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百豬圖》
梁雨去南京出差,說是一周回來。石瀚江把這一周安排得滿滿的,如果梁雨回來了,他要干的許多事情都會干不下去,畢竟他們結婚才兩個半月。石瀚江是阜城有名的玉雕大師,他雖然只有三十三歲,但他的玉雕工藝已經達到了大師級的水平。玉雕是石家的家傳手藝,祖父石妙漁是當年京城有名的玉雕大師,抗日戰爭的時候,他被日軍關押在遼寧阜城,讓他為日本天皇雕一尊紅瑪瑙《百魚圖》,石妙漁用了四個月的時間,將《百魚圖》刻完,但他卻從關押他的地方背著那尊瑪瑙逃了出去。后來,這尊瑪瑙被省博物院收藏。石瀚江的父親石延槐為中央人民政府刻過一尊《子母像》,是贈送給南亞一個國王的禮品。石瀚江十六歲就跟父親學玉雕,二十五歲的時候他雕出的《嫦娥奔月》獲得了全國玉雕工藝品大賽的二等獎。現在,石瀚江是阜城瑪瑙工藝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專業工藝大師。雕刻藝術是一門講求創作環境的藝術,石瀚江在雕刻瑪瑙的時候,要在阜城東海棠山下的一棟別墅里進行,那是他的工作室,四周沒有任何動靜。結婚以后,他將近一個多月沒有雕刻作品了。石瀚江說,雕刻藝術是讓人陶醉的藝術,不能有半點兒走神。刻刀在手,整個的靈魂都傾注在刀刃上。現在。他正在雕刻一尊《群蟾圖》,他想利用一周的時間把這塊美玉中間部位的最大的蟾雕出來。這期間,他還要去B城水生物博物館去看看千姿百態的活蟾。梁雨走后的第三天,他接到了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那個陌生人在電話里說,我是江城大學歷史系的教授,我叫蘭厚浦,你父親石延槐是我的朋友。我有一樣重要的東西要送給你,這樣東西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僅有一份,是我在彥縣搞農村民間藝術采風時意外發現的,是一位民間畫家畫出的《百豬圖》。這也許對你的雕刻有參考價值,所以我要給你送去……
石瀚江問,您認識我嗎?
蘭厚浦說,我和你的父親石延槐不是一般的朋友,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后來因為“文革”就和你父親失去了聯系,我家里現在還有你父親送給我的瑪瑙作品。
石瀚江說,那我應該叫你蘭大叔。您老到我這兒不便的話,我去登門造訪您。
蘭厚浦說,不,我要親自送給你。另外,我還要看看你最近幾年雕刻的作品……我明天就到。
石瀚江到火車站去接蘭教授。蘭教授坐的火車應該是下午四點到阜城站,石瀚江三點就到了火車站。到了四點,蘭教授坐的火車也沒到,車站的廣播喇叭說,這趟列車將晚點四十分鐘。石瀚江就在車站門前耐心地等著。這時,一列從京城開過的列車進站了。出站口的人越聚越多,一會兒就彌漫了整個車站廣場。這時,石瀚江突然發現妻子梁雨和一位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起走出了出站口,又一起去了出租車候車點。石瀚沮怕自己看錯了,就尾隨著他們,他終于看清了,和那個小伙子一起走的確實是妻子梁雨。梁雨出差前已經和他約定好了,回來的前一天要給他打電話,他去接站,石瀚江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都沒關過,這梁雨提前回來了,怎么不給自己打個電話。一會兒,梁雨和那個小伙子一起鉆進了出租車向西駛去,這就更讓石瀚江感到蹊蹺,如果梁雨回家的話,車應該往東開。梁雨坐的出租車卻往西開去了。他就掏出手機給妻子打電話,妻子的手機是開著的,手機響了幾下,就聽到了梁雨的聲音。石瀚江問,小雨,你什么時候回來?
小雨在電話里說,我不是跟你說好了嘛,一周后回去,還有三天,你想我了吧。
石瀚江說,每天都在想你。還有三天,我要在家痛苦地等待。
梁雨說,不是痛苦地等待,而是幸福地等待。
石瀚江在火車站廣場顯得有點兒神魂不安。他不知道和梁雨的婚姻是對還是錯。梁雨在一所中學教書,她是省師范大學的高才生,學的是中文專業。畢業后原本是要留校做教師,后來,她還是回到了這座城市,她先被分配到了群眾藝術館。但在藝術館待了兩年以后,館長讓她辦一份雜志,叫《群眾演唱》,發覺很無聊,因為群眾藝術館辦的這個刊物一年才兩期,這個雜志上的內容是普及音樂知識和一些曲藝作品供基層的社區文化活動使用。她跟石瀚江的認識也是偶然。館長辦公室有一尊玉雕,雕的是玉米和高粱,作品的名字叫《豐收》。梁雨很喜歡這件作品,就問館長是從哪兒買的,館長告訴她,是咱們市工藝美術大師石瀚江的作品。梁雨就要求館長把這位美術大師引薦給她。第二天,館長帶著她去阜城玉雕瑪瑙股份有限公司,見到了石瀚江。石瀚江請梁雨參觀他的作品展廳,這讓梁雨大開眼界。但她還是對這些玉雕作品提出了一些意見,在作品中也找到了許多瑕疵,這對石瀚江來說,也是受益匪淺。后來,在群眾藝術館館長的撮合下,他們成了朋友,他們交往不到半年,就結婚了。通過和梁雨的交往,石瀚江覺得梁雨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梁雨沒有不良習慣,她不喜歡逛街、不喜歡打牌,但梁雨喜歡美食,尤其喜歡吃川菜。梁雨當然也有個性,她從來不到商場買衣服,而是自己設計、自己做,她穿在身上的衣服在這座城市里顯得很扎眼,一年四季她的頭上總是扎著一條紫色的包頭巾。而她的衣服大都是黑色,或者是深棕色,藝術館館長說,梁雨的著裝是從尼姑的服裝演繹出來的。梁雨也不擅言辭,她一旦說出話來,會讓你覺得莫名其妙。她甘于寂寞,社會交往也不多,身邊既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這一個性和石瀚江有些相似。既讓梁雨顯得高深莫測,也給石瀚江帶來了不斷解讀她的樂趣,但今天發生的事兒,怎么也讓石瀚江振作不起來,石瀚江覺得解讀梁雨很疲憊。晚上六點鐘的時候,蘭教授坐的列車終于到站了,他下了車,出了站口,就看見了石瀚江舉著的牌子,蘭教授走近石瀚江和他握手,很抱歉,車晚點了。
石瀚江說,抱歉的是我,您這么不辭辛苦地來到我這里,應該我去拜訪您。石瀚江和蘭教授上了出租車,直奔市里的賓館。安排好住宿,石瀚江就約蘭教授到飯店去吃飯。
蘭教授說,到面館去吃面條,聽說你們這座城市的張氏拉面很有名。石瀚江就和蘭教授去了面館。面館的生意很好,人很多,他們就進了一間雅間。石瀚江點了幾個特色小菜,又讓服務員拿了一瓶酒,兩個人就喝了起來。
蘭教授說,瀚江,我不忘你父親說過的一句話,他說,我在創造生命的奇跡,我會讓沉睡了幾千年的石頭變成有生命的東西,它會呼吸,它也會流淚。你父親的這番話說得非常好,他說的是雕刻的最高境界。
石瀚江說,我也記著我父親的這些話。我父親雖然是個工匠,但他學識淵博,讀了許多書,還發表過文章。我在繼承我父親的藝術的時候,又想到了另外的東西,那就是石頭變成有生命的東西靠的是細節,靠的是超常的想象。—件作品達到了精美的絕頂,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作品的某一個細節,細節折射出的生命方。所以,我在創作時把細節看得非常重要。
蘭教授說,你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其實任何作品都不會達到精美的絕頂,但創作個性能流露出這個作品的某些絕頂。
兩個人的談話很愉快,石瀚江對蘭教授非常佩服。蘭教授是歷史學家,卻對藝術又有很深的造詣,這也讓石瀚江感到自己的藝術世界顯得很狹窄。
兩個人吃完了飯又回到賓館。在賓館里,蘭教授把他的皮包打開,拿出了一本很厚的線裝書。這本書每頁都畫著豬,這些豬神情百態,但軀體都是變形的。石瀚江看著這本書驚嘆道,真是一本少見的書,這些豬的樣子就像活了一樣。
蘭教授說,這本書的作者叫韓十九,在晏縣很有名氣。他沒讀過書,應該算是一位匠人。據說他九歲的時候就跟著他的父親學畫柜。農村的家具有幾種,有炕琴,臥著的衣柜,八仙桌子和太師椅。炕琴和衣柜是需要畫畫的。農村的炕琴和柜子上的畫非常豐富,也非常講究。柜子四角每個角上要是畫了蝴蝶和蘭花,就叫開胡,是發財的意思。如果畫了青蛙和蝌蚪,中間要畫一只大青蛙和一株高粱,就叫五子登科。這個《百豬圖》很罕見,看樣子不像是畫在柜子上的,應該是畫在炕琴上的,炕琴上畫上一百頭豬,亦可叫諸子百家,或者叫諸子百順,這個家的主人不是私塾先生,就是有文化的財主。據說民間畫匠敢畫《百豬圖》的非常少見。在炕琴上畫豬不能修改,必須一筆成,這就更增加了繪畫的難度。韓十九死后,已經沒有傳人了,就顯得這本書的珍貴。
石瀚江說,我也看過家具圖,在家具上的畫要有立體感,這和雕刻有異曲同工之妙。
蘭教授說,這個《百豬圖》體現了這樣幾種畫風:憨、扭、贅。是指豬的憨態,扭是變形,贅是夸張。這個手法對你的雕刻會有諸多啟示,你是不是可以嘗試刻一尊《百豬圖》?
