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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拙仙傳(中篇)

2008-01-01 00:00:00
十月 2008年6期

我們村上的人聽說,日本人要來了,一片嘩然。鄉(xiāng)長說,這一回,日本人是穿西裝打領(lǐng)帶、帶著禮物過來的,他們現(xiàn)在已不再是我們的敵人了。哪,各村注意,你們誰都不許向日本客人丟石頭、吐唾沫。這是縣里的指示,你們不得違反。村上的幾個閑漢說,日本人穿西裝又怎樣?穿著西裝照樣也可以揣著匣子槍過來呀。狼皮換了,狼性還在,我們得防著點兒。村上的老人聽說日本人要來了,血脈責張,舊恨之外,又添新仇;或者說,是仇恨換了一副新面孔出現(xiàn)了。縣里面不讓我們動粗,好,我們就站在那里,拿狠毒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們。村上的人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有時你想羞辱別人,一個眼神就夠了。

我們村上的孩子終于有了可以爭論的話題。譬如,有人說,那個要來的日本人定然是長著八字須;也有人說,不對,他長著丹仁胡。馬榮和鐵腰就是因為這些問題說戧了。鐵腰說:“你爹也長著八字須,八成也是鬼子生的。”馬榮聽了騰地一下跳起來,說:“你再說一遍看看。”我們村上的人威脅別人的話通常是:你再說一遍看看;或者說:你再動一下手指看看。膽怯的就不敢動嘴或動手了。膽子大的,估量一下對手的實力,然后拉開步子,重復(fù)某一句帶有侮辱性質(zhì)的話語或某一個挑釁動作。眼看馬榮和鐵腰就要干上一架了,忽然有人指著遠處駛來的一輛吉普車喊道:“鬼子來了。”我們沒心思看馬榮跟鐵腰單挑,都一窩蜂似的向那輛吉普車擁去。馬榮和鐵腰沒了看客,也顯得無趣了,他們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松開拳頭,一溜小跑跟上了大伙兒。吉普車上下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一個是中年人,身材魁梧,濃眉闊臉,顧盼之間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神色;緊隨其后的是一位老年人,身材瘦小,頭發(fā)斑白,臉上是一片平和之氣。這兩人既不蓄八字須,也不留丹仁胡,看不出他們之中哪個是日本人。那個一臉威嚴的中年人說話時口音很重,鄉(xiāng)長滿以為他就是日本客人,上前握手時連聲夸贊道:“你的中國話,呦西呦西。”那人把手一甩,說:“我就是剛調(diào)來的仇縣長,那位才是日本客人。”鄉(xiāng)長立馬轉(zhuǎn)過身來,向日本客人伸過手去,說了一通熱情洋溢的歡迎詞。日本客人的中國話居然比仇縣長還說得地道,說話間不停地向圍觀的人彎腰致意。鄉(xiāng)長也便代表鄉(xiāng)民哈著腰向他還禮。仇縣長把鄉(xiāng)長拉到一邊,嘿嘿笑著說:“我怎么橫看豎看,都覺得你長著一副漢奸相。日本客人要見的人呢?怎么還不給我弄過來?”鄉(xiāng)長說:“快了,快了,我們已經(jīng)派一輛牛車去請了。”仇縣長說:“路途遠的話就派我的車去接得了。”鄉(xiāng)長說:“不遠,不遠,我們這兒的機耕路路狹土薄,鐵殼子大車怕是過不去。”仇縣長坐在樹蔭下,也沒心思喝茶,時不時地手搭涼棚,向機耕路那頭眺望。鄉(xiāng)長一邊給上面來的人散紙煙,一邊解釋說:“平日里,他賣完柴火,有事沒事,都會蹲在這兒的樹樁上,跟一條老黃狗似的,一蹲就是半天。唯獨今天不曉得動錯哪根神經(jīng),就是不現(xiàn)身。”仇縣長火急火燎地說:“都快一炷香的時間了,還沒見個人影,不如你親自去把他喚來。”鄉(xiāng)長壓低聲音說:“我尋思著,他是故意避見日本人。想當初,鬼子殺死了他妻兒,他打骨子里都恨日本人哩。”仇縣長說:“這些都是陳年隔輩的事了,你還提它做甚?你趕緊去喚人,就說日本首相的表叔要見他。”原來,這個日本客人還不是一般人,而是日本首相的表叔。鄉(xiāng)長聽了,就屁顛屁顛地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機耕路那頭就飄起了一大片浮土,一輛牛車晃悠晃悠地過來了。坐在車上的,除了車把式和鄉(xiāng)長,還有一個頭頂荷葉的婦人。車把式手執(zhí)鞭子,拿腔拿調(diào)地唱著:“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我們照例跑過去,列成一隊,向坐在車上的鄉(xiāng)長作揖打恭,齊嶄嶄喊了一聲:“恭候丞相。”這輛牛車是鄉(xiāng)長的專用車,每回見面,我們都會效仿大人跟他打趣。鄉(xiāng)長心情好的時候就會從布包里掏出幾顆糖果,拋給我們作為打賞。可這一回他卻板著面孔,跟見了蒼蠅似的皺起了眉頭。仇縣長在一旁看到這番場景,既覺驚訝,又覺著好笑。鄉(xiāng)長下了牛車,揮手趕開我們,走到仇縣長跟前說:“我們請不動他,就找來了他的女兒。”仇縣長走過去,伸出手來,要主動跟她握手。婦人先是拿荷葉半遮著臉,仇縣長把臉湊過去要瞧個仔細時,她突然怪叫一聲,沖他扮了個鬼臉。仇縣長嚇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復(fù)了莊重的神色。鄉(xiāng)長趕緊解釋說:“這婦人小時候被鬼子摔壞了腦殼,一直就沒好過。”日本客人聽了這話,就走到婦人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一旁圍觀的孩子都發(fā)出了歡呼:“你們快瞧呀,日本首相的表叔都給寶來娘行大禮了。”那個被孩子們稱作“寶來娘”的婦人一驚一乍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害羞似的擰著荷葉梗,兩手的衣袖臟得快見油光了。仇縣長問鄉(xiāng)長:“我讓你去找她爹,你倒好,把她給找來糊弄我們。”鄉(xiāng)長帶著幾分委屈說:“我也勸過他了,可他死活不肯見日本客人。”仇縣長說:“他既然不肯來,我們就過去會一會他。”

仇縣長和日本客人在鄉(xiāng)長的帶領(lǐng)下,沿著機耕路向村東頭走去。我們這一群孩子也在后頭跟隨著。他們要找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村的阿拙仙。阿拙仙是阿拙的外號,至于人們?yōu)槭裁匆@樣稱呼他,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在我們看來此人身上確乎帶點兒仙氣,非精非怪的,卻偏愛往深山里跑。而且他從來不洗臉,一大早起來,直接從空中取來一片潮濕的風,在臉上抹一把就算了事;因此我們猜想,他平素定然也不吃飯,吃的是天水或草頭露吧。是我們先找到了阿拙仙,馬榮派了我們當中的一個跑過去,把仇縣長他們帶了過來。那時,阿拙仙跟猴子似的,正躲在樹上。樹是榕樹,大若傘蓋,其實也不是榕樹,是榕抱槐。阿拙仙的一條腿掛在樹上,漫不經(jīng)心地晃蕩著。鄉(xiāng)長仰頭喝道:“你給我下來,在這兒撒什么野!”這句話不像是一個人對一個人說的,倒是像一個人對一頭猿猴類動物說的。

那名日本客人仰頭看著阿拙,問一聲:“樹上坐著的可是阿拙先生?”阿拙仙沒吭聲,半閉著眼,裝作要睡覺的樣子。日本首相的表叔如見了神佛一般,忽然跪了下來。阿拙仙也沒拿正眼看他,眼睛向上翻轉(zhuǎn),好像是要朝里看,又好像是要看一看里面那一片黑暗的世界究竟隱藏著什么東西。仇縣長和鄉(xiāng)長都有些納悶了,我們也覺著納悶了。鄉(xiāng)長說:“這就有意思了,當初日本天皇沒給咱們下跪道歉,現(xiàn)如今日本首相的表叔倒是給我們的阿拙仙下跪了。”仇縣長見那位日本首相的表叔仍然跪地不起,就對鄉(xiāng)長說:“哪有故人相逢不下馬的道理?你快喚他下來,總不能讓遠道而來的客人失了臉面。”鄉(xiāng)長又朝樹端的阿拙仙喝了一聲:“你給我滾下來。”可阿拙仙就是不下來。這日本首相的表叔也怪,愣是跪著。臉上透著虛靜,透著誠懇。仇縣長和鄉(xiāng)長都傻了眼,不知道該怎樣應(yīng)付這種窘境。這時,村長站出來說:“我有法子讓他下來見我們。”仇縣長說:“你倒說說看。”村長沒有立馬回答,丟下一句:“我先去一趟村西頭的碧環(huán)小學(xué)。”就揚長而去。仇縣長跟鄉(xiāng)長對望了一眼,鄉(xiāng)長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大家正在議論紛紛時,村西頭忽然響起了洪亮的鐘聲。一直蹲在樹上的阿拙仙竟跟一只猴子似的噌地一下爬下來。日本首相的表叔趕緊站了起來,上前握住他的手。鄉(xiāng)長正要向他介紹縣里面下來的領(lǐng)導(dǎo),阿拙仙卻指了指村西頭,說:“放學(xué)的鐘聲響了,我要趕著去接我的寶來了。”寶來是阿拙仙的外甥孫,就在碧環(huán)小學(xué)念書。碧環(huán)小學(xué)的前身是碧環(huán)院,和尚跑了,神佛也搗毀了,光剩下一口銅鐘用來報時:課間休息一律敲五下,放學(xué)時間敲十下,遠近可聞。阿拙仙每天都要照例去接送。阿拙仙急著要走時,鄉(xiāng)長拉住了他的袖子說:“且慢,你那外甥孫的事先擱一邊,我們會派人去接。你跟我們?nèi)ヒ惶斯纾埠酶@位日本首相的表叔敘敘舊。”

