神、形容、飄逸、超脫、自然、典雅、復古、沖淡……均在小說纖細、含蓄的表述層面呈現出來。試以《狀元鏡》為例,小說的用最后一節專門追戀人物,明眼的讀者可以看出有些落窠臼,然而,作品卻以平實冷峻的風格抒發出悠遠綿長的人生境界:
“張二胡坐在那兒,一杯清茶,滿腹閑情,悠悠的拉著二胡。這二胡聲傳出很遠,一直傳到附近的秦淮河上,拉來拉去,說著不成故事的故事。從秦淮河到狀元鏡,從狀元鏡到秦淮河,多少過客匆匆來去。有的就這么走了,悠悠的步伐,一聲不響。有的走走又停停,回過頭來,聽那二胡的旋律,尋找那拉二胡的人。”
這結尾不僅交代了張二胡的下場,亦用詩的抒情手段暗示出人物的心境。如果從更深層來看,它敘述的是紅塵滾滾,過客匆匆背景下平常百姓的生存狀態和生命意識。正是在這里,小說達到了一般作品難以企及的藝術與人生。語言上,葉兆言的小說可謂老少皆宜,通俗文風中隱含著對漢語語言潛力的挖掘。葉兆言的語言既傳統又新鮮,風格純正典雅、韻味十足且飽含豐富的象征意象。“夜泊秦淮”系列,能看出五四新文學作品留下的印記,那悠悠傳來的二胡聲、冷冷清清懸掛中天的殘月……總讓人不自覺想到張愛玲,只是少了幾分孤絕的蒼涼感,而代之以對世人的寬容與理解。
葉兆言是個不溫不火的作家,成名前他用了八年的時間磨練技巧。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他將中國傳統文化的底蘊與近代以來的現代意識水乳交融于無形,他的小說既是現代的,更是中國本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