石瀚江說,可以,不過太難。
兩個人嘮到深夜。第二天,蘭教授就走了。石瀚江回到家里,仔細地看著這本《百豬圖》。這一百頭豬沒有重復,他最感興趣的是十九頁和二十二頁的兩頭豬。十九頁上的豬通身圓潤,兩個前爪做騰空狀,而豬嘴卻露出一顆很精很大的牙齒,那個牙齒上還粘上了一串葡萄。這個圖體現了憨和贅。二十二頁的這頭豬坐在石頭上,后背靠著大樹,前爪抱著一只喇叭。這兩幅畫,不僅僅是畫,還蘊藏著畫匠的詭秘,這種詭秘也許是嘲諷,也許是單純的情趣。石瀚江覺得這兩頭豬,可以單獨雕塑,而且命題也顯而易見。十九頁的豬可以叫《味道》,二十二頁那頭豬可以叫《自我》……
《百豬圖》給石瀚江帶來了樂趣,多少也沖淡了他對梁雨的憤怒,石瀚江在想,如果梁雨是一頭豬,她就應該會嗅出自己的味道,也應該知道她目空一切的結果。
石瀚江抄起電話要給梁雨打電話,他不想讓他們的游戲玩得太久遠,他也沒有這個耐性。電話打通了,是梁雨先說話。
梁雨問,你在干啥?還在雕刻?
石瀚江說道,沒雕刻,在看一本奇書,叫《百豬圖》,是江城大學歷史系蘭教授送給我的。蘭教授是昨天下午來的。我以前沒跟你說過蘭教授,他是我父親生前的好友,在藝術上他給我許多啟示,因此,昨天我和蘭教授見面是一次刻骨銘心的見面。蘭教授是昨天坐火車來的。他坐的火車應該是下午兩點四十分。我兩點就到了火車站。可是火車晚點了,他晚上六點鐘才到。昨天我在火車站待了將近五個小時,這五個小時對我來說是幸福和痛苦糅在一塊兒的等待。
梁雨停頓了很長時間才說,五個小時能把蘭教授等到,是巨大的收獲,值。
石瀚江說,什么時候回來?
梁雨說,我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嘛,應該是后天到家。
石瀚江說,不,你昨天就已經回到了這個城市。你和那個小伙子在一起已將近三十五個小時了,你還想延長到七十個小時嗎?
梁雨半天才說,瀚江,你昨天肯定是看錯人了。
石瀚江說,我沒看錯,在這個城市里,只有你一個人頭上包著紫色的頭巾。我不想和你爭辯了。你可以繼續待在那里,我只是希望你早點兒回家,咱們盡快把離婚手續辦了。說完,石瀚江把電話就撂了。
梁雨又將電話打了過來,石瀚江沒有接電話。
2、殘詠
下午的時候,梁雨回來了。石瀚江還在看他的《百豬圖》,梁雨推門進來的時候,石瀚江沒有站起來,他坐在沙發上,把《百豬圖》放到茶幾上,說道,上午我們通話,到現在才過去三個半小時。你用行動證明了我昨天沒有看錯。對你有勇氣證明自己我感到非常佩服。 梁雨放下提包,什么也沒說,她去衛生間洗了把臉,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坐到石瀚江的旁邊,說道,瀚江,是我的錯。不過,我沒有像你想象的那么無恥,我只是做了一件瞞著你的事,但這件事并沒有傷害你。
石瀚江說,那你做出了什么樣的事才算是傷害我呢?
梁雨說,那個小伙子叫梁勝,是我的同父異母兄弟。我的最大錯誤就是不該跟你說我出差了。其實我就是去省城接我的弟弟。我這個弟弟在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就患上了憂郁癥。后來,發展到了輕度精神病。他在大學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叫徐國湘的同學。徐國湘是這所大學的校花,她不光學習好,舞蹈跳得也好,曾經獲得全國大學生舞蹈大賽的第二名。她父親和母親都是搞藝術的。我弟弟和徐國湘一起跳過國標舞,在省城九所大專院校舞蹈大賽上得過第一名。他們兩個應該是很好的一對,可是徐國湘和我弟弟的愛情卻沒有堅持到底。徐國湘愛上了省城歌劇舞劇院的一位男演員,也是他們大學聘請的舞蹈教練。后來,徐國湘懷孕了,學校給了她處分,她就退學了,和那位男演員去了南方,現在,又去了日本。我弟弟就是因為徐國湘才得了病。他整天兜里揣著刀,到處找那個舞蹈教練。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弟弟刺傷了好幾個長相和那個教練差不多的男人。更可悲的是,他又刺傷了他的舅舅。他舅舅正在住院,他舅舅說,等他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弟弟殺了,也是為民除害。我的繼母在無奈的情況下向我求助,我弟弟梁勝聽我的,就讓我領來了,現在他住在我姑姑家……
石瀚江看著梁雨,他覺得委屈了梁雨,但他還是說,你應該跟我說這件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必要的時候可以把他接到我們這兒來。
梁雨說,你……你長得有點兒像那個教練。我看過那個教練的照片,像你一樣,小頭,窄臉,眼睛也小,卻身材修長,我怕……
石瀚江笑了,想不到,昨天你是一頭讓我惡心的豬,現在卻是一位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雷鋒,我佩服你。
石瀚江和梁雨一起下樓吃午飯。兩個人又恢復了平靜,石瀚江望著梁雨,他肩負著的那種審美疲勞也消失了。
石瀚江說,你的弟弟梁勝總在你姑姑家也不是個辦法,他還應該去精神病院。
梁雨說,省城精神病專家吳教授說,我弟弟的病還沒有達到無法救治的地步。現在他需要的是靈魂喚醒,對于我弟弟的救治有一套方案,具體操作是:首先讓他興趣轉移,讓他徹底遺忘那個叫徐國湘的姑娘,也忘掉那個教練。興趣轉移是在他身上尋找他能夠做得下去的事情。我弟弟感興趣的事情我也知道幾個,過去他喜歡下圍棋、喜歡釣魚,更喜歡跳舞。
石瀚江說,這些事情對于你弟弟來說很難再玩兒下去。我倒有一個好主意,讓他跟我學雕刻。我給他找一些劣質的瑪瑙讓他雕刻。雕刻這種技藝,能讓枯燥無味、寂寞無聊的人喚起對美的追求。一旦他握緊了雕刻刀全身心地投入,別說忘記過去的經歷,就連自己都漸漸地忘了。
梁雨說,好,這個主意不錯。
石瀚江問,還要操作什么?