日本首相的表叔名叫柳條芭蕉。他口口聲聲稱阿拙仙是他的大恩人,說話間還掏出一尊木雕:一株老梅長出三顆腦袋,朝著三個不同的方向,神態(tài)莊諧有別。村長和鄉(xiāng)長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仇縣長,仇縣長說:“這就是黃楊木雕。”鄉(xiāng)長說:“我自然曉得這是黃楊木雕,不瞞你說,我們這一帶可說是人蠢物靈,別處罕見的黃楊木就長在我們這兒的深山野林中。阿拙仙在上山砍柴的時候據(jù)說是找到了幾根千年黃楊木,也不曉得他后來賣給誰了。這日本首相的表叔千里迢迢過來,莫不是向他討要幾根老木頭吧。”柳條芭蕉朝他笑了笑,把那尊黃楊木雕畢恭畢敬地捧在手中說:“這是阿拙先生四十余年前的木雕作品,如果我記得沒錯,他雕的是三位恩師,也就是民國年間頗有名氣的梅溪三高。”村長跳了一下說:“我的娘啊,這幾十年來,我只見他劈過柴,也不曉得他連劈木頭都能劈出個名堂來。”鄉(xiāng)長帶著疑惑問:“這件物什既然是阿拙仙的,怎么又會落到你的手中?”柳條芭蕉說起他與這尊黃楊木雕的一段因緣時,把目光拉得很遠:“一年前,我到比利時參加國際工藝美術(shù)博覽會,經(jīng)過中國展區(qū)時,競意外地看到了這件作品,我以為是阿拙先生來了,當即向一些中國藝人打聽。結(jié)果有個老漢出來,聲稱自己就是這件作品的作者,他還搬出此次博覽會頒發(fā)的證書和獎杯給我看。我當時就生了疑惑,四十年前,我是在阿拙先生家中親眼看見他創(chuàng)作這件作品的,我還記得,那時正逢戰(zhàn)亂,先生買不到四川白蠟,只好用布裹著核桃肉擦拭木頭。至于后來又怎么會變成別人的作品,我不好問個究竟,姑且就把它買下來了。”鄉(xiāng)長接過話說:“我想起來了,一年前,聽說縣里面有個叫李晚香的藝人去國外參加過什么博覽會,木雕作品還以高價賣給了日本人,莫非就是你了。”柳條芭蕉點了點頭。仇縣長聽了大怒:“好個李晚香,打的是黃楊木雕大師的旗號,不承想他娘的還會干出這種欺世盜名的勾當來。明天老子要是查明事實,就把他那個文化館館長的職務(wù)給撤了。”仇縣長是行伍出身,說粗話時還配上了一個在腰間掏槍的動作。柳條芭蕉嚇了一跳,怕自己此行會引發(fā)禍端,連忙說:“此事必有蹊蹺,還是請阿拙先生自己來說。”阿拙仙撫摸著四十年前的舊作,久久不語。這雙被柴火磨粗的手跟剛剛從泥土間挖出的樹根一樣,還是含泥帶土的;有幾處長著節(jié)疤,讓人覺得這雙手也可以雕成一件什么東西似的。過了許久,他才睜開那雙仿佛還沒睡夠的眼睛,緩緩?fù)鲁鲆痪湓拋恚骸斑@件物什原本就不是我的,我也不認識李晚香這個人。”四周頓時一片寂靜,仇縣長聽到這里,又做了個把槍按下的動作。午后的陽光照得人有些煩躁不安,地上的樹影跟貓似的靜伏不動。忽然,人群外劃過一聲尖叫,仇縣長緊皺的眉頭跳了一下,就跟皮肉扎了一針似的。繼而聽到一個婦人歇斯底里的呼喊:“放下我的孩子,你這個殺千刀的,要帶我的寶來去見日本鬼子嗎?放下我的孩子。”只見人群中閃出一條道來。村長抱著一個名叫寶來的小孩子,氣喘吁吁地來到阿拙仙跟前,說:“寶來帶到。”仇縣長帶著責備的口吻說:“你這副模樣,就跟搶人孩子似的,快放下。”話沒說完,寶來娘已脫掉鞋子,給村長劈臉就是一記耳光。村長氣得肚膨臉脹,過了半晌才說出完整話來:“造反了,造反了,賤女人,你敢打我,我輩分都比你大,你居然就敢犯上了。”村長在這個村上輩分很大,算得上是長輩公,給這個瘋女人羞辱一頓,臉上有些抹不開。臉面上失掉的,只好在嘴上找回來。他轉(zhuǎn)身對阿拙仙說:“你的寶貝女兒在大庭廣眾之下,拿鞋子抽我的臉,你難道就不吭一聲嗎?”阿拙仙也不理會,蹲下身來,把寶來攬入懷中,隨手摘來一片樹葉,擦掉他的鼻涕。村長瞄了一眼仇縣長,壓住怒火,推開人群,走了出去,臨了還重重擲下一句話:“反了,反了,我活了大半輩子只見過人家的屌毛躥到肚臍眼上的,還從未見過胡子可以躥到頭頂心的!”大伙哄然一聲笑開了。只有那位日本人臉色異樣,他半蹲下來,端詳著眼前的寶來,低聲對阿拙仙說:“他分明就是四十年前那一個孩子。”阿拙仙冷冷地說了一句:“不錯,是我的兒子轉(zhuǎn)世投胎的。”柳條芭蕉想摸一把他的臉,阿拙仙揮手擋開了:“你走開,我不許你碰他。”兩人的談話一下子陷入了僵局。縣長和鄉(xiāng)長都裝作沒看見,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就到一邊去了。鄉(xiāng)長問仇縣長“梅溪三高”是何等人物,仇縣長搖頭,問身邊的秘書。秘書說,縣志里頭似乎有梅溪書院的記載,但“三高”指誰就不得而知了。秘書繼而又說:“我曉得八大山人是一個人,不是八個,也不曉得這‘梅溪三高’是一個,還是三個。”仇縣長說:“方才這件作品雕的是一株老梅上長出三顆腦袋來,要么是指三個人,要么是指此人本事大,有三頭六臂。”

過了片刻,有人把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先生請了過來。老先生坐定后掏出一方臟兮兮的手帕,擤了一把鼻涕,又擦了擦嘴角的口沫,說:“你們要向老夫打聽‘梅溪三高’,真是找對人了。‘梅溪三高’便是一斗米先生、三壺先生和萬貫先生。這三位先生原本都是梅溪書院里的同窗,一個有才,詩書畫印,樣樣精通;一個有材,方木圓木,也是樣樣精通;還有一個有財,家財萬貫,富甲一方。咳,咳,承蒙不棄,老夫早年曾在柳府當過管家……”正說話間,那邊的人群出現(xiàn)了騷動。阿拙仙拉著女兒和孫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柳條芭蕉悵然若失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仇縣長還是裝作沒看見,手搭涼棚望著遠山對鄉(xiāng)長說,那山長得真是有氣勢,叫啥名字來著?鄉(xiāng)長說,那山在盤古開天辟地的時節(jié)就立在那兒了,現(xiàn)如今還沒名字呢,要是縣長有雅興,就給它起個名吧。縣長想了想說,有名無名并不重要,就讓它藏在那兒吧。

柳條芭蕉走過來,給仇縣長鞠了一躬說:“縣長先生,這一次感恩謝罪之行給您添麻煩了。事已辦妥,我這就回去了。”仇縣長也還了一個禮,問道:“怎么?就這樣子了?公社的場院里都擺好了椅子,不打算說幾句了嗎?”“該說的我都已經(jīng)說了,”柳條芭蕉比畫了一個手勢說,“我方才把一個匣子交給了阿拙先生,這匣子里面保存了我多年前說過的一段話。”仇縣長聽了十分驚訝,轉(zhuǎn)過頭來跟秘書嘀咕了一句:“聲音這東西也可以保存在一個匣子里?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匣子呀?!”

柳條芭蕉走了,阿拙仙走了,但那個會說話的匣子卻引發(fā)了我們的好奇心。我們也像仇縣長那樣,半信半疑地問那些見多識廣的人:“聲音這東西真的可以保存在一個匣子里面?”或者問:“你們可知道,匣子打開后里面會發(fā)出怎樣的聲音?”我們把這些疑問帶到了課堂,語文老師也答不出來,他只是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女人得到了一個神奇匣子,神靈囑托她切莫打開,否則就有災(zāi)難降臨。可她還是出于強烈的好奇心,悄悄打開了,結(jié)果真的就有疾病、災(zāi)禍和苦難從匣子里一股腦兒飛向人間。因此我們斷定:日本人送給阿拙仙的匣子也會是不祥之物。我們都是站在馬榮那一邊下此斷語的。唯獨鐵腰跟我們反著說,后來連跟著鐵腰的人也反著說。這樣我們就有說頭了。

傍晚時分,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馬榮還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新的消息:方才他經(jīng)過阿拙仙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他家屋頂?shù)臒焽枥锞古莱隽艘粋€穿黑衣的妖怪,四下里張望了一眼,就飛到天上,轉(zhuǎn)眼不見了;過了一忽兒,煙囪里又爬出了一個穿白衣的妖怪,也是聳著長脖子四處望望,然后變成一股白煙隨風遁走了。我們聽了,都同聲喊出一個令人戰(zhàn)栗的名字:黑白無常。

鐵腰不相信這個傳聞,就讓馬榮帶著我們?nèi)グ⒆鞠杉仪苽€究竟。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阿拙仙家的屋頂有任何動靜,倒是見著了蹲在屋檐下的阿拙仙。他聳著細瘦的兩肩,看起來像是一只顏色灰暗的鸛鳥。跟往常一樣,他嘴里叼著一根紙煙,時不時地從黑洞洞的嘴里吐出一股股煙霧,讓人禁不住想象,黑白無常也正是這樣從煙囪里冒出來的。他的目光越過了我們的頭頂,看著遠方說:“我的兒子長到五歲時,就再也沒有長大了。”這話分明是對我們說的,又像是對我們身后那一團黑暗中的某物說的。我們都猜不著他的兒子后來為什么就沒有長大。我們只是覺得這個老人有些古怪。

早些年,阿拙仙也不叫阿拙仙,而是叫阿拙。阿拙十九歲時就拜縣城里的周芷汀先生學(xué)藝。周先生是苜蓿街一帶唯一稱得上是“大師傅”的木匠。他能做大木,也能做細木;能做方木,也能做圓木。行內(nèi)的人對他的評價是:能大能小,能方能圓。這些年,周先生的木匠活都交給那些已經(jīng)滿師的徒弟們?nèi)プ?周先生帶徒弟有個通例:學(xué)三年,滿師之后幫工兩年。所得工錢,須得分師傅六成,這叫謝師銀)。周先生閑時就雕些花板。阿拙交了十個銀元、兩擔谷子,學(xué)的就是雕花板手藝。起初,阿拙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先給師傅裝滿三個壺。第一個是煙壺,第二個是酒壺,第三個是茶壺。周先生平素居家過日子不離這三壺,因此也就有人戲稱他為三壺先生或壺翁的。除了裝滿三壺,還有一壺是一定要倒空的,那便是夜壺了。阿拙給三壺先生倒了三個月的夜壺,居然沒學(xué)到一點兒手藝。即便是后來派上用場的磨刀功夫,也不是師傅教的。三壺先生平素做活兒時,只讓他在一旁看。看也要留神,要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有時神游別處,三壺先生就把木頭敲得乒乓響。

正是初夏時節(jié),天氣又轉(zhuǎn)悶熱。阿拙跟那幾個比他早來的學(xué)徒似乎都犯了夏困,他們散落在園子的各個角落,做一些閑敲碎打的活計,腦袋一啄一啄的,仿佛一群啄木鳥。午后的暖風吹得人昏昏欲睡。阿拙感覺自己就是一只抓著樹枝睡覺的小鳥,腳底和腦袋都有些發(fā)飄了。三壺先生抬眼瞥了一下,說:“你去瓜地里看看西瓜的長勢。”西瓜是三壺先生種的,就在老城腳邊上,約有半畝。三壺先生每天都會派阿拙去看一下西瓜熟了沒有。阿拙就不明白,學(xué)手藝跟種西瓜有什么瓜葛,可他又不敢去問三壺先生。

阿拙在瓜地里蕩了一圈回來,看見三壺先生正在訓(xùn)斥那些懶散的學(xué)徒。三壺先生拿眼睛脧一下,就能知道誰不用心思,誰出了差錯。接下來便是一副冷臉,再接下來,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xùn)話:“別看你們一個個長得精壯,做起事來跟死貓爛狗似的,吃飽了食困,餓了發(fā)呆。以后出來做活,要品相沒個品相,你們的臉丟得起,師傅的臉可丟不起。狗瘦主人羞,徒弟手藝差就是師傅的恥辱了。”三壺先生起身走了幾步,又覺得沒把意思說透,就把煙桿敲得篤篤響說:“你們看看,我的家產(chǎn)都不是祖公爺留給我的,都是從我的手心手背里出來的。買田買地也買不了手藝,有藝不窮愁啊。”

話丑理端,徒弟們自然也不敢頂嘴。阿拙聽那些已經(jīng)滿師的師兄們說,三壺先生先前教木匠活時也是這副脾氣,學(xué)徒當中有手腳笨的,他就罵開了。學(xué)圓木的,叫他們?nèi)W(xué)箍糞桶板;學(xué)方木的,就叫他去打“百歲”,“百歲”就是棺材,吃陽間飯干陰間活兒的。阿拙明白,大凡在三壺先生手下學(xué)手藝的,都免不了挨幾頓罵,吃幾個爆栗頭。三壺先生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就怕徒弟學(xué)不會,就怕徒弟不好好學(xué)。

“阿拙,”三壺先生見阿拙正站在門口,雙手垂下來,跟絲瓜似的,就訓(xùn)斥道:“你還死模活樣地站在這兒做什么?看戲呀,看戲就搬條凳子過來。”阿拙轉(zhuǎn)身去外面時,三壺先生就把他叫住了。阿拙說:“我方才看見周大媽進了我們的瓜地,還偷摘了幾個剛掛果的瓜,她家的地明明在隔壁,卻老是往我們這邊竄,現(xiàn)在我再出去瞅瞅。”“算了,”三壺先生咬咬煙嘴,沒好氣地說,“我那個大嫂就是愛貪小便宜,吃別人的,強扭的瓜也甜。”