梁雨說,如果他難以忘掉過去,也可以讓他把過去銜接起來進行矯正,那就是找一個和徐國湘長相接近的姑娘和他相處,不過,這種操作恐怕難以實現,因為這個姑娘不僅僅是奉獻,還有生命危險。第三種操作方法是,讓他做繁重的體力勞動,比如把他送到大山里和伐木工人在一起整天伐木頭、唱號子,不出半年準會讓他脫胎換骨。
石瀚江說,這怎么行,還是讓他跟我學雕刻吧。
梁雨說,那我就代表我弟弟謝謝你了。
石瀚江說,謝什么,他不是我的小舅子嘛。
石瀚江又回到了他的雕刻室。他的第一個蟾已經雕完了,他想把這個作品中的最小的蟾刻下來,他剛拿起刀,電話就響了。是蘭教授打來的。蘭教授說,瀚江,我到你那兒去,感覺你的情緒不太好,我是長輩,對你們年輕人的精神世界也不太了解,你是不是有什么疑惑的事情?你是難得的藝術人才,你們那座城市把你譽為工藝美術大師也不為過,你父親生前對我有個叮囑,就是讓我經常去看你的作品,并對你的作品進行分析,找出瑕疵。前幾天我到你那兒去,也沒好意思張口,這也是個遺憾。
石瀚江說,并不遺憾,我的最好的雕品沒在我的雕刻室,都讓市政府把它作為禮品送走了,有的送到了北京,有的送到了國外。不過,這些作品的照片我都保留著。從現在開始,每當我完成一部作品的時候,我都會請您來做鑒賞。
蘭教授說,我跟你分手的時候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沒有說給你,現在我覺得應該對你說了,這句話就是:你的作品不要去追求絕頂完美,你認為絕頂完美的作品是不存在的,我希望你的每一件作品都留有瑕疵……瀚江,我這個話是不是說得有點兒殘酷。我是搞歷史的,離美學和藝術很遠,但是我的閱歷能讓我體味到藝術品的價值。我讀過一本清朝文人李夯的著作《殘詠》。李夯不是名人,在清史中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但在清朝狀元譜中能看到他的名字,他是當年京都殿試的探花,他是一個很刁的文人,文風辛辣,文中多有奇想,有人說他是李漁的后代,但無考證。不過他的文中有李漁隱秀的味道。《殘詠》中有序言道:泱泱人世,百瘡千孔者為人,無瑕疵者為鬼。活脫脫人落陽界,當是鬼者,病怏怏歸陰界者為人。其實是說人落下來的時候是鬼的羔子,人走了的時候才有著人魂。你的作品應該將鬼物雕刻為活物,才是大功筆。
石瀚江說,蘭大叔,我記住了您的話。
放下電話,石瀚江在雕刻室里看著他已經完成的幾件作品,愈加覺得這些作品僅僅是工藝品而已,顯現不出有生命的跡象。他決定短時間內不再雕刻了,他要做一些雕刻以外的事情。他的作品之所以沒有升華,其根本原因是他離人群太遠,孤獨地去尋找自己靈魂所創造的第二個生命,這些都是徒勞的。
石瀚江離開了雕刻室,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推開門,屋里空蕩蕩的。他給梁雨打電話,梁雨,你在哪兒?
梁雨說,我剛從群眾藝術館出來,去到我姑姑家的路上,我給梁勝買了點兒吃的。一個小時以后我就回家。
石瀚江說,你要把梁勝領出來。我得見見他。我的工作室有幾塊廢料,我想讓梁勝這幾天就跟我學雕刻。只有走出去,梁勝的精神才會好一些。
梁雨說,等這幾天他情緒穩定一下,我再把他領出去見你。但最好別到你的工作室,那里都是價值連城的作品,一旦被他損壞,那損失可就大了。
石瀚江說,那我們就在市北的山林子里見面。
梁雨說,這倒是一個好主意。今天我看梁勝的狀態怎么樣,如有好轉,明天就見面,正好明天是周末。
石瀚江又拿出了《百豬圖》,在這《百豬圖》里他又發現了讓他感到驚喜的一頭豬。是在五十一頁。這頭豬趴在一塊石頭上酣睡,一只烏鴉落在了豬的頭上。豬雖然是閉著眼睛,可是卻能讓人看到它在笑。石瀚江自言自語,很好的題目,應該叫《誰比誰黑》。
3、圖騰和生命
城市北郊的這座山叫三腳狼山。據說這座山里當年有一條長著三條腿的狼。《平城縣志》(平城市原來叫平城縣)的怪物志篇有記載,三條腿的狼乃是山匪候良,候良六十歲亡,但陰魂不散變為狼。候良不是惡匪,秋,下山殺富濟貧。候匪三忌:不殺女人、孩子和老人,不殺殘疾,不殺行醫者。據說候良是從大清朝廷里逃出的判官,為人很正。過去山上有石碑,約五百余字,為候良歌功頌德。
石瀚江要梁雨把梁勝領出來,他開著中吉普沙漠風暴,三個人一起上山。梁雨說,你先在山上等著,我和梁勝隨后就到。你和他突然見面,他會感到驚異。石瀚江自己開車到了三腳狼山,在山根底下的樹林里等著梁雨和梁勝。一個多小時以后,梁雨開著一輛紅色的跑車到了山下。她知道石瀚江已經到了,她和石瀚江有約定,只要石瀚江的手機一響,那就是梁勝可以和他見面了。
梁雨對梁勝說,看看這座山,風景多好。
梁勝西服革履,頭發也梳理得很光滑,不像個精神病人。他拉著梁雨的手,說,是雞冠山,我省的五大景區之一。我們在這兒實習過。山中有一詩碑林,詩碑林里有我導師的詩。我給你朗誦一段——
山中紫霧浮塵世
林里清風拂我身
百雀唱綠胡桃葉
千年紅顏何謂真
梁雨說,你的記憶力真好。這就是雞冠山,不過,你導師的詩碑林已經沒了。
梁勝說,不,詩不是寫在詩碑林上的,是寫在真誠的人心里的。
梁雨說,你這么喜歡詩,我想給你介紹一位詩人朋友,你想不想見?
梁勝說,想見,當然想見。不過,我不喜歡古體詩,我喜歡現代詩,這個詩人朋友如果是寫舊體詩的,我就不見了。我喜歡我的導師,所以我才喜歡他的舊體詩,如果我不喜歡我的導師,這狗屁七絕我才不記它呢。
梁雨按了電話,等著石瀚江從山林子里走出來。
石瀚江一直坐在一棵柏樹下,這棵柏樹距離山下不到二十米,它能真真切切地看著梁雨和梁勝,而且還能聽到他們說什么。石瀚江一直注視著梁勝,他中等身材,有些微胖,臉很白,他是連鬢胡子,胡子又黑又密,但修剪得很整齊。他長得很像偉大的導師恩格斯。他的眼睛不大卻很有神,他的眼睛有點兒像梁雨的眼睛。他的聲音很渾厚,按說他應該是一個剛毅的男人,想不到他能被愛情摧毀。石瀚江的手機響了,他站了起來,慢慢地向梁雨和梁勝走去。石瀚江沒有膽怯的感覺,他雖然經常手握雕玉的刻刀,可四肢都很發達。他父親說過,對玉器的雕刻其氣力不亞于推倒一座山,因為你要把全身的血脈和魂魄都凝聚到刻刀上,刻刀在玉石上才能游刃有余。石瀚江覺得眼前這個梁勝一旦和他動粗,他會毫不費力地把他按倒,如果他的右手使勁兒的話,會捏斷對方的手指頭……
梁雨指著石瀚江說,他就是詩人兼工藝美術大師石瀚江。
石瀚江和梁勝握手,認識你非常高興。
石瀚江感覺梁勝的手是涼的,很疲軟,還汗漬漬的。
梁勝望著石瀚江,半天不說話。過了許久,他才說道,陳少達導師的詩碑林哪里去了?
石瀚江有些莫名其妙,問,誰是陳少達?
梁勝說,是我的研究生導師,江城師范大學文學院的副院長,生于1956年4月19日。祖籍陜西榆林。他的主要著作有文論集《后現代主義的藝術錯亂》,詩集《船在雪地里行駛》等三十一部……現在你知道了吧。
石瀚江說,你的記憶力真好。
梁雨說,我們到山里走一走吧。
石瀚江看著梁勝有些疲憊,就說,先坐一會兒,我和梁勝聊聊天。
三個人都坐在了草地上。
石瀚江問道,你為什么叫梁勝呢?
梁勝說,我不叫梁勝,我姓滿,叫滿躍豐。我是農村人,祖籍黑龍江省賓縣。我上中學前的名字叫滿三斗。我的生日是端午節。我們老家有個風俗,逢年過節在祭祖的時候要在祖宗牌下放三斗米。到了中學,我的中學語文老師給我改了名字。滿躍豐這個名字我還是不太滿意。
聽完梁勝的自我介紹,石瀚江就望了梁雨,梁雨笑著給石瀚江使了個眼色,是不想讓他再繼續問了。
梁雨說,我們上山里去玩兒吧。鉆進山林子里,梁勝顯得很平靜。走到一塊裸露的紅巖石前,他說道,我們在這兒做一首詩怎么樣?
石瀚江說,好啊,你先做,然后我再做。
梁勝用臉頰貼了一下紅巖石,好像找到了做詩的感覺,便開始朗誦道——
這個世界是紅的
紅是生命的底色
用紅色涂抹的愛情
是死亡了的愛情
用紅色涂抹的云朵
是太陽每一個死亡的征兆
石瀚江贊道,好詩,是生命的哲理詩。
梁勝指著石瀚江,該你做詩了。
石瀚江不會做詩,但他喜歡看詩。這個城市有一個詩人叫白音多布爾,就是寫朦朧詩的,有許多詩他能背誦下來,石瀚江就挑選了一首白音多布爾的詩,朗誦了起來——
我們在石頭上行走
踩著酣睡的太陽
我的祖母在天上望著我說
太陽是我的眸子
我想擦去祖母的眼淚
但太陽的夢囈也讓我摔倒在夢鄉
忽然,梁勝緊緊地抱住了石瀚江,說道,你……你也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朋友。
石瀚江掙脫了梁勝對他的擁抱,石瀚江竟然出現了亢奮,指著梁雨,說道,該你的了。
梁雨沒有顯出多少興奮來,她隨口朗誦了一首詩——
我們都疲憊了
上帝給我們的一杯甘露
我們早就一飲而盡
誰知道我們的頭上竟然生出了綠草
我們都疲憊了
母親給我們一杯牛奶
是讓我們討巧這個社會
誰知道我們都學會了忘恩負義
梁勝望著梁雨惡狠狠地說道,這是詩人伯特的詩,你在剽竊,你這個騙子。說完,他狠狠地打了梁雨一個嘴巴。
石瀚江覺得事情不妙,就緊緊地拽著梁勝,說道,走吧,我們到山里去看松鼠。
梁勝順從地跟著石瀚江向山里走去,梁雨在后面尾隨著。梁勝回頭看見了梁雨,就停了下來,說道,你走開,別跟我們一起上山,我不喜歡你。
梁雨停下了腳步,她靠在一棵柏樹上,從兜里掏出塊口香糖,送進嘴里慢慢嚼著。
石瀚江和梁勝走進了山里,這座山很幽靜,有許多高大的松樹,松鼠在樹上愉悅地跳著。
石瀚江對梁勝說,梁雨是你的姐姐,她對你很好,你要聽她的話。
梁勝說道,她不是我的姐姐,她比我小兩歲,怎么會是我的姐姐呢。她叫艾麗絲,原來是一個溫順的姑娘。她還會跳舞、唱歌。原來她有一頭金發,現在卻是一頭黑發。她已經不是艾麗絲了,是俗不可耐的梁雨。
石瀚江說,你們畢竟是一個父親。
梁勝說,笑話,誰和她是一個父親。她的父親長得什么樣我都不知道。我的父親長得什么樣她更不知道了。我的父親叫滿倉,是一個莊稼人,他還會木工、瓦工,還能到江里打魚。
石瀚江說,你有一個偉大的父親。
梁勝問,你是不是也有一個偉大的父親?
石瀚江說,我的父親并不偉大,他是一位玉雕大師。他雕刻的瑪瑙作品曾經被贈送給外國元首。
梁勝說,你也會雕刻嗎?
石瀚江說,我也是工藝美術師,但和我父親比起來,我的藝術成就還不值得一提。不過,我喜歡玉雕,將來,我相信我會成為像我父親那樣的工藝美術大師。
梁勝說,你能讓我看看你的作品嗎?
石瀚江說,可以。如果你喜歡,我可以領你到我的工作室去看我的作品。如果你對玉雕感興趣,我會教你玉雕。
梁勝說,那可太好了,那我就當你的學生。
石瀚江和梁勝在三腳狼山上談得很愉快。盡管梁勝有的時候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但石瀚江覺得梁勝的病情并不嚴重。石瀚江當然知道和梁勝在一起應該有一些禁忌,比如,不能談愛情,如果談愛情,會讓梁勝重溫舊夢,加重病情。石瀚江還發現,梁勝是一個奇才,盡管他的思維有的時候很亂,可他仍然能夠在說話時引用一些哲學家和文學家的話。
梁雨一直跟隨在他們后面,見到梁勝很高興地和石瀚江在一起,她也感到很高興。盡管梁勝打她嘴巴的時候讓她感到很委屈,但梁勝能夠愉快地度過一天也是她最感到欣慰的。
日落西山的時候,他們下山了。在返回的時候,梁勝沒有坐梁雨的跑車,而是坐上了石瀚江的吉普車。梁勝想要去石瀚江的雕刻工作室,看他的作品。半個小時后,他們就到了石瀚江的工作室,在進工作室前梁雨小聲叮囑石瀚江,一定要控制住梁勝的情緒,他太悲痛和太高興都容易造成狂躁,小心他破壞你的作品,你的作品都是值錢的東西,每一件作品都上萬元。
石瀚江說,不會的,梁勝在朦朧中已經找到了知音,那就是我。幫助梁勝恢復健康,我有信心。
梁雨說,但你要時刻記住,他仍然還是個瘋子。三個人進了石瀚江的雕刻工作室。梁勝顯得很平靜,他仔細地看著每一件作品,在一尊雕刻作品前站住了。這件作品叫《圖騰》,是兩條纏在一起的魚。這是石瀚江參加全國第三屆藝雕作品大賽中的獲獎作品。作品上的兩條魚是正在交媾的馬哈魚,這也是北方一個少數民族的圖騰,作品中的魚有些像人,因為這對交媾的魚正在用圓潤的嘴接吻……
梁勝說,叫《圖騰》意義太狹窄,應該叫《生命》。
梁勝的這句話讓石瀚江和梁雨都感到非常吃驚,一個精神有障礙的人是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其實交媾的意義本身就是生命,而生命作為全人類的圖騰都是被認可的。石瀚江開始懷疑這個梁勝是不是真的患上了精神病。這也讓他想起在三腳狼山上的交談。在狼山上有一棵枯死的樹倒下了,樹干和樹根已完全斷裂,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這棵枯死的樹的頂端竟然長出嫩綠的樹枝。石瀚江說,這也是生命的奇跡,死而復生,人類是做不到的,而樹卻能做到。
梁勝說,不,人類的死而復生樹也辦不到,因為人有靈魂,而樹卻沒有。一個人的靈魂在這個世界上游蕩,可以延伸到上百年乃至上千年。比如孔子,他的軀體沒了,但他的儒家思想永遠充滿了活力,這是孔子的靈魂。
石瀚江讓梁勝坐在枯樹上,石瀚江坐在他的旁邊,他覺得和梁勝在一起談話,可以慢慢地進入禁區,于是,就試探著說,你喜歡女人嗎?