梅雨季節(jié)來臨之前,西瓜熟了。三壺先生便讓阿拙帶著一個簍子,每天去瓜地里收幾個碧綠渾圓的西瓜回來。三壺先生把西瓜切成對半,挖出瓜瓤,讓大家分了吃。十斤西瓜三斤皮,三壺先生要的就是西瓜皮。他讓徒弟們洗凈殘留的瓜瓤,只留白皮,然后就教他們在瓜皮上雕琢圖案。那些沒打開的西瓜被師妹含玉收起來,放在一個竹籃子里,用繩子系著,沉浸在水井里面,留待日后享用。

整整一個夏天,阿拙除了吃西瓜,便是雕琢西瓜皮。過了下伏,三壺先生便把一副刀具交給阿拙,讓他在一塊廢棄的舊木板上試刀。磨刀不誤砍柴工,阿拙先是在粗砥上研磨刃口,接著便是在中砥與細砥上精研細磨一番。他磨刀時手穩(wěn)心靜,磨出的刀厚薄均勻,鋒鈍合度。三壺先生拿起他磨的刀,迎著日光檢視,然后又看了看阿拙,驚訝地問:“你好像在哪里學(xué)過磨刀?”阿拙說他在表叔的打鐵鋪里學(xué)過這手藝。三壺先生點點頭說:“這就是了,一般人跟我學(xué)手藝,少說也要花兩年時間才能磨好這些種類不同的刀。”三壺先生夸人的時候少,罵人的時候多。三壺先生常常罵阿拙的手藝比草紙還要粗糙。罵聲稀少了,就說明他有長進了。

有一天,三壺先生又讓阿拙爬到屋頂上,把瓦背的木板取下。這些木板經(jīng)日曬雨淋就更耐久一些,行里的人叫漂板。三壺先生把木板鋸開,用毛筆畫了一條鯉魚,對阿拙說:“你就照著范式在這塊木板上雕一條鯉魚。”雕完了鯉魚,又雕起走獸。三壺先生說:“你手中的木頭不是木頭,它是一頭野性未馴的動物。你要降得住它,才能做得住它。人的腦子活了,木頭自然也就活了。死腦筋的人,再好的木頭放在他手里也不頂用,還不如放在灶孔里燒掉。”三壺先生吸著旱煙,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罵開了:“魂呢?魂飛到哪兒去了?木頭魂啊?”三壺先生老是拿他跟木頭作比較,說他的腦袋是木頭做的,魂也是木頭做的。手腳慢了些,還是要罵,罵他手腳簡直就是木頭架子。“木頭也不像你這樣轉(zhuǎn)不過彎來。”這樣說時,他用圓錐活動尺量了一下木板,接著,就把直木鋸成了彎料。

大家累了一天,一到晚上,也沒心思打牌喝酒,進了房間,就橫倒平躺。阿拙把鋸末掃進簸箕里,再倒進銅盆里,點燃了做蚊香。鋸末的氣味實在不好聞,可是不點燃它,蚊子就會團團包抄過來,在人畜身上覓血食。大家都說,三壺先生家的蚊子大如狗,全是不吃素的。三壺先生自己倒是從來不點燃鋸末做蚊香,他那張床上有苧麻做的蚊帳,整夜可保無憂。女兒含玉的的房間里還有一副西洋蚊帳,乳白的、透明的,可以瞅得見人。徒弟們打心里都夢想著,有朝一日,他們賺了錢之后也買一領(lǐng)西洋蚊帳。當然,他們私心里更是希望被三壺先生看中,以后就可以直奔師妹的西洋蚊帳了。像別的師兄一樣,阿拙對師妹也有些念想,但他不敢想得太多,每晚只是想那么一陣子;也不敢想得太深,否則就會徹夜失眠。這一晚,他躺在草席上翻來覆去,睡得很不踏實,加上蚊子叮咬,更是感覺心中紛亂。睡到半夜,他悄悄地爬起來,來到天井。外面是晴夜,幽暗中有滴水的聲音,但不知是從哪里傳來的,仿佛是月光溶成了水順著屋檐往下滴。可低頭細看,月光照亮的青石板地面也不見一片水漬。墻角擺放著一盆蘭花,散發(fā)著素淡的香氣。神思恍惚之際,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一聲咳嗽,他打了一個寒顫,回頭一看,原來是師傅。三壺先生輕聲說:“夜深了,當心涼露傷身。”阿拙“噢”了一聲,正想回頭去里屋,三壺先生又叫住了他,問:“你來這里學(xué)藝有多久了?”阿拙回答:“三百零六天。”三壺先生驚訝地問:“你怎么會記得恁清楚?”阿拙說:“我當然記得,因為今天是我娘的忌辰。”三壺先生沉默片刻說:“難得你有這份孝心,還記著先慈的忌辰。咦,你今年有多大了?”阿拙答道:“虛齡二十。”三壺先生低聲咕噥了一句:“比含玉長一歲。”阿拙聽到“含玉”二字,心里又有了莫名的躁動,但他不敢抬頭看師傅,只是低聲問道:“師傅還有別的事嗎?”三壺先生搖搖頭說:“沒事了,你回屋子里睡去吧。”阿拙走后,三壺先生仍在天井里默立了許久。三壺先生喜歡聞夜間的蘭氣,這樣可以讓一顆浮蕩著的心安靜下來。

讓三壺先生牽腸掛肚的,還是女兒的事。女兒長大了,終究要嫁人。這陣子,隔三岔五就有人來說媒,都被三壺先生一一打發(fā)了。三壺先生這回收下八個徒弟,早已在暗中打量他們了。他要物色一個手藝活好、人品出眾的后生做人贅女婿。女兒含玉打小就沒了娘,都是三壺先生一手拉扯大。所以,他挑女婿的眼光比人家也更挑剔一些。到這里學(xué)手藝的,大都是一些窮人家的孩子,論門當戶對,沒一個夠格的。八個人中,要數(shù)李晚香家境最好。可三壺先生就是弄不懂,這么一個五大三粗的人怎么就叫李晚香呢?李晚香的父親是個殺豬的,怎么就偏偏給兒子取了個這么雅致的名字呢?李屠戶手中一把屠刀雖然沒有傳到兒子手中,但李晚香劈木頭的模樣究竟還是露出了幾分家傳的殺氣,把女兒放手交給他總覺不妥。八個徒弟中阿拙的資質(zhì)最差,但做事本分,也踏實。“笨有笨的好處,”三壺先生后來跟女兒談起阿拙時這樣說道,“笨人固然比別人學(xué)得慢一些,但慢一些就能記得牢一些。別看他那幾個師兄手陜,做出來的東西還是跟草紙一樣粗糙。”

這些日,三壺先生極少在家管教徒弟。每天一大早,吃完一淺杯卯時酒,他就夾著煙桿子出門去了。回來后眉頭緊鎖,背著手在院子里踱來踱去,似乎在思索著什么。吐煙也不暢,有一著沒一著的。那天傍晚,含玉都已張羅好晚飯了,唯獨三壺先生還坐在庭院里,手中摩挲著一根粗壯的、色若象牙的木頭,久久不語。含玉喚他吃飯,他便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說,你們先吃。含玉對阿拙說:“阿爹這些日好像有什么心事,你去問問。”阿拙說:“我問他怕又要招罵,還是你去問。”含玉咽下一口飯,白了他一眼說:“你怕他吃了你不成?”正說話間,三壺先生帶著那根木頭進來了。李晚香立馬把碗筷放在他跟前,做出一副隨時等候差遣的模樣。三壺先生不慌不忙地坐下來,把那根木頭傳到徒弟們手中,問:“你們可曉得這是什么木?”有的答是黃檀木,有的答是黃梨木。三壺先生搖搖頭說:“這叫黃楊木,是上等的木頭,古書上說它歲長一寸,遇閏則退。像這么粗的一根木頭,需要四五十年的生長周期。”含玉問:“阿爹怎么會突然對黃楊木發(fā)生興趣?”三壺先生說:“前些日,苜蓿街上來了一位異人,此人善雕黃楊木,尤擅佛像,因此這一行的人都尊稱他為滄浪仙,也不曉得他真名叫什么,是何方人氏。此人的作品潤例極高,說是每一寸須得一尊番佛,你們聽聽,人家說得多雅,把銀元說成是番佛,這就顯得東西也有分量了。說句老實話,同樣是在木頭上雕刻,人家的東西值那么多錢,而我們還不如他的十分之一。不比還好,一比之下,我就鬧心了。”有個徒弟插話說:“外來和尚好念經(jīng),收的香火錢自然也就多一些。”三壺先生又接著說:“前些日,我裝扮成商人,去他的店堂看了一下。有個年輕后生跟你們差不多大,正在那里打泥坯。我問他師傅在否,他說師傅極少會客,要買黃楊木雕可以直接跟師娘說去。我細看那后生打泥坯時,他就停下了,十分警覺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朝里屋喚他師娘去了。他推開里屋的門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正坐在杌凳上用竹筷繞著木砂紙擦拭黃楊木。我想進去看個真切,誰知那個女人竟把黃楊木放進籮筐,用布遮上了。這些天,街坊上的張碧梧老爺和黃四爺去挑貨時,特地請我陪同。那些署名‘滄浪仙’的黃楊木雕作品就擱在店堂里。我借機把它們琢磨了一遍,想來與花板和龍檔的雕法也有相似之處。”吃過飯后,三壺先生又拿起了那根黃楊木反復(fù)摩挲,仿佛那根木頭已附上了一股磁石召鐵般的魔力。

第二天一大早,三壺先生就帶著鐵鏟去野外,他挖了一簸箕的黑土,讓徒弟們抬回家,堆在院子里。徒弟們問他這些泥巴做什么用。三壺先生說,木生于土,雕黃楊木之前照樣還是要先打泥坯的。三壺先生塑過佛像,打泥坯的手藝自然不在話下。他進里屋吃了一壺茶,咬著煙嘴出來時,看見地上已擺著了兩個小泥人,是兩個擔水吃的光頭小和尚,就問:“是誰捏的?”徒弟們都拿目光看著阿拙。三壺先生問他:“是你捏的嗎?”阿拙點了點頭。三壺先生說:“你似乎玩過,還不錯哩。你以后可以跟我學(xué)雕黃楊木了。”

三壺先生還沒有雕過黃楊木,就開始夸口要教徒弟了,其實他自己也還是在摸索之中。這種木頭無論色澤還是紋理,都與人的肌膚極為相似,因此雕一些人物小品最是合適。三壺先生早些年曾為寺廟塑過佛像,佛身有三十二相,各有各的姿態(tài),而且從佛、菩薩、天神、高僧,對造型都是有講究的。三壺先生沿用老法子雕了一組神像。隔了些日,他便托人請黃四爺和張碧梧先生同來品賞。黃、張二人說他的東西跟滄浪仙有幾分相似,居然也出手買下了,價錢是以一個銀元三寸計。黃、張二人究竟是生意人,他們以后便常常從滄浪仙那兒買些佛像,讓三壺先生仿造,然后又從三壺先生手中以低價買來,高價賣出,從中賺了不少錢財。

不出數(shù)月,三壺先生的店堂里竟也擺出了黃楊木雕,價錢還是一個銀元三寸。三壺先生對徒弟們說:“我們雕十塊花板的價錢還不如一尊黃楊木雕。你們索性就跟我學(xué)雕黃楊木吧。”打那以后,三壺先生就開始教徒弟們怎樣打泥稿、修光、抹平糙褶等人門手藝。