梁勝說,我喜歡讓我欽佩的女人。欽佩是中性詞,換一句話說,我喜歡好女人。
石瀚江問,你認為好女人應該是什么樣兒?
梁勝說,不能長得太漂亮,但也不能丑。有激情但不能太外露。遇到痛心的事應該哭出來,好女人可以專一,但不能堅強。生命學家韋·明達說過,完整的性別是生命的精彩。生命體不應該出現第三種性別,人類的悲哀就是出現了第三種性別。我父親也曾經說過,男不男、女不女的,是個什么東西。其他生命體中也出現過第三種性別,比如騾子。這不是這個牲畜的罪惡,而是人類的罪惡,是人類讓馬和驢交媾,才使得這個干干凈凈的、性別清晰的世界混濁起來。好女人就不應該有男人的性情。
石瀚江說,說得好。我想冒昧地問一句,你找到了這樣的好女人了嗎?
梁勝說,曾經找到過,但這個好女人又很快地消失了。
石瀚江說,能不能說得具體點兒。
梁勝說,我愛過一個叫艾麗絲的女人,哦,她不是一個外國女人,她是和我在一起相處了四年的女人。我看見她哭過,也看見她笑過。她的哭是真實的,她的笑卻是假的。女人的假笑不是虛偽,是她性別的本能。我和她同居了一年多,后來,我們兩個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簡單,我吃面條的時候發出了很大的聲音。這不能怪我,吃面條是需要氣力的。我的老家的父老鄉親們吃面條的時候,都發出和我一樣的聲音,甚至比我的聲音還響。艾麗絲說,她討厭這種聲音。而我們兩個一次在飯店吃飯,我故意要了兩碗面條,她在吸食面條的時候也發出了一種聲音。我就說,你吃面條的時候也發出了聲音。艾麗絲說,我吃面條發出的這種聲音,是城市女人發出的聲音。于是,我就說了一句老家的粗話:放屁!放屁這句話是我們倆愛情的結束語。
石瀚江說,這是一個精彩的結束語。有了這個結束語,你們之間結束了愛情,你也不應該后悔。
梁勝說,從那天開始,艾麗絲消失了。我對那個吸食面條發出聲音的女人漸漸地忘掉了,而我對艾麗絲卻有了刻骨銘心的愛。
在《圖騰》這個作品面前,梁勝所表現出的睿智,石瀚江已經無法把梁勝看做是一個精神病人。
梁雨愚蠢地問,勝子,為啥叫《生命》?
梁勝說,你是—個女人,你應該問你自己。
石瀚江從桌子底下搬出一塊半成品瑪瑙石放在桌子上,對梁勝說,這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我們兩個共同合作,讓它變成有生命的東西,你同意嗎?
梁勝說,我不同意。原來我對玉雕作品認識膚淺,在我眼里就是工藝品,而進了你的工作室,我對玉石有了新的看法。玉石當然是昂貴的,但是再昂貴也是沒有生命的東西,而通過你的手,或者說你用上帝對你的手賦予了生命,這個我做不到,因為上帝不認可我。上帝有的時候憐憫罪人,能夠耐著性子聽罪人懺悔,但罪惡深重的人,上帝就不會憐憫他了,當然,也不會賦予他奇跡。我是罪惡深重的人。
梁雨驚訝地望著他,弟弟,你殺人了?
梁勝說,殺人,在諸多罪惡中它算是最輕的,還有比殺人更殘忍的。我的最大的罪惡就是讓一個好女人變成壞女人,這種罪惡,就像我的老家制造騾子那樣違背倫理。
看來,梁勝不想學雕刻,這讓石瀚江和梁雨都感到失望,他們之所以把梁勝領到三腳狼山上去,其實就是為他學習雕刻作鋪墊,而這種鋪墊已經是徒勞了。
梁雨臉上出現了痛苦和無奈。
石瀚江說,好,既然你不喜歡雕刻,那就不干這個。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對我的雕刻藝術有很大的啟示,往后我要經常和你見面,你干脆就做我的老師算了。
梁勝說,好,我收下你這個學生。
4、夜晚,蟬的鳴叫
夜晚,像白天一樣喧囂。白天,是人類在生命中掙扎;而夜晚,是人類的近親在生命中愉悅。石瀚江和梁雨住在三樓,一棵高大的槐樹上面擠滿了蟬,它們的叫聲很有節奏感。石瀚江和梁雨由于白天的疲勞,晚上天一黑下來,他們就躺到了床上。梁雨在石瀚江的懷里,小聲地說道,我想和你一塊兒創作。
石瀚江問,你不覺得疲勞?