阿拙有兩樣手藝,三壺先生最是稱賞。一樣是磨刀,一樣是打泥稿。以后凡是磨刀的活兒,大多是讓阿拙一手包攬,就是連含玉殺一只雞,也要請阿拙先磨刀;泥坯是照著三壺先生的畫稿打,阿拙照做了幾遍就能上手。三壺先生跟含玉夸贊說:“阿拙天生就是塊學(xué)黃楊木雕的料,磨刀和打泥坯是兩大基本功,一般聰明的人也要學(xué)個兩年工夫,阿拙省下了這時間,以后可以專心雕刻了。”含玉找來阿拙,把阿爹夸他的話學(xué)給他聽,阿拙只是抿著嘴笑。含玉問他:“你這捏泥人的手藝是跟誰學(xué)會的?”阿拙低頭不出聲,含玉就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左肋,說:“你的嘴是泥巴做的不成?問你話也不答一句。”阿拙遲疑了半晌,說:“這事還得從我小時候說起。我家先前還算是有錢的,從前門走到后院,我點數(shù)了一下,要走五百步。我打小就不愛念書,私塾先生說我笨,不愿教。阿爹后來就送我進縣城的高等小學(xué)念書,我挨了老師的板子,時常逃課。學(xué)堂斜對面有一座土廟,我就在那里打發(fā)日子。土廟有個廟祝,人們都管他叫癩頭阿三。他白天無事,就捏一些泥人把玩。他不但捏和尚,還捏尼姑,捏完了就跟我講尼姑跟和尚的故事。我不愛聽那些葷故事,喜歡看他捏泥人。看著好玩兒,就想學(xué)。癩頭阿三捏著我的手說,看樣子你是富人家的孩子,這玩意兒不是你學(xué)的。可我執(zhí)意要學(xué),阿三就教我了。阿爹知道這事后就把我?guī)Щ丶伊恕?晌一氐郊依锩妫€是時常捏泥人玩。打那以后,我這指甲縫里的泥巴就再也洗不干凈了。有個看手相的先生看了我的手,對阿爹說,你是從種地發(fā)家的,以后你的孩子也要干你的老本行了。果然,不出一年,阿爹販鹽虧了一大筆錢,就把所有的房產(chǎn)、田產(chǎn)都變賣了抵債,自己跳進河里一死了之。我跟阿媽后來回到了鄉(xiāng)下,守著祖上留下的兩畝地過日子。兩年前,阿媽死于一場霍亂,我就寄養(yǎng)在一個表叔家里,跟他學(xué)了些謀生的手藝。”含玉頭一回聽阿拙講述自己的身世,眼圈都有些泛紅了。她喃喃自語說:“我打小就沒有阿媽,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了。比起你來,我要幸福得多了,至少我還有阿爹疼我。”她這樣說著,就把一雙溫潤的小手放在阿拙的手中,阿拙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實在是太粗糙太粗糙了。

會市那天,三壺先生和徒弟們帶著黃楊木雕去趕集,只留下阿拙一人在家。陪伴阿拙的是一大堆神態(tài)各異的佛像。阿拙一邊干著擦砂的活兒,一邊琢磨著師傅刻衣紋的刀法。這時,虛掩的門打開了,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走了進來。老人瞥了一眼三壺先生擺放在柜子里的佛像,問:“這是你師傅雕的?”阿拙點頭稱是。老人又問:“多少價錢?”阿拙說:“一個銀元三寸。”老人搖搖頭說:“不值這個價錢。”阿拙漲紅了臉說:“你憑什么說我?guī)煾档臇|西不值這個價錢?”老人朗聲說道:“我便是市梢頭那位人稱滄浪仙的拙匠。”阿拙聽了暗暗吃驚,連忙向他鞠了一躬。老人拿起柜子里的黃楊木雕,捋著胡子笑道:“從前有個和尚,善于雕佛像,他照著六祖大師的形象雕了一尊真像,看上去極是逼真,但六祖看了之后卻笑著說:汝只解塑性,不解佛性。你師傅雕的佛像只是形似,不是神似。你看這尊彌勒像,模樣是有了,但那股匠氣還粘在木頭上,尚未脫掉。所以我說,你師傅的作品不值這個價錢。”阿拙聽了悶聲不響。滄浪仙轉(zhuǎn)而又拿起另一尊達摩祖師像說:“壺翁不愧是‘梅溪三高’之一,只是偷學(xué)幾招,便能仿造,老夫真是佩服之至。只是他有時候也不免被自己的聰明所蒙蔽,你瞧這尊作品,顯然是模仿我賣給益和園老板的那一個。那一回,我故意讓迎風而行的達摩面朝右,衣紋也朝右,他也跟著我出錯了。正確的造像應(yīng)是面朝右,衣紋朝相反的方向,這樣就更顯動勢了。”說到這里,山人從木堆里挑出了一根瘦長的黃楊木,塞到阿拙手中,說:“你先不要急著去雕刻,只需把它放在手中慢慢把玩一些時日,等你摸出了門道再去雕刻。”

老人走后,阿拙就開始摸那段黃楊木了。薄皮的黃楊木摸起來十分爽滑。摸了三天三夜,他也摸不出什么門道來。到了第七天深夜,他忽然坐了起來,開始拿起了鑿子。他順著黃楊木的紋路,一鑿一鑿地刻起來。黃楊木這東西順著它的紋路,色澤就顯得潤滑;逆著它的紋路,色澤就顯得晦暗了。刻完之后,他拿起毛筆,在眼睛處畫了兩個墨點。整個木頭身子仿佛突然吹進了一口靈氣,變活了。刻完之后,阿拙把它放在燈下,一看,嚇了一跳。自己刻的,居然會是師妹含玉。讓他覺得美中不足的是師妹的頭上有一個節(jié)疤。他不知道該如何把它處理好。

第二天,阿拙把自己的黃楊木雕放在布袋里,上了苜蓿東街滄浪仙的店鋪,向那個坐柜臺的伙計自報家門,說是要見滄浪仙。那個伙計帶著惺忪睡眼瞟了他一下,就上樓去通報了。過了一會兒,伙計下樓,做了個請他上樓的手勢。滄浪仙的會客廳里掛滿了名家字畫,墨香四溢。書桌上是一幅斗方寒梅圖,墨色還是新的,尚未鈐上印章。滄浪仙見客人來了,便打開一扇虛掩著的小窗,頓時有一陣南風迎面吹來。桌上的宣紙像波浪似的嘩嘩作響。滄浪仙面帶微笑說:“我這里沒有好茶,但這河面吹來的涼風可抵得上半碗涼茶。”阿拙迎著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內(nèi)心積聚的緊張感竟在一陣南風中悄然緩釋了。他說了幾句早已準備好的客套話,就迫不及待地把黃楊木雕從布袋里掏出來,滄浪仙看了看,說:“還不錯,只是眼睛用墨點畫上恐怕不妥。你師傅沒研究過西洋雕塑方法,故而不懂得教你用小圓鑿刻眼睛。”說著他就在那根黃楊木上做了個示范動作,“刻眼睛時,用刀要細,先細后大;若是一刀子弄砸了,整件作品也就毀了。”滄浪仙在墨點處刻了幾刀,慢慢地,眼睛變大了,眼神也出來了。他又指著那個頭上的節(jié)疤說:“你不如在這里刻上一朵花,化丑為美。”這么一指點,阿拙心里頓時亮堂了許多。滄浪仙一邊指點,一邊還用圓口鑿把那些線條粗糙的地方修飾了一番。

過了一會兒,滄浪仙從一個箱子里搬出七尊佛像,說:“這幾尊,連你師父也未曾見過。”這七尊佛像分別是四尊“羅漢打坐”,還有“達摩面壁”、“鑒真說法”、“六子戲彌勒”各一。一道陽光從窗口斜斜地照射進來,每一尊佛像都仿佛鍍了一層金,有一種內(nèi)蘊外顯的氣韻。阿拙問道:“這些都是先生您雕的嗎?”滄浪仙說:“都是一些古時的大匠雕的,我哪里能有這般功深養(yǎng)到的技藝?”阿拙又問:“這些大師傅都有名有姓嗎?”滄浪仙短促地笑了一聲,說:“連我的師傅都不曉得是誰雕的。除了知道它們是哪朝哪代的作品,其他的都已無從考證了。沒有名字的木頭經(jīng)他們一雕,反倒變得有名有姓了;而有名有姓的藝人反倒變成了無名無姓。”這么一說,阿拙忽然想起自己與滄浪仙相識以來,還未請教過他的尊姓大名,因此就不揣冒昧地問了。滄浪仙呵呵笑道:“照理說,我有好些個名字和外號,可后來一個個都被人盜用了。我寫字時,署名半癡,可自打有人冒用我的名字到處題招牌字之后,我就不再使用此名了;我作畫時落款通常是‘冷雨軒’,可我的畫自打被一些畫匠效仿褻瀆之后,我就再也不用那個外號了;我平素寫詩,大都不太自珍,隨寫隨拋,可有人撿了,就編進自己的詩集中,那個名叫陸散懷的詩人反倒不為人所知了;我當年出家當?shù)朗浚陀腥擞谩衔⒄嫒恕牡捞柕教幦ジ梢恍?qū)疫逐瘟、降魔縛鬼的騙人勾當,壞了我的名聲且不說,后來還有人提著菜刀找上門來尋事端;現(xiàn)如今,滄浪仙的黃楊木雕只是剛剛在坊間有了些微名氣,就有人模仿我的作品、冒用我的名字了,往后若是有人砸了我的牌子,我這個滄浪仙的外號恐怕也不能再用了。”說到這里,阿拙的臉上微微一紅,低下了頭,暗自替師傅汗顏。對于生前身后名,這位滄浪仙有一套自己的看法。所謂名,他說,在草木是露,在水是泡沫。聽這話,讓人感覺眼前有一位穿著寬衣大袍的隱者飄然而過,只留下一縷淡淡的清風。到了午時,阿拙起身拜辭,滄浪仙帶著滿臉歉意說:“我家里的不在,這里也沒有什么好款待的。”阿拙環(huán)顧四周說:“這滿屋的涼風,加上先生的一席話,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最好的款待了。”滄浪仙呵呵笑著,把他送到樓下,又特地語重心長地說:“今日我點撥你,本屬緣分,但你以后切勿在人面前提起我的名字,包括你師傅在內(nèi)。”阿拙點了點頭,便走了。

缽籃縣東鄉(xiāng)鬧饑荒那陣子,一群難民流落到了縣城。朱先生就是其中一個。朱先生進城后就住白鶴寺。但那座寺廟管住不管吃,因此他就給三壺先生寫了一封信。朱先生名叫朱子鶴,與城西的三壺先生、城北的柳步亭先生早年讀的是梅溪書院,后來人稱“梅溪三高”。朱先生雖說是讀書人出身,卻跟打短工的一樣,夏天穿短褂,冬天穿半服長衫。每天晨起,把一身酥軟的骨頭拾掇起來,往衣裳里一放,就出門閑蕩去了。這些時日,他生活上沒著落,照例又要到三壺先生家蹭飯。他對吃也不大講究,有點白水粗糧就行了。南方人貴米賤麥,吃米飯才算是正餐,落在肚子里也覺著受用。

到了吃飯時辰,三壺先生對阿拙說:“給朱先生打飯。”朱先生看著三壺先生,想說什么,卻又舔舔嘴唇。忍住了。阿拙盛飯過來時,看見朱先生正拿起一雙筷子,蘸了水,在桌板上畫了幾下。阿拙問他方才寫的是什么字。朱先生說:“沒什么,我又犯了老毛病。”阿拙不知道他犯的是哪門子老毛病。三壺先生撇撇嘴說:“這也不曉得,他方才是用水寫了一個‘酉’字。”朱先生咧開嘴笑道:“還是壺翁明白我的心思。”阿拙也用筷子蘸著水寫了一個“酉”字,忽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朱先生把阿拙端詳了一番說:“你再握一根筷子給我瞧瞧。”阿拙把兩根筷子中的一根撂下,懸腕握著另一根。朱先生又細細端詳了一番,說:“唔,你這手指適合握筆,分明是塊讀書的料子,學(xué)手藝活真是屈才了。”三壺先生聽到后半句話就不大高興了,說:“照你的看法,他應(yīng)該學(xué)你的模樣,把指甲蓄得跟遺老似的,不干活兒光會喝酒?”朱先生伸出細長的雙手說:“我這一雙手是墨硯水里浸泡出來的,好歹也能寫幾個字,賣了也能換來半斤八兩酒的。”說起酒,朱先生又犯起酒癮了,抽動鼻子說:“我又聞到酒味了。”三壺先生不敢讓他喝酒,實在是怕他喝了酒又發(fā)酒癲。朱先生咂了咂嘴,就給阿拙講了個故事:“從前,有個人到朋友家做客,朋友很吝嗇,只給他一淺杯子水,這人一直悶悶不樂,臨走時他提出了一個要求——”三壺先生忽然插進話來對阿拙說:“去給師傅再打一碗米飯。”阿拙盛了飯回到餐桌前,小聲地問朱先生:“那個人方才提出什么要求?”朱先生覷了三壺先生一眼:“他要求主人狠狠地扇他兩記耳光。”阿拙跟其他幾個學(xué)徒都瞪大了眼問:“這又是為什么?”朱先生說:“這才叫臉上有光呀,回去之后,老婆見他滿面紅光,自然是以為他得到了那個主人的盛情款待。”三壺先生把筷子一撂,說:“阿拙,把那個酒壇子給我拿來。”

朱先生見到酒,如魚得水。他舉起滿上的酒杯,沒有急著喝,而是用那根蓄著長指甲的小手指蘸了一下杯中的酒,在拇指上輕輕一彈,落在地面,算是拜過鬼神了。然后才開始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深深地吸一口氣,連連嘆道:“酒這東西真是有福人之水。”朱先生出生于敗落的富人家,他手拿酒杯時,小手指和無名指微微翹起,顯得極是優(yōu)雅;另一只手把杯子捂著,仿佛是生怕酒氣被風吹散了。朱先生說,把酒臨風是外行人的喝法,好酒不能臨風喝,那樣就不能留住酒氣了。風一吹,酒氣散了,還成什么滋味?酒過三巡,朱先生又拿起一根筷子,在桌板上飛快地勾畫著,阿拙隱約猜得出,他是在寫一首詩。三壺先生早就跟徒弟們說過,朱先生的學(xué)問其實大得很,他有時也勸徒弟們有空多多向他請教一下。學(xué)問放在肚子里,手藝放在手上,都是不壓身的。含玉脧了一眼阿拙說:“朱伯伯,你說阿拙是塊讀書料子,不如你就教他寫字吧。”朱先生嘆了口氣,說:“字可以用世,固然不錯,但亂世里寫字也是個造孽。人因字而生,也因字而死。這年頭,一支筆到底不如一把鋤頭。鋤頭底下出黃金,而筆頭出來的,已經(jīng)不是字了,而是墨汁,墨汁能賣多少錢?寫字的人恐怕還不如魚行里的墨魚哩。”他捏著阿拙的手指說:“看你這手指,分明不是握鋤頭的料。可惜,可惜。”阿拙聽了覺著納悶。這朱先生喝了點酒說話就顛三倒四了,怎么一會兒勸他握筆,一會兒又勸他不要握筆?可朱先生說話時的神情分明是嚴肅的。他對阿拙說:“方才我教你這些道理,就等于是給你一斗米。”這是朱先生常常對后生們說的一句話,他也因此得了一個“一斗米先生”的諢號。

朱先生一邊慢條斯理地喝酒,一邊談他的掌故。不知不覺,競喝了半壇老酒。阿拙勸他少飲幾杯,朱先生卻捂住杯子說:“我的酒腸寬著哩,我還能喝,我還能喝。”可他的舌頭已經(jīng)有些不夠利索了。說話遇到磕碰的地方,就用手比畫,仿佛前面有什么東西擋住了他。再后來,話是少了,只剩下手舞足蹈了。朱先生抓來一根毛筆,在一塊木板上寫了一行字:“歲在申酉,乞漿得酒。”寫完之后,隨手一甩,竟甩到了含玉晾曬的衣裳上。三壺先生氣得漲紅了臉,頓著腳,一個勁地罵道:“老狗畜,老狗畜。”這“老狗畜”也是有典故的。朱先生頭發(fā)蓬亂,常常自嘲是狗窩里鉆出來的,他那頭發(fā)間總有許多皮屑,像是剛曬過的鹽,白而且燥,用手指一捋,便紛紛落下,鋪了一地。因此人家又贈他一個諢號“老狗畜”。“老狗畜,給我爬回家去!”三壺先生再次喝罵道。朱先生吃了三壺先生的半壇酒,舌頭早已殺軟了,居然也不回嘴,大笑一聲就蕩到街那頭去了。

沒過多久,就有人來報,說朱先生闖禍了。三壺先生問那人,闖了什么禍。那人說,你去柳家祠堂看看就曉得了。三壺先生帶著阿拙等人,怒氣沖沖地直奔柳家祠堂。只見朱先生正脫光了衣裳,躺在一具壽材里睡大覺,一副陰死陽活的模樣。三壺先生讓徒弟們捧頭摟腳,把朱先生抬了出來。這時,族長也帶著幾名祠壯過來了。族長說,存放在祠堂里的壽材都是有名有姓的,現(xiàn)如今被人弄臟了,那人必會過來問罪。三壺先生問這具壽材是哪位柳氏族人的。族長捏著鼻子過去看了看,說:“是柳步亭柳老爺?shù)摹!比龎叵壬犝f是柳步亭的,就松了口氣,說:“既然是步亭兄的,這事就好辦,我等這個老狗畜酒醒之后,一定會去他府上謝罪。”族長知道三壺先生也是個有名望的人,更何況他與柳步亭也相熟,自然不敢橫加阻攔。三壺先生讓人把朱先生抬到了自己家中,他去鑊灶間舀了一瓢水,潑到他臉上。朱先生競跟一條死魚似的,一動不動。三壺先生心里有些發(fā)憷,趕緊摁住他的人中,只聽得朱先生“嗯哈”一聲,醒了過來。忽然大叫一聲:“好險!”三壺先生給他灌了幾口鹽茶,待他氣順了之后問道:“你曉得自己酒醉之后去了哪兒?”朱先生想了想說:“好像是去了一家與白鶴寺相仿的廟子。我稀里糊涂地走了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一團漆黑。這時節(jié),我眼前忽然一亮,走來一個手執(zhí)鐵鎖的鬼差,看樣子是要把我拘到閻王殿去。我借著三分酒膽,對那個鬼差說,我每回吃酒之前,都會灑幾滴酒水敬拜鬼神,你們可不能在酒醉之后抓我去見閻王。那鬼差還不死心,要揪我的頭發(fā),我便擰住他的手不放,那鬼差從未見過像我這樣不怕鬼神的人,嚇得連忙走開了。”三壺先生聽了冷笑一聲,便吩咐含玉給朱先生煨一罐稀粥。

第二天,三壺先生就拉著朱先生去柳步亭那兒謝罪。“梅溪三高”之一的柳步亭可稱得上是家財萬貫,故而人們都稱他“萬貫先生”。他在上海住了些年,見過大世面。但他從上海回來之后,見什么都是俗物了。就拿女人為例,柳夫人去世后,柳先生就再也沒有看中一個女人了。據(jù)說他聞到了鄉(xiāng)下女人的頭油氣味就會作嘔。有人說他喜歡上了梅溪書院對面那座水月庵的尼姑,因為尼姑是不搽什么頭油的。柳先生不食五辛、生魚,不與不識字的人交往。他極瘦,卻瞧不起那些肌肉強壯的人,以為這些人只配拉車、挑糞。柳先生的脾氣,三壺先生和朱先生都是了解的。

三壺先生叩響柳府的門環(huán)時,里面有位女仆問道:“是哪位?”三壺先生自報家門之后,女仆就讓他們稍待片刻。這時,里面?zhèn)鞒隽肆壬?xùn)斥女仆的聲音:“死丫頭,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以后不許叫我老爺,我有這么老嗎?”女仆答了一聲:“是,少爺。”隨后就聽到了女仆碎步走過來的聲音。門開了,柳先生就站在廳堂里,一身羽紗長衫,白得發(fā)亮,纖塵不染。柳先生見了他手中的煙桿,說:“又吃煙,又吃煙,你到哪兒都斷不了吃煙。瞧你那吐煙的模樣,就像是用嘴巴放屁,放臭屁,放一圈又一圈的臭屁。”三壺先生知道他有潔癖,立馬就收起了煙桿。見到朱先生頭發(fā)亂似禿筆頭,衣衫襤褸,他又皺起了眉頭。三壺先生心里明白,其實他不是看不起窮人,而是看不慣他們那副臟兮兮的打扮。三壺先生和朱先生落座后,不知該怎樣打開話題。這老柳雖說人淡如菊,但發(fā)起脾氣來,十頭牛也是拉不回來的。三壺先生說明了來意,繼而講述了昨天發(fā)生的事,說話像是用尺子量過的,分寸拿捏得很好。柳先生點頭說:“族長昨晚就跟我說過此事,也罷,既然這副壽材讓老狗畜弄臟了,就送給他了。以后你們休再提這事了。”談話間,柳先生還問起了阿拙的近況。柳先生與阿拙的父親原是世交,阿拙家道敗落,柳先生就把他介紹給三壺先生做學(xué)徒,貼費也都是他出的。

朱先生把自己新近寫的一幅字送給柳先生。柳先生展開一看,嘖嘖贊嘆,繼而又抽了抽鼻子,說:“字是好字,只是墨汁太臭了,我連欣賞的興味也沒有了。待會兒我送你一瓶上等徽墨,在我這兒重寫一幅。”已近午時,柳先生轉(zhuǎn)身對廚房里的人說:“李媽,給兩位客人準備幾個菜。”接著又對那個女仆說:“把我沒穿過的衣裳拿一套過來,讓這位朱先生換上。”

柳先生招待的這一頓飯,自然沒有酒水。菜也凈是素的,放在小碟子里,跟祭家仙似的。這柳先生雖然家財萬貫,對吃喝卻極吝嗇。平常自己就吃兩三個小菜,客人來了,也就多添兩個小菜而已。朱先生吃了半飽就起來了。柳先生又喚仆人打來一盆清水,讓他們洗手。柳先生自己搬了一條小矮凳坐在水槽旁刷牙,他原來是用東洋人的牙粉刷牙,鬼子打過來之后他就改用上海的無敵牌牙粉,以示愛國。柳先生嘴里的牙齒盡管所剩不多,但他刷得十分仔細,就跟毛稀的人對鏡梳頭一樣。三壺先生和朱先生洗完了手就在一旁看著。三壺先生嘀咕了一聲:“老柳讓我們洗手,定然是要帶我們?nèi)ニ臅孔!敝煜壬俸傩α艘宦曊f:“我一進他的書房,手就癢癢的。”三壺先生“噓”了一聲,兩人就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柳先生果然帶他們來到了自己的藏書樓。樓名“蘭香山房”,有前朝進士余朝紳題的匾額。書房里除一些珍本古籍,還新添了一些商務(wù)印書館出的新書。柳先生說,上個月,他在上海的公寓被日本人炸了,所幸那間書房還完好無損,他不放心,便托人把那些藏書用船載回來。前些日,三壺先生就聽人說過,有一條神秘的小貨船在三更時分駛進了柳府門前的河灣,從船上走出幾名壯漢,跟柳先生交談了幾句,就抬出了好幾個箱子。住在河邊的人家聽到外邊的動靜就點起燈來,有人從窗口探出頭,問一聲:“柳老爺,半夜三更抬的是什么東西呀?”柳先生重重地回了一句:“是槍炮。”那人就趕緊把腦袋縮了進去,然后,整個河畔人家的燈光就全都熄掉了。

朱先生剛一坐下,柳先生便如壓斷了骨頭似的怪叫一聲。他一把抓起朱先生,從他屁股底下抽出了一本詩集,憤憤地說了幾句。朱先生卻依舊涎著臉,說這書紙墨好,很香,不肯放手了。柳先生帶著萬般無奈說:“罷了,這書既然被你壓壞了,就送給你吧。”三壺先生說:“聽外間的人說,你有一支洋人贈送的金筆。能否拿給我們開開眼界。”柳先生從抽屜里拿出那支康克令金筆,只是讓他們看上一眼,連摸一下都不允許。朱先生露出不屑的神情說:“我還以為是什么寶物,不就是一支筆嗎?我們的筆是長毛的,洋人的筆是不長毛的。”三壺先生說:“你以后用金筆寫詩,想必是會靈思大發(fā)。”“我從來不用金筆寫詩,”柳先生說,“金筆寫在紙上會發(fā)出刺耳的咝咝聲,而毛筆就不同了,輕柔得像貓爪從紙面爬過。”朱先生忽然皺起眉頭說:“我方才好像聽到了吱吱叫的聲音。”柳先生笑著說:“我方才說到貓,你就說自己聽到了老鼠的聲音。”朱先生說:“好像不是老鼠發(fā)出的聲音。”過了半晌,朱先生若有所悟似的嚷了起來:“不錯,是樓板開裂的聲音。”柳先生驚跳了一下,帶著一臉的疑惑說:“難道是我的書太重了不成?”朱先生說:“老柳,你的藏書太多了,小心有朝一日樓塌下來被書壓死。”柳先生“呸”了一聲,說:“大白天的,少說晦氣話。”三壺先生呵呵笑道:“我是木匠出身,最有資格解釋這個問題。這大熱天,木板受壓之后熱脹起來,自然就會發(fā)出吱吱聲,你們都不必杞人憂天。”