梁雨閉上眼睛,小聲說,不覺得。繼續你的《圖騰》和《生命》。
石瀚江就翻了身,趴在了梁雨的身上……
他們在做美好事情的時候,喜歡用語言來暗示。這種暗示,即便是讓別人聽到了,也能感覺到他們不屬于這個世界,而世界屬于他們。
石瀚江不知道為什么,他在和梁雨制造美好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些力不從心,這不是石瀚江身體出了問題,而是石瀚江的腦子里總出現一些幻覺。這些幻覺有狼、魚,還有梁勝的絡腮胡子,還有梁雨被打紅了的嘴巴,還有沒有謀面的孔子……
梁雨說,把窗戶都關上吧,我討厭蟬的叫聲。
石瀚江說,讓它們叫吧,我喜歡。
石瀚江沒有把《圖騰》和《生命》進行到底。梁雨說;你累了,休息吧。
梁雨翻了一個身,一會兒就睡熟了。
石瀚江悄悄地爬起來,走進了自己的書房。他打開臺燈,又把那本《百豬圖》翻開了,他在看第一頁的時候,又被驚呆了。瀏覽一本書的時候,往往會忽略第一頁,只有精讀、細讀的時候,才會認真地看第一頁。第一頁的這頭豬有些變形,它的嘴巴很短,尾巴卻很長,很長的尾巴是卷曲的,卷曲的尾巴還夾著一只鮮花。豬是臥著的,它的肚子上還放著一只煙袋。這頭豬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現在,石瀚江驚訝的并不是這個畫面,而是在想象畫這頭豬的匠人。這個韓十九應該是當年鄉村的貴族畫匠,他的作品肯定不是畫在普通百姓家的家具上,而是畫在地主家的家具上,而這個地主,也一定是一個有文化的知識分子。韓十九一定生活富足,什么樣的大戶人家他都進去過,他抄起畫筆的時候很自信、自得,很可能邊畫邊哼唱著蓮花落子。韓十九肯定是有兩房夫人,也可能有許多女人跟他好。他把這些跟他好的女人給睡了,卻不給她們錢。頂多給她畫一幅畫,這些和他睡過的女人永遠不會后悔。石瀚江開始想象這個韓十九長得什么樣,他一定是大頭大臉,但并不膀大腰圓,兩只手很纖細,可能還鑲了幾顆金牙,沒有絡腮胡子,眉毛很重,笑的時候顯得很壞(在萬惡的舊社會,大頭大臉是男人帥氣的標志,鑲金牙是富裕的象征,笑的時候藏著奸詐很討好女人),他說話非常典雅,也肯定不是粗門大嗓。放松的人生境況,讓這個韓十九在畫畫的時候充滿了無限的想象力。這頭豬,好像是畫匠的自我寫照。石瀚江自言自語,這幅畫要是有名字的話,就應該叫《我就是這頭豬》。
石瀚江現在覺得男女之事力不從心,而畫畫也力不從心了。他的作品襲承了父親的工藝制作,或者說父親傳給了他的手藝,卻沒把魂魄傳給他。玉雕工藝品滿足的是大眾的審美需求,而不能張揚制作者的個性。其實,蘭教授在電話里給他講的那番話,強調的是個性創作,這就給他的創作帶來了新的難題。從和梁勝的認識到交談,使他有了一個怪異的想法,藝術家是不是就該半瘋半傻,才能找到自己的個性,無論梁勝是不是個精神病患者,卻讓石瀚江看到了,梁勝有極端的個性,但他又不喜歡雕刻藝術。
看了幾頁《百豬圖》,他就把這本線裝書放下了,他把臺燈也閉了,他在想一個問題:我和梁勝究竟是什么關系,他是我的朋友、老師,還是我的小舅子?拯救他并不是一件難事,因為梁勝的病情沒有加重的痕跡。生活的邏輯越清晰,就離精神病越遠。梁勝邏輯思維縝密,有思想,他什么時候會離開這里?他拯救梁勝,還是梁勝在拯救他,這反倒讓他的邏輯思維出現了混亂。不能忽視的是,梁雨為了親情在拯救梁勝,而梁勝絲毫都不感激她,這是同父異母的結果嗎?在石瀚江的眼里,梁雨正在接近好女人。這不僅僅是因為梁雨為了她的弟弟不惜代價,梁雨也在用她的心靈表達她的善。梁雨在大學學的是中文,但她在學校的時候也去藝術系學習西方油畫。油畫和工藝美術相通的地方不少,但不相通的東西更多。石瀚江看了梁雨許多作品,沒有一個作品他能看得懂,他曾經問過梁雨,你的這些畫有些莫名其妙。梁雨說,我是后現代主義的畫派,我非常崇尚的是英國畫家喬克、麥克菲迪。他們筆下的人物畸形和怪誕,其變形不是為了形式的新奇和引人注目,是一種觀念化的處理方式,表現生存環境及社會的怪誕與畸形。梁雨說,她更喜歡女畫家薩維爾釣,她的畫達到了后現代主義的極致。她筆下的女裸體顯現著巨人般的體量和強健的肌肉,并用明確有力的筆觸加以塑造,但卻予人無力之感,因為這些人體的構圖與動作顯得任人擺布和無奈,這些畫使人聯想到女權主義的主張。
石瀚江覺得梁雨的作品也許暗藏著女權主義,但在生活中,梁雨和女權主義離得又很遠。她有的時候表現出了懦弱。梁雨同樣不喜歡石瀚江那些具象的作品。梁雨最初在藝術館館長的辦公室看到的石瀚江的作品《豐收》,卻隱藏著許多后現代主義的東西。比如玉米和高粱,石瀚江處理得很后現代:高粱頭被折斷了,玉米上面有被蟲子吞噬的痕跡。可后來,梁雨向石瀚江夸獎這個作品的后現代成分時,石瀚江卻一笑,不是什么后現代,是我在雕刻的時候不注意造成的缺陷。這句話讓梁雨感到非常失望……
石瀚江想得很多,他在想他許多作品的誤筆和殘缺。他在雕一匹馬,而這匹馬的腿斷了,馬在指責他:你怎么能夠算是工藝美術大師,你好像是一個石匠,你別干這個了,你可以當領導,可以和許多人在一起吹竽,你可以干廚師……石瀚江就到飯店的后廚,搟面條……面條煮好了,他吃了一口,發出了恐怖的聲音……
屋子里的燈突然亮了,石瀚江睜開了眼睛。剛才的夢剛剛進入情節,現在被熒光燈阻斷了。梁雨進了他的書房,瀚江,你怎么還不睡?
石瀚江說,在床上失眠,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
梁雨說,快上床吧,都后半夜了。
石瀚江和梁雨又躺在床上。失眠會讓人的記憶更加堅挺。他問,梁雨,梁勝為什么說他叫滿躍豐,又叫滿三斗?他并不認可他叫梁勝?
梁雨說,我知道為什么。滿躍豐是他在大學時的學生會主席,沒等畢業就患癌癥死了。打那以后,梁勝就當了學生會主席。梁勝很崇拜滿躍豐。聽說滿躍豐是學經濟管理的,他會四門外語,歌唱得也好。從他上大學的第二年,他就不讓他的父親替他交學費了。他在暑假的時候給一家外資企業做了一個營銷策劃文案,使這家企業的產品由滯銷變為暢銷。外企老板給了他五萬元錢,并答應在他畢業的時候聘請他到這家企業,做營銷部的經理。在他身患癌癥的時候,這家外企拿出了十多萬元為他治病,但也沒能挽救他的生命。學校在滿躍豐病逝的第十天,召開了懷念滿躍豐同學的追悼大會。梁勝在會上朗誦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是,過去的滿躍豐離我們遠去,現在的滿躍豐又復活了,我是梁勝,從明天起,梁勝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取代他的是永遠不會離我們而去的滿躍豐……
石瀚江笑了,梁勝是個奇才。他完全可以和滿躍豐媲美。
窗外的蟬有些疲憊了,叫聲也顯得無奈。
梁雨說,我們再睡一會兒。
石瀚江說,我也覺醒了,我還想和你……
梁雨說,來吧……
第二天早晨,石瀚江讓梁雨帶他去她姑姑家,去看梁勝。
梁雨說,梁勝一回到姑姑家,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我姑父是一個喜歡沉默的人。梁勝到我姑姑家以后,從來沒有看到過我姑父笑過。我姑父不太喜歡梁勝。我擔心的是,我們倆一起去姑姑家,姑父會把梁勝推給我們。如果他看到你和梁勝關系處得很融洽,他肯定會把梁勝推給我們。雖然你和梁勝昨天一天相處得很融洽,但說不定他情緒反常,會敵視我們。我不想讓他到我們這兒來打亂我們的生活。
石瀚江說,沒關系。梁勝并不是那種狂躁型的精神病,我相信,他在我們這兒待上幾個月,病情就會穩定下來。
梁雨沉默了。
石瀚江說,我還有一個想法,梁勝應該到你爸爸、媽媽家。
梁雨說,我的母親和我的繼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我母親待人寬容,而我的繼母卻不寬容。她就梁勝這么一個兒子,但是我沒有看到她對梁勝關心過。梁勝小時候很叛逆,他也不喜歡我的父親。我繼母前年冬天病故,咽氣的時候,梁勝也沒在她跟前。最近,我父親又處了一個女友,我們都反對,因為這個女人比我父親小了將近二十歲,比我才大七歲。這樣的環境,梁勝怎么能去。
石瀚江說,那我們應該經常去你姑姑家照料梁勝的生活。
梁雨說,我弟弟在我姑姑家,我父親知道,他為了不讓梁勝打擾他,前幾天,他還給我姑姑拿去兩萬塊錢。其實,把梁勝送到我姑姑那兒,也是我父親的主意。
石瀚江說,梁勝在省城的時候住在什么地方?