臨出門時,柳先生拉著三壺先生的袖子說:“你給阿拙這孩子捎個口信,讓他有空也到我這里多走動,別太生分了。我曉得這孩子的倔脾氣,沒混出一點兒名堂來他是斷然不會登我這個門的。”朱先生跟三壺先生走了一段路后,冷不丁說了一句:“阿拙這孩子比我有志氣,我沒給人家做事,每天還是老眉老臉地賴在那里蹭飯。”三壺先生正色說:“你說這話就見外了,我老周多少還有一點兒家底,多一個你也不過是多一雙筷子而已。”朱先生說:“不如這樣,你們刻黃楊木雕若是需要人畫草圖,我興許可以幫得上忙。”三壺先生拍掌笑道:“我就等著你老狗畜說這句話了。”

那些日,也不知為什么,自從朱先生過來作幫襯后,含玉總是待他格外好。每天上午九時或晌午三時左右,她都定時給他送點心,當?shù)厝斯苓@頓飯叫“接力飯”,意思是說吃這頓飯不是叫人享受,而是讓人接下來更有力氣干活。朱先生舔舔嘴唇時含玉就知道他是口味寡淡了,念想酒了,就弄來一個小酒杯給他斟上。朱先生照例用手指彈掉一點酒水,問:“小丫頭,是不是有事求我?”含玉眼珠子一轉(zhuǎn),咬著薄薄的嘴唇說:“不是我求你,是阿拙求你。”朱先生說:“既然是他有求于我,就讓他自己過來說個明白。”含玉說:“是我代他來求你的。”朱先生說:“這孩子面子也真夠大的,什么事還要勞駕我們周大小姐代他來求人。”含玉附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說:“你以后能不能教阿拙畫草圖?”朱先生一下子扳直了身子說:“這不行,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以后我到哪兒混飯吃?”含玉聽了這話,故意賭氣似的拿走了酒杯。朱先生趕緊用手罩住了酒杯,滿臉堆笑說:“好,好,我拗不過你這丫頭,你讓他晚上有空就過來跟我學(xué)畫草圖。”含玉抿著嘴笑了笑。朱先生抿了一口酒,說:“其實我早已看出你那一點兒心思了。女孩子家外向,這話不假。”

以后每天收了工,阿拙都要跑到朱先生住的那座草庵學(xué)畫。朱先生教的第一課居然是西洋的素描。朱先生說他早年在日本留過學(xué),接觸過西洋畫,知道造型藝術(shù)須是從素描人手。朱先生先是教他畫壇壇罐罐、蘋果雞蛋、瓜果蔬菜之類的靜物。阿拙覺得,朱先生的講法與滄浪仙似乎有些相通之處。

得了指點,阿拙的手藝又有了精進。三壺先生敲完坯、抹平糙褶之后,就把一尊佛像交給阿拙來修光。“修光要順著木紋,”三壺先生指點道,“人物頭部這一面的木紋要細一些,一著不慎,就容易毀了整體;背面的木紋要粗一些,稍有差池也無關(guān)緊要。你姑且就在背面練習修光的技法。”阿拙點頭稱是。三壺先生午覺醒來,走進作坊,發(fā)現(xiàn)自己那個手坯上的細部似乎被人修改過,他湊過去細細一瞧,眼鏡險些從鼻梁上滑落。他走出門外,大聲喊道:“阿拙,你過來一下。”阿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了進來,三壺先生也沒拿這尊修改過的佛像說事,只是若無其事地說:“這黃楊木生長緩慢,乃是珍稀品種,一刀不慎,落下敗筆就很難修改了。”他繼而掀起一個小籮筐內(nèi)的印花藍布說:“里面全都是我要廢棄的作品,把它們?nèi)拥粑疵馓上В蝗缃o你練習修光。”阿拙聽了異常興奮,連忙叫來一名幫手,把那些廢品抬了出去。

這以后,阿拙幾乎每日每夜都在埋頭雕刻,連嘴角都冒出水泡來。含玉看著心疼,就端著一碗蓮子湯悄悄走了進來。走近一看,一排是佛陀,另一排是古代仕女,都是一副低眉垂目的面相。那些仕女一律是抿嘴微笑,露著可愛的小酒窩,跟自己競有幾分相似。阿拙把她們一一陳列在含玉面前,問:“像不像你?”含玉卻裝作惱怒的樣子說:“你是指我像這木頭,還是指這木頭像我?”阿拙被她這么一問,自己倒是變成了木頭。含玉把其中一尊黃楊木藏到腋下,帶著詭秘說:“我拿給阿爹瞧瞧。”阿拙怕師傅責怪自己輕薄,也跟著跑了出來。含玉已把黃楊木交到三壺先生跟前。三壺先生端詳良久,驚嘆道:“這眼睛是你雕的嗎?好啊,好啊,我先前怎么就沒想到這種雕法?玉兒,把蠟燭挪近一點。”阿拙和含玉都同時把蠟燭挪到三壺先生眼底下。兩支蠟燭的火焰在剎那間合并在一起,爆出了絢麗的火花來。三壺先生看了看蠟燭,又看了看阿拙和含玉,微笑著說:“看來近日有喜事到了。”阿拙撓著頭皮問師傅喜從何來。含玉搡了他一下說:“說你是木頭就是木頭。”說著就羞紅了臉回到自己的房中了。

兩個月后,三壺先生家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事是三壺先生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阿拙;另一件事便是,三壺先生家的店鋪里頭陳列的一系列黃楊木雕作品,除了三壺先生本人的,其余差不多都是阿拙的,按照三壺先生的說法:“他儼然是出場人物了。”

阿拙一有空便偷偷去拜訪那位滄浪仙。因為下了幾場秋雨,天氣驟然變得濕冷,滄浪仙的雙腿又開始犯風濕病了。但他抱怨的不是雙腿的疾病,而是苜蓿街的陽光。滄浪仙對阿拙說,他這間店鋪的對面新起了一家酒樓,恰好遮住了南面的陽光,這一帶往后都要籠罩在陰影之中了。“冬天沒有好的陽光,我是斷然待不下去了。”說起這事,滄浪仙一點兒也沒有先前的灑脫風度,整整一天,他都在沒完沒了地抱怨。冬日來臨之前,他就拖著飽嘗風濕之苦的雙腿回老家去了。

次年仲秋,含玉生下了一對龍鳳胎,街坊鄰舍都帶著艷羨說,阿拙真是有福氣,也沒有看陰陽的歲月表就稀里糊涂地生下了一對雙胞胎。阿拙聽了,只是嘿嘿笑著。三壺先生給兩個孩子取了一個濫賤的小名:兒子叫東東,女兒叫西西。

擺滿月酒前一天,朱先生就備了一方祖?zhèn)鞒幣_作為禮物提早趕來了。遇見阿拙,便擰著他的臉說:“這日子過得好了,臉上也有了清亮氣色。”含玉在一旁說:“朱伯伯,人家現(xiàn)在都當?shù)耍氵€把他當小孩看待。”朱先生說:“我只是擰了一把他的臉蛋你就心疼了是不?我不但要擰大的,還要擰那兩個小兔崽子呢。”說著就作勢去擰含玉抱著的雙胞胎。三壺先生聽到笑聲,也進來說:“老狗畜,今天我高興,破例請你喝點兒酒。”朱先生卻擺擺手,說他已戒酒了。三壺先生湊過去嗅了嗅說:“我就不相信你已戒酒了,你身上還有昨晚殘留的酒氣。”朱先生呵呵笑道:“我即便不吃酒,身上照樣會有酒氣,夏天的時候可以熏倒幾只覓血食的蚊子呢。”三壺先生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說:“在我面前你就別裝了,我那酒壇子都已經(jīng)打開了,你若是不動心,就別跟我來。”三壺先生前腳剛邁出去,朱先生后腳已跟了上來。吃過酒后,朱先生和三壺先生都帶著微醺坐到河邊的樹蔭下,開始將棋了。那一帶十分開闊,云白山青,水平舟靜。兩人一邊下,一邊互相笑罵,很是得趣。心清河也清,有時一朵蓬松的白云飄過來,停在水面,轉(zhuǎn)眼間又悄無聲息地飄散了。有時飛來一兩只燕子,點破河心,蕩開一層漣漪。過來觀棋的人大抵也是這個樣子。興味正濃,忽然吹來一陣黑風,云面猙獰,像是朱先生畫的水墨鐘馗。這時,前往柳先生家送請柬的阿拙大汗淋漓地跑回來說:“不好了,不好了,柳先生家的樓板塌掉了。”朱先生和三壺先生齊聲問道:“老柳有沒有事?”阿拙說:“他不曾受傷,倒是被嚇得昏過去了。”朱先生和三壺先生當即拋下棋子,跑過去看個真切。柳府門口站滿了許多看熱鬧的人,管家為了防范有人趁機入室盜竊,特意雇了兩個壯漢把守大門。朱、周二人過來時,管家破例讓他們進來。只見那個書房的樓板露出了一個大豁口,下面堆滿了坼裂的木板、散亂的銅錢和銀器。朱先生說:“從前我聽到樓板的吱吱聲,還以為是他家藏書太重,沒想到樓上幾個大箱子里裝的竟會是這些金銀物什。”管家?guī)麄內(nèi)ヌ酵壬鷷r,女仆說他正坐在天井里發(fā)呆。剛剛下過一場秋雨,月亮從薄云間出來;瓦屋如舟,一半沉浸在水一般的月光中。晚風帶來了些許寒意,柳先生卻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裳,手執(zhí)蒲扇,靜靜地坐在月光下。朱先生問他坐在這里做甚,柳先生回答:曬太陽。朱先生和三壺先生都嚇了一跳。朱先生出來后就告訴大家:柳先生瘋了,他把月亮都看成太陽了。

我們村上的人常常說這樣一句話:窮人的“貧”字帶刀,富人的“利”字也帶刀。這話后來就在柳先生身上印證了。自打他瘋掉之后,常常是光著腳板在街上游蕩,他那蓬亂的頭發(fā)覆滿塵垢,板結(jié)成不規(guī)則的塊狀物,遠遠看去,仿佛戴著一頂破帽子;胡子拉碴,鼻毛從鼻孔間生長出來,跟上唇的胡子都連成一片了。他在路上到處吐痰,到處罵人。更可怕的是,他手中居然還握著一把菜刀,看見街上的行人就跑過去,十分恭敬地遞上那把菜刀,跪下來懇求道:“求求你,給我來一刀痛快的。”沒有人敢接過他手中的刀,他們都像見了瘟神似的,遠遠地避開。那些躲在屋檐下觀看的人,都發(fā)出了表示憐憫的嘆息。苜蓿街上有個小地痞撞見了他,就問:“我給你一刀,你給我什么好處?”柳先生說:“十畝地。”小地痞說:“你這條命難道只值十畝地?”柳先生想了想說:“那就百畝地。”小地痞說:“你家少說也有上千畝地,給我百畝地也未免太小氣了。再說了,你兒子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死了,你那剩下的九百畝地還有什么用處?”柳先生咬了咬牙說:“只要你一刀砍死我,剩下的九百畝地就任你處置。”那個小痞“呸”了一聲,把刀摜在地上,說:“你以為我是傻子不成?殺人償命,這道理我也曉得。我要是鬧出了人命官司,拉出去一槍斃了,這一千畝地還頂個屁用。”柳先生雙手顫抖著說:“我可以立下字據(jù)的,保你沒事。”說著就轉(zhuǎn)身喊道:“小翠,快給我磨墨。”他忙著找小翠的那個當兒,小痞子已大笑一聲離開了。街頭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柳先生蹲下來,把刀拾起來,揣到了懷中,悻悻然地走了。