梁雨說,住在他舅舅家。他舅舅兩次把梁勝送到精神病院,梁勝都逃了出來。也就是在他從精神病院出來的時候,用刀刺傷了人。他舅舅心挺狠,如果我弟弟要在他那兒待下去的話,他舅舅什么事都能干出來。
石瀚江說,我們應該期待在梁勝身上出現奇跡。如果他病好了,我讓他到我們公司做瑪瑙理論研究室主任。
梁雨看著石瀚江,現在我應該對你另眼相待,你是一個很高尚的人。
石瀚江笑了,你比我更高尚。兩個人從家里出來,想不到的是,在樓梯口看到了梁勝。
梁雨說,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
梁勝說,我不是找你,我是找石瀚江。然后,他看著石瀚江,說道,我昨天晚上想了又想,我還是跟你學習雕刻瑪瑙吧!
石瀚江就拍著他,歡迎你!
5、鳥的夜語
石瀚江把梁勝領到了他的玉雕工作室,兩個人坐下了。
石瀚江問,雕刻瑪瑙需要有耐性,就是說,你得有毅力在工作臺上連續工作幾個小時。
梁勝說,沒問題。我首先要找到玉雕的興趣點,找到了,我就會把寂寞變成了快樂。我非常喜歡美國學者亨德里克·威廉·房龍,那一年,艾麗絲送給我一套房龍的著作,我沒有看下去。后來,艾麗絲消失了,我才開始讀房龍的《文明的開端》、《奇跡與人》,我一下子就進入了房龍的世界。房龍是一個偉大的學者,他把人類史又重新描述了一遍,重要的是,他把人類史中的精神奇跡找到了。他說,人類的奇跡是能讓人(自然人)變成兩個人(社會人)。我相信,我如果進入了玉雕世界,我將會變成另一個人。
石瀚江說,好,我相信你。在你雕刻之前,我想讓你看一樣東西。說著,他拉開了他背著的挎包,從里面拿出了那本線裝書,遞給梁勝。
梁勝打開了線裝書,見一頭豬沖他微笑。梁勝忍不住樂了,說道,一頭可愛的豬。他把書合上,看著書名《百豬圖》。端詳了半天,又打開,一頁一頁地翻著。在翻到六十一頁的時候,他愣住了。
六十一頁的這頭豬很瘦、很長,頭也很窄。它旁邊長著一棵堅挺的向日葵,這頭豬用前爪拉著向日葵……
石瀚江問他,這頭豬有意思嗎?
梁勝又仔細地看了一遍這頭豬,說道,繪畫者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在畫一頭豬,很可能是在畫他自己。此時作者的心態,既充滿了痛苦,又充滿了愉快,在痛苦和愉快中很難分出伯仲。這個畫家是我國藝術史上最早嘗試后現代主義的藝術家。
石瀚江笑了,作者叫韓十九,是一個農村土生土長家具畫匠。
梁勝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韓十九有自己的世界,他在鄉村,而他的精神世界又遠離了鄉村。
兩個人的談話很愉快。此時,石瀚江已經完全相信梁勝是一個正常的人。
石瀚江開始教梁勝雕刻。他搬出一塊玉石來。他教給梁勝如何在玉石上畫線,又啟發他根據這塊玉石的顏色去雕刻人物,或者動物、植物。這是一塊質地并不太好的玉石。石頭的內膽呈鵝黃色,又有不規則的黑色和紫色。石瀚江又教給他如何操刀、如何打磨、如何鏤刻……
這塊玉應該刻成什么樣的作品,成了石瀚江和梁勝這一天的話題。
梁勝說,雕刻成人物。這個人物是個女性,她叫艾麗絲。白色是她的軀體,鵝黃色是她的短裙,紫色是一枝梅花,黑色是雪。
石瀚江問,你為什么這樣構思?
梁勝說,艾麗絲的肌膚是白色的,她喜歡鵝黃色。心理學家詹姆斯說過,黃色是溫情、是善良。梅花中的紫色是少見的,但紅色的梅花在接近死亡的時候會呈現紫色。雪是黑色的,是反諷。也許艾麗絲看到了天上的黑雪,她才知道這個世界的殘酷,從此她便消失了。
石瀚江說,你的思路很好,你就刻這個作品。作品的名字叫《艾麗絲》。等你把這個作品雕刻成了之后,你會感到世界是溫暖的。
梁勝操起了刻刀……
……
快到傍晚的時候,梁雨來接梁勝。梁勝說,我不想回到那個讓我感到窒息的房子里,我想住在這里。
梁雨說,這里沒有衛生間,沒有床,也沒有自來水,你怎么能在這兒住?
梁勝說,我可以躺在工作臺上睡覺。上廁所就到戶外。
石瀚江說,要不就到我家去住吧。
梁勝說,我不想給你添麻煩……那我就還回到那個無聊的住處吧。
梁勝很不情愿地上了梁雨的車。梁雨去送梁勝。石瀚江開著自己的車也往回趕。
在路上,石瀚江的手機響了。他看著電話號碼,是蘭教授打來的。他就把車開到了路邊,停下來。
石瀚江說,蘭大叔,您還在惦記我。
蘭教授說,我非常想知道你看了我送給你的《百豬圖》,有什么感覺。
石瀚江說,感覺非常好。這是一本奇書。看了這些圖,讓我想了很多。首先,我在想豬竟然這么有靈性,它們不是生活在地球上的豬,是活躍在人們精神領域里的豬。更讓我著迷的是,我在想象這本書的作者韓先生。
蘭教授說,我今天和你通話,就是想和你談談這個韓十九。經過這幾天的考證和調查,我又得到了意外的收獲。韓十九一輩子沒有結婚。到了老年的時候,他領養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很讓韓十九失望,他沒有學習畫家具,而是一個癡迷于種地的莊稼人。還有,韓十九是個殘疾人,他不僅是一條腿,而且一只眼睛也是失明的……他的《百豬圖》,寄托了他生存的全部希望。我說這些的用意,你去慢慢體味吧。
石瀚江說,蘭大叔,您告訴我的這些,讓我感到非常興奮。我已經知道您對我期待的是什么了,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梁雨深夜的時候才回來。一進屋,她顯得很疲憊。
石瀚江問她,怎么才回來?
梁雨說,還不都是怨你。想不到,你和梁勝相處得這么和睦。這也給我惹了麻煩。他不想在我姑姑家待了。他到了我的姑姑家,喝了一杯水,就跑了。我足足找了他三個小時才把他找到。他非要和你在一起,他要到你的工作室去住。
石瀚江說,我看,明天就別讓他在你姑姑家住了。我買一張床放到工作室,再買幾箱礦泉水。如果他能在我的工作室安定下來,對他的病會很有好處,也許他很陜就會痊愈。我在思考另一個問題,如果梁勝的病痊愈了,他該到哪里去。
梁雨說,還把他送回我的父母家。我的繼母雖然不喜歡他,但梁勝的舅舅在阜城一家外資企業當中方經理,他可以到那兒去,他舅舅也能安排他。
石瀚江說,這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的疾病所在,他腦子里整天想的是那個艾麗絲。我們應該知道這個艾麗絲究竟是誰,她是不是已經結婚了,有沒有和梁勝結婚的可能。
梁雨笑了,我不知道誰是艾麗絲。他的同學也不知道誰是艾麗絲。這個艾麗絲可能是他夢幻中的一個女人。但我相信,會有一個女人替代艾麗絲,成為他喜歡的女人,這也不是很難的事。
石瀚江說,但愿如此。
兩個人躺下了,剛要睡,門鈴急促地響了。石瀚江打開了燈,又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已經凌晨一點了,石瀚江說道,誰,這么晚了還按門鈴?
梁雨也坐了起來,這個不讓人省心的梁勝。
石瀚江把門打開,果然是梁勝。他滿臉汗水,站在門口也不往屋里走,說道,石瀚江老師,我要去你的工作室。
石瀚江穿好衣服,說道,好吧,我現在就陪你去。
兩個人出了屋,下了樓。石瀚江到車庫把車開了出來,兩個人坐著車去了石瀚江的玉雕工作室……
在路上,石瀚江不說話,卻不斷地注意梁勝的表情。梁勝好像感覺到石瀚江在注意他,就歉意地說道,石老師,這么晚打擾你真對不起。你也許看到了我的變化。我今天已經開始叫你石老師了。
石瀚江說,在玉雕方面,我確實可以成為你的老師。但你的思想和你的超前的觀念,對我的玉雕也有很大啟示,你也是我的老師。
梁勝臉上出現了笑容。說道,認識你我覺得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
石瀚江疑惑地說,為什么?
梁勝說,你很快就會知道。
到了石瀚江的玉雕工作室,石瀚江開門,卻找不到鑰匙了。他翻遍了兜子,也沒找到鑰匙。說道,這是不應該犯的錯誤。我的記憶力從來沒這么差過。我們回去取吧。
梁勝說,算了,你工作室的外面風景挺好的。在夜色里,我都能看到樹的婀娜。還有四周鳥的夜語,蟬的鳴叫。我們就在這外面坐著吧。
石瀚江說,也行。等天亮的時候,我們回去吃飯,再回家取鑰匙。
兩個人都沒有顯得疲憊和困倦,他們說了許多話。這時,不遠處的一棵樹上兩只鳥在竊竊私語。
梁勝說,在你的工作室里有幾十件作品,可是沒有一件作品有鳥,這是為什么?
石瀚江說,你的心很細。我確實很少雕刻鳥。因為工藝美術師都不太喜歡雕刻鳥。如果鳥是蹲著的,就很難辨別它是什么鳥,如果是站著的,腿又很細,在雕刻的過程中容易致殘。雕刻者的疼痛是說不清楚的。清代朝廷工藝大師樊開噓,在他的著作《天玉經》中說,玉殞而天毀。一件寶玉在工藝師手里傷殘了,就像天塌了一樣。而鳥,極容易讓工藝師玉殞而天毀。
梁勝笑了,鳥是殺手。
石瀚江說,我父親在世的時候,雕刻過一對黃鸝,這是他一生中唯一雕刻成的鳥的作品。美玉變成了黃鸝,真是太美了。
梁勝說,美麗的東西都是殺手。
兩個人不說話了。聽不遠處樹上鳥的夜語,不知是鳥的私語還是鳥的夢囈。
6、你是我的艾麗絲
不到十天的時間,梁勝將那塊玉雕刻出了作品的雛形。但他在雕刻中,完全違背了他原來的構思。這個作品中沒有艾麗絲,也沒有梅花和雪。而是一只臥著的鳥。鳥的腹部是黃色的,眼睛是紅色的。他望著腳下的一粒粒黑色的蠶豆……
他的作品的雛形,讓石瀚江感到不可思議。就問他,你為什么雕刻這樣的作品?
梁勝說,是我。一只受傷的鳥。
石瀚江說,你這個作品個人意識很明顯,只有你能看得懂。它不是工藝品。你的傷痛當然你自己知道,但是,如果把你的傷痛能夠讓鑒賞它的人感動,那才是真正的作品。
梁勝點點頭,說道,說得很對……您……您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知道,玉石很珍貴,你可以把最劣質的玉石給我,讓我再刻一個。
石瀚江就又拿出一塊玉石料來交給他。
又十幾天過去了,梁勝完成了他的第二個作品。是一頭小豬。它爬到了樹上,這棵樹是一棵百果樹,樹上結著蘋果、梨,還有葡萄。豬的表情很喜悅……
石瀚江看著他這個作品笑了。說道,這是《百豬圖》中第七十頁的作品。但你不是一味地模仿,這是從這幅圖中找到了神韻。
梁勝說,不僅僅是神韻,而是自嘲。這個作品,應該叫《我們的味道》。
石瀚江嘆道,好。比韓十九更高一籌。
這天中午,他們沒有回市里吃飯,在距工作室不遠的一家粗糧館吃飯。這也是梁勝一年多來第一次走進飯店。
石瀚江說,我能把你領到飯店里來吃飯,已經是破例了。這其中的原因你我心里都清楚。
兩個人進了一間雅間。每個人都點了鄉村的家常菜:小雞燉紅蘑和酸菜炒粉。梁勝小心地問,石老師,我們能不能喝點兒酒?
石瀚江說,可以喝。不過,咱們兩個人一人只能喝一兩。
酒菜端了上來,兩個人先舉起杯喝了一口酒。
梁勝說,今天,我完成了你交給我的作業,我也覺得我在你的工作室已經畢業了,現在就算是畢業典禮。
石瀚江說,你雕刻的作品雖然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工藝品,但它絕對是一個思想者的作品。我很佩服。
梁勝說,今天我很輕松,不僅僅是完成了你給我的作業。重要的是,我要離開這里了。
石瀚江吃驚地望著他,不知該說什么。
梁勝說,我到這里來,最初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其實,我心里清楚,我應該是一個有價值的人。梁雨把我當成了精神病領到了這個城市。其實,我并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我的神志一直很清楚。我這些天給你添了麻煩,也和你說了許多話,其實,我已經把我心中一直不能釋放的話都釋放了出來。我覺得我在這里獲得了新生。最初我很討厭梁雨,但當我看到她用她的真誠來拯救我,也使我很受感動。我鄭重地告訴你,我不叫梁勝,我叫滿躍豐,小名滿三斗。梁雨杜撰的故事你相信了,其實這應該是一個美好的故事,或者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現在,這個故事的情節要顛覆了,坐在你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滿躍豐。他天真、幼稚過,也固執、愚蠢過,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誰陷到愚蠢的陷阱里,聰明的人會顯得更愚蠢……
石瀚江說,我明白了。
滿躍豐笑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其實你早就明白了。明天,我就準備走了,我也不想和梁雨作最后的告別。只是你告訴她,滿躍豐謝謝她。
石瀚江說,你想到哪里去?
滿躍豐說,我大學畢業留校,因為有病,算是休病假。我還想回到大學去教書。我要和大學的領導到精神病院作最后的鑒定,如果他們認為我不能誤人子弟的話,我將開始我新的生活。如果他們認為我不適合教學,我就到學校的圖書館當管理員。
石瀚江說,好,那我明天就送你回你所在的大學。
第二天,滿躍豐不辭而別。他起得很早,石瀚江和梁雨趕到火車站時,去省城的火車已經開了。
梁雨掉下了眼淚,我這可憐的弟弟。
石瀚江什么也不說。望著表情復雜的梁雨。
梁雨說,你沒給他帶點兒錢?
石瀚江說,昨天我給了他五千元錢。他還借了我一樣東西,說過幾天給我寄回來。是那本線裝書——《百豬圖》。
梁雨問,這幾天他都跟你說什么了?
石瀚江說,噢,我忘了,他讓我帶給你一句話,他說,滿躍豐謝謝你。
梁雨不自然地笑了,這孩子,咋還能跟我這么客氣。
石瀚江說,不,他應該謝謝你。是你拯救了他。當然,在這句話的背后,可能還隱藏著一句,你曾經可能傷害過他。梁雨,你沒做錯,愛情不是強求。既然艾麗絲已經離他而去,就沒有什么值得遺憾的了。
梁雨抱住了石瀚江。哽咽著。
石瀚江說,別難過,你是我的艾麗絲。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