臘月初八那一晚,天降大雪,柳先生在一條闃無人跡的小巷子里被人亂刀砍死。雪花掩埋了他,猶如一座土堆。次日清晨,幾個堆雪人的孩子用鐵鏟刨積雪,卻刨到了一具尸首,他們的尖叫聲劃破了清晨的死寂。太陽出來了,積雪融化,陽光照耀著尸體上的污跡、血塊以及破敗的棉絮。四周靜極了,可以聽到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有幾個膽子大的走近尸體,用掃帚拂去他臉上的雪粉,才辨認出是柳先生。

朱先生聽到柳先生的死訊后,便將柳先生送他的那副上等棺材用板車載著拉過來,收斂了尸首,又拉回柳府。三壺先生和阿拙也聞訊趕了過來,張羅著給柳先生布置孝堂。柳先生的獨子兩年前死于抗戰(zhàn),因此膝下也沒有人給他哭喪。孝堂里只有寥寥幾個守靈人,一片冷清。南國的冬天照例是挾濕帶冷,連穿透花墻照進來的陽光也仿佛是濕的。阿拙袖著手,站在那里直跺腳。老管家端坐一隅,握著一支毛筆記賬。因為天冷,墨汁膠結(jié)不好書寫,阿拙就上去一邊替他磨墨,一邊呵著手。朱先生也過來了,隨手拿起一支筆,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一個圓圈,然后又在圓圈中畫上了寥寥幾筆。粗看是張人臉,細看又是一個“苦”字。朱先生也沒說些什么,就擲筆走掉了。

民國三十一年夏末,一個沒有星月的夜晚,缽籃縣上空忽然響起了防空警報。日本人說來就來了。他們從空中只投了三枚燃燒彈,就把守城的國軍打跑了。不幸的是,其中一枚燃燒彈恰好就落在三壺先生家。燃燒彈先是落在后院的木料堆,騰地一下,火焰躥了半天高,被風一吹,就往住房這邊蔓延過來。三壺先生的家人卷起被子就逃出來了。阿拙想跑進去拿些貴重的東西,含玉把他拽住了,含玉說:“只要你和孩子都在,其他東西又算得了什么?”正說話間,大火像洪水那樣翻卷過來,把那間高大的瓦屋吞沒了。阿拙見了,倒吸一口冷氣。這條街上唯一一臺水龍也被炸得粉碎,人們只好提著木桶、端著木盆趕去救火,但火隨風勢,愈燒愈旺,頃刻間就跟燒稻草似的燒掉了一排溜木屋。這場大火燒毀了城南半條街,以致在城北最偏遠一戶人家的院落里都能發(fā)現(xiàn)幾片隨風飄落的灰燼。次日早晨,陽光普照大地,全城卻沒有一戶人家敢晾曬衣裳或被子,唯恐沾染了煙灰。三壺先生一家人在白鶴殿借宿了一夜,一大早就趕回去看那座早已變成一堆土灰的屋子。隔壁那戶人家請來了幾名道士,在廢墟堆里念經(jīng)打火蘸;沿街有幾戶人家雖然砌了風火墻,也未免于難,有幾個戀財?shù)娜朔瓷磉M屋時被煙熏倒了,結(jié)果連命都搭了進去,有個瘦弱的小女孩正坐在瓦礫堆旁,哭著死去的父母和兄弟。那些燒焦的人跟木炭混雜在一起,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分。三壺先生見了此狀,憤憤地說了一句:“這年頭,人命賤,一擔屌毛燒了也沒一撮灰哩。”

三壺先生走投無路,就向他的大哥求助。還沒進門,就聽見大哥和大嫂的爭吵聲。大嫂說:“不能讓他們進我們的家門。”大哥反問:“我們家有的是閑房子,為什么就不讓他們住?”“哎呀,”大嫂尖叫著說,“他們身上還帶火星哩。俗話說,一個火星能燒出半條街。”大哥說:“他們干干凈凈的,還帶什么火星?難道你有火眼金睛嗎?”大嫂說:“這火星跟病菌一樣,肉眼怎么看得見?沒有個十天半月,這火星是斷不掉的。”大哥究竟是老實人,拗不過自己家的女人,只好問:“照你說,怎樣才能斷掉火星?”大嫂說:“讓他們?nèi)ズ舆呑⌒┤兆印!比龎叵壬犃诉@番對話,嘆息一聲,就離開了。

幸好得了街坊的救助,三壺先生一家人才得以搬到鄉(xiāng)下,在一條十字河邊的老房子里暫且住下。那里是一片荒地,隔著一片樹林可以隱隱看到山腳下散落的幾戶人家。房屋四周的雜草都長到狗尾巴那么長了,一搖一晃的。一行白鷺從屋頂間掠過,飛遠了,變成了一縷白煙,緩緩融入暮色。到了天黑時分,他們一家才把里屋清掃干凈。三壺先生拍拍身上的灰塵,走出屋外,抬頭仰望,天空幽深得像一口池塘,仿佛還可以摸魚兒。含玉抱怨說:“這里冷清得要死,天一黑,連鬼都要出來了。”三壺先生的目光掠過茫茫水面,寧靜得像是一根竹子,嘴里嘟噥著:“這里水清,可惜沒有好茶,也沒有像樣的茶壺。”

這陣子,三壺先生手頭沒活兒可做,身上很不得勁兒。他對含玉說:“你看阿爹這田字臉,分明是書上說的萬里侯相,可我的命卻是勞祿命。我一天不干活就渾身難受。”閑了,招病了。三壺先生犯了腳氣病。含玉炒了一些糠粉,治他的腳氣,不管用。三壺先生對女兒說:“你去杏林齋抓些茶過來。”三壺先生忌說“抓藥”,把“藥”改成“茶”,心底里似乎更妥帖一些。“你去抓些茶過來。”這話聽上去分明有一種大雅之俗,連生病似乎也變成了一件風雅之事。

三壺先生在床上躺了幾天,忽然想起,有好幾天沒見著阿拙的影子了。一問,原來是被日本人抓去當挑夫了。那天他去城里維持會辦“良民證”,一個日本人見他身子骨硬扎,就指定把他招來當挑夫。工地的包工頭雖然也按例給他發(fā)一點兒工錢,但良民證要扣在那里作抵押。挑的是城墻的基石,一塊石頭輕則四五十斤,重則百來斤。石頭挑到板車上,堆滿,就有人拉走;然后返回,繼續(xù)挑;從慢坡下來,來回要走兩百多步;一趟,兩趟,三趟,不覺得很累,來回次數(shù)多了,就感覺兩百步變成了三百步、四百步、五百步;肩膀上的擔子也變沉了,一百斤變成了兩百斤、三百斤、四百斤。扁擔骨卡在肉里,像一把刀。用一塊布墊上,肉還是疼,手一摸,還帶血痕。累的感覺,是在提著空筐走回頭路的時候出現(xiàn)的。他有時會在那塊慢坡上停下來,讓風吹上片刻,吐一口濁氣。每天要搬石頭,每天都是一身的臭汗,一身的咸肉。至于這些石頭要挑到哪里去,做什么用處,他一概不知。后來他聽人透露:日本人要用這些石頭建造一個軍用飛機場。可是,挑石頭的人也不管日本人造機場做什么用,他們只知道像驢拉磨似的來回挑。真正的累,不是覺得身子沉重,而是空。痛也是空的。說不準是哪塊骨頭或肌肉痛。直到有一天,人對痛感也漸漸習慣了。挑了十來天,每人居然都得了十幾個銅板。阿拙拿了工錢,第一件事就是給兩個孩子買一雙暖和的棉鞋。上街一問,手頭的錢還是不夠,他想再挑幾天就可以湊足了。

含玉喂完了幾只老母雞,又忙著張羅晚飯。到了吃飯的時辰,三壺先生揭開鍋蓋一看,哈哈大笑說:“唁,這哪是稀粥,簡直可以當做電影來看。”他把東東和西西招呼過來,說:“你們快過來看電影呀。”東東和西西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他們圍著一鑊米湯,看了又看,只看到水面浮蕩著兩顆模糊的小腦袋瓜。東東指著粥影說:“這是西西。”西西也指著粥影說:“那是東東。”三壺先生對含玉說:“你瞧瞧,他們連自己的模樣都可以映照出來了。”含玉轉(zhuǎn)過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三壺先生忽然嘆息一聲,走開了。

阿拙回來時,妻子把粥上面的一層油脂舀到每個碗里,然后又把鍋底下的米粥勻分給大家。阿拙一筷子伸下去,居然也能捋到幾粒米。干重活兒,米粒不能少,少了就容易餓,餓了就沒力氣,沒力氣就沒法挑石頭,也就賺不到那幾個銅板了。阿拙回到家中時早已餓得慌了,餓得連拿筷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三壺先生吃著吃著,忽然抬起頭來,看見東東和西西的碗已空了,正餳著眼睛看他吃“飯”。他還沒吃完,就撂下了筷子:“人老嘴乏味,不想吃了。”說著就把那碗米湯推到兩個孩子面前,說:“你們兩個分了吃吧。”含玉推了回去,說:“小孩子腸細,吃不了那么多,阿爹再吃。”三壺先生說:“我的飯量已經(jīng)不比先前了,更何況,老年人餓勿急食,食勿過多。”三壺先生說這些話等于是哄自己玩了,含玉明白阿爹的一番心思,鼻子一酸,眼眶里含著的淚珠便攪散了。三壺先生轉(zhuǎn)身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涼水,仰起脖子,“咕嚕”一聲吞下了。然后就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含玉走過去,問他要不要抽幾口煙,三壺先生卻用鼾聲做了回答。

三壺先生病得起,但閑不住。他覺得自己是手藝人,不能讓雙手空著,成為家中的負累。更何況,他壞的是腿,不是手。手藝人的手好歹還能派上用場。過了些日子,他托人從王家店弄來了兩口豬崽,草草拜了欄財神,便圈養(yǎng)起來。又過了些日子,含玉豢養(yǎng)的幾只母雞孵出了一窩小雞,全家人都喜出望外。蛋生雞,雞生蛋,是細水長流遠打算,這日子總算有了點小盼頭。東東和西西最愛逗弄小雞。他們時常從泥土里挖些小蟲子,放在葉片上,讓它們啄食。東東還時常模仿含玉的口吻,指著它們挨個兒訓(xùn)斥:“慌什么慌?你們都是荒年生的不成?慢些吃,別噎著了。”或者說:“哪,看誰不聽話,今天就不給它飯吃。”那些小雞居然被兩個小孩子調(diào)教得極是乖巧。東東和西西都不太喜歡家里養(yǎng)的那兩口豬。有一回,一頭小豬餓得慌了,從豬圈里跑出來。東東見它腦袋一拱一拱的,撒腿就跑。豬是餓瘋了,也追著他跑動起來。東東繞著屋子跑了一圈又一圈,豬也跟著跑了一圈又一圈。剛開始,東東還覺得有點好玩,后來他就害怕起來了,哇地一下哭開了。三壺先生聞聲出來,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拎起豬尾巴,叭地一下,就把它掀翻在地。三壺先生把豬趕回圈子,喂飽了之后,拿著一個空瓢子出來,見了含玉,重重地嘆息一聲說:“我現(xiàn)如今才曉得什么叫窮兇極惡。你看這豬,都餓成一匹狼了。人要是餓急了,不知要做出什么豬狗不如的事體來。”

三壺先生除了養(yǎng)豬,還在院子里種了三株蘭花。這蘭花,據(jù)他說,是在雷公火燒過的枯樹旁發(fā)現(xiàn)的。三壺先生想起了家園被火焚毀的情狀,便生了幾分憐愛之心,把蘭花連根拔起,用濕土裹著,帶回家來。有時喂完豬,他就給蘭花澆點兒水。三壺先生說,居家過日子嘛,養(yǎng)豬不忘種蘭。

阿拙又去城北挑石頭了,含玉也順便跟隨他去城里賣雞蛋。臨出門時,三壺先生對阿拙千叮嚀、萬囑咐,說日本人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都是極為苛嚴。給日本人干活兒,凡事要留一個心眼兒,刀口舔血,究竟不是一件穩(wěn)當?shù)氖隆H龎叵壬饶_不靈便,就留下來照看小孩子和家畜。日長無事,他就跟兩個小孩子玩“背銅錢”的游戲。三壺先生能把幾枚銅錢放在掌心,手一翻,銅錢就落在手背里,然后又是一翻,銅錢又回落手心。東東和西西也效仿他的做法,可每每總是掉落幾枚銅錢。玩累了,他們又玩起了猜銅錢、滾銅錢、拋銅錢之類的游戲。想到銅錢可以玩人,也可以被人玩,三壺先生就有些感慨了。這時他想到女兒和女婿為了幾個錢,外出干一些賤業(yè),心里邊又是一陣難過。吃過午飯,三壺先生覺得后背發(fā)脹,就搬了條凳子,去外面曬曬太陽。順便也把被子拿出來。放在一塊洗凈的石頭上曬。

已是深秋的光景,山影也漸漸地瘦了。日光淡淡的,是秋草的顏色,但也能給人些許暖意。午后的沉寂引人發(fā)悶,三壺先生收了被子,回里屋睡午覺去了。兩個小孩子就在屋邊的柳樹下玩泥巴。這時,一個蓬頭垢面的老漢背著一個麻袋,沿著河堤走了過來。西西抬起頭來,一眼就認出朱先生了,驚喜地喊道:“朱爺爺,朱爺爺。”朱先生把麻袋放下,出了口吁氣。東東和西西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麻袋,問他這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朱先生卻笑而不答。朱先生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用拳頭敲著膝蓋。東東和西西來到他身后,輪流給他捶背。西西說:“我給你敲背,你得告訴我這袋子里裝著什么東西。”朱先生卻賣起了關(guān)子,先給他們講了個故事:“從前啊,有個宰相的孫子,敗了家業(yè),四處乞討,好不容易討到了半袋米,卻怎么也背不動。看見一個窮漢過來,就對他說,如果他愿意背這袋米,就分滿滿一升米給他。窮漢滿口答應(yīng)了,可沒背多遠,就走不動了。宰相的孫子說,我是宰相人家出身,背不動這重物乃是常理,你一個窮人家出身的,怎么也如此不堪呀?窮漢拍拍胸脯說,這也不能怪我,要知道,我爺爺當年好歹也是個尚書啊。”這時,臥在床上的三壺先生也聽到了朱先生的爽朗笑聲,便從床上爬了起來。只披了一件破舊的短褂,趿著一雙脫鞋出來了。朱先生把三壺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三壺先生面帶愧色說:“荒年殺禮了,出門迎客也沒一件好衣裳,真是顧嘴不顧身了。”朱先生說:“可我聽說你們家現(xiàn)在連嘴也顧不上了。得知這么一回事,我趕緊送來了一袋粗糧。”朱先生向來疏懶,力氣從不外用,可這一回卻扛了一麻袋的粗糧跑老遠的路送來,叫三壺先生不由地心頭一熱。他也沒打開麻袋先看里面的吃食,見朱先生大汗淋漓,就叫東東和西西去拿毛巾和茶水。兩人坐下來,聊了一些家常。三壺先生問他近況如何,朱先生說,還是老樣子,平常賣字也不賺錢,何況正逢亂世。坊間寫買賣文書,或者會想到他,有時索性就請他做個中人,酬金也沒少給,一般是田三地四房七,他有了錢就直奔酒樓,快活幾日,又去喝西北風了。說話間,西西已打開麻袋,從里面摸出幾顆槐豆來。三壺先生問道:“這一袋槐豆是從哪兒弄來的?”朱先生說:“日本人打過來的時候,白鶴寺旁的醬園老板跑了,留下一倉庫做醬油的槐豆,被人哄搶,我也顧不得斯文,裝了滿滿一袋就拖走了。”朱先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打趣說:“你們西鄉(xiāng)人有意思,明明是蠶豆,卻老是念槐豆。”三壺先生笑道:“你們東鄉(xiāng)人更有意思,明明是蠶豆,卻硬是要把它說成豌豆,這就好比把桌子說成凳子。”倆人互相取笑,心情頓時輕松了許多。

到了傍晚,阿拙和含玉從城里相伴回來了。三壺先生讓女兒燒一鍋槐豆飯,好好兒招待朱先生。一家人正圍起來吃飯時,卻發(fā)現(xiàn)阿拙正歪著頭,坐在凳上睡著了。含玉走過去喚醒了他,把一碗香噴噴的槐豆飯遞到他跟前。阿拙搖搖頭,說他不餓。朱先生到底眼尖,說:“人的喜怒哀樂可以掩飾,饑餓卻沒法子掩飾。你是餓過頭了,才覺著自己不餓。”三壺先生也在一旁說了:“吃飯要緊,吃了飯身上就有谷氣,有了谷氣,血氣也就來了,血氣活了,筋骨也就硬了,我們干活兒的,靠的什么?是這一身筋骨。”含玉也在一旁說了:“槐豆是硬食,吃了硬食,身板就硬了,干活兒不累。”在眾人的勸說下,阿拙勉強吃了幾口飯,卻又拖著沉重的雙腿爬上床,頭枕合到一處,便覺得腦袋如遭重擊,昏昏然地睡了過去。含玉再去叫他時,三壺先生搖了搖手,說:“他已經(jīng)累了一天,讓他多睡一會兒吧。俗話說,眠為食之基,睡足了也等于吃個半飽。”

東東和西西吃得最歡,他們吃了一大碗冒尖的槐豆飯,然后就跟小貓小狗似的,跑進跑出,繞了一圈子回來,伸出小手,要了幾顆豆子,放在手心,數(shù)著吃。不過一會兒,東東就內(nèi)急后重了,要拉屎。東東拉的是硬屎,一坨坨,跟馬糞似的。含玉忽然間哇的一聲哭了。三壺先生、朱先生以及東東都發(fā)呆了,阿拙也被妻子的哭聲驚醒了。大家都拿驚訝的目光看著含玉。含玉轉(zhuǎn)眼間又破涕為笑,說:“東東這陣子吃的是稀飯,拉的也是稀屎,可今天卻拉出硬屎來了。”三壺先生默默地看了一下,轉(zhuǎn)身拿來那根荒廢已久的煙桿,把煙葉裝進煙袋,蹲下來,慢悠悠地抽起來。朱先生瞇起眼睛,笑著說:“還是抽煙好,吃進是空的,吐出也是空的,比神仙還神哩。”“是啊,”三壺先生說,“可老柳說我抽煙等同放屁,臭得很,他才放屁呢,他哪里曉得做神仙的滋味。”朱先生咂咂舌頭說:“喝了酒,也賽神仙。可惜,這里沒有酒。”三壺先生說:“我不給你酒喝,是怕你酒后失態(tài),佛家說,遞給人酒杯,五百世無手。我可不想在來世做個斷手之人。”朱先生抽了抽鼻子說:“你家要是藏著酒,我早就聞到了。嘿,還說怕我酒后失態(tài)。你壺翁平素不離三壺,現(xiàn)如今也不得不離酒壺了吧。”三壺先生被他這么一說,只是嘆息,苦笑。

吃完飯,朱先生從墻上取下一把布滿灰塵的二胡,用袖子擦了擦,調(diào)好了弦,試拉了幾聲。這時,東東剛好拉完了,要阿媽給他擦屁股。朱先生帶著自嘲說:“他是先拉后擦,我是先擦后拉。”全家人都哄的一聲笑開了。阿拙也醒過神兒來了,把凳子挪了過去,雙手抱膝坐在一旁聽朱先生拉琴。三壺先生放下了煙桿,在一旁輕輕地打著拍子。柳步亭先生早些年說過:朱先生二胡拉得好,絲竹勝肉,一點兒也不假。拉完了曲子,朱先生又咂了咂舌頭:“人說無曲不成酒,我倒是覺著無酒不成曲。有了酒,拉曲子就更歡實了。”三壺先生遞上了一壺茶說:“權(quán)且以茶代酒,往后日子順了再給你補上。”朱先生說:“去掉水邊酉,那就不是滋味了。”即便這么說,還是一仰脖子喝下了。朱先生擱下那把胡琴,打開了話匣子:“我早些年家境好,整日里游手好閑,時常跟戲班里的坤伶混在一起,不想就學(xué)會了幾樣樂器。其實我最擅長的不是二胡,而是三弦。當年昆曲名角季叔夜到我家唱三天三夜的戲,就是讓我彈三弦作伴奏的。”三壺先生呵呵笑道:“老狗畜,你以后不愁吃也不愁喝了。”朱先生問他這話又怎講。三壺先生說:“以后你憑著一把三弦就可以討飯吃了。”朱先生說:“寫字變成了賣字,彈三弦變成了賣藝,這究竟是讀書人的宿命啊。要是有一天你也混不下去了,就跟我一起去賣藝討飯,我可以保你一日三餐。”

三壺先生趁著幾分余興,從一個布袋里取出一段古銅色的黃楊木,用手指敲了敲。含玉問他要做什么,三壺先生說:“咱們這一行里有句老話:千年黃楊難做拍。拍是什么?就是唱道情的乞兒拿的陰陽板。陰陽板若是用黃楊木做的,定是三生修來的福氣了。,過些日子我就拿這千年黃楊木做上一副,留著以后跟老狗畜一起討飯用。”

朱先生閑聊了一陣,就動身要走了。三壺先生家沒有多余的床鋪可以留宿,所以也就不加挽留了。他把朱先生送到對面的橋頭,說了一句:“老狗畜,天氣涼了,記得常曬被子。太陽曬過的被子有一股香味,很好聞的。”

這一夜,阿拙一家人都睡得無比酣實。阿拙睡到半夜醒了過來,忽然覺得腹部有一股氣流在隱隱地膨脹。他想用手把它按下去,卻不能奏效。他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含玉的身體。含玉哼唧了一聲,轉(zhuǎn)過身來。她在阿拙的耳邊輕輕地“噓”了一聲,另一只手伸到床底摸索了一下,忽然驚坐起來,說,東東不見了。東東自打上一回被日本人的炸彈驚嚇之后,就有了異常反應(yīng),先是時常夜驚,后來就是伴有偶發(fā)性的夢游,他有時下床在房間里繞著圈子走,有時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阿拙夫婦一直讓孩子跟自己睡一床,而且每回都在孩子睡了一個時辰后才敢合眼,因為這種夢游癥多半是在睡后一個時辰內(nèi)發(fā)生的。這一回,孩子竟在他們熟睡之后悄無聲息地下了床獨自出游。夫婦倆一骨碌下了床,看見外面的門敞開著,就趕緊跑了出去。頭頂?shù)奶炜账{得讓人有些不安。鄉(xiāng)間的人都忌諱在半夜里喊人的名字,因此他們都不敢聲張。三壺先生聽到外邊的動靜,也披衣起來。他點起了煤油燈,四下里照了一圈。幾只夜鳥撲棱棱飛出樹叢,細瘦的樹枝在風中微微顫抖了幾下,其中一根斷枝手指般直指月亮。阿拙立在樹下,悵然若失地望著飛鳥和月亮,脖子后面驟然感到一絲冰涼,伸手一摸,竟是一片帶露的柳葉。阿拙咕噥了一聲:“我曉得他在哪兒了。”說著就往河邊跑去,含玉和三壺先生也跟著跑了過去。就在河邊的大柳樹下,他們發(fā)現(xiàn)了東東的身影。那時,他正坐在那里玩石子,嘴里還念叨著什么。含玉一把抱過來,在他臉上親了又親,淚水都把東東的臉打濕了。孩子抱到床上后,又繼續(xù)睡。三壺先生在他床前系了一條細繩子,然后又在細繩子上安裝了一個小鈴鐺。三壺先生說:“這是沒有法子的法子,孩子的病終歸是要治的。”阿拙摸著東東的額頭說:“想必是中了邪,明天我讓白云山人過來看一看。”

白云山人總在白云深處,一時間找不到,阿拙就繞道去了工地。他想多賺幾個銅錢,也好給東東治病。那天剛好是中秋,工地提早收工,阿拙打算上街割半斤肉。他在菜場的肉案旁一眼就看見了李晚香。他叫了幾聲:“李晚香,李晚香。”李晚香卻怕羞似的低下了頭。阿拙知道李晚香一直視賣肉為賤業(yè),現(xiàn)在操起了這樁祖?zhèn)鞯幕顑海欢ㄊ鞘植磺樵浮0⒆疽菜餍圆簧先ジ钤挘獾脙扇苏f起近況來都有些不堪。他在菜場里轉(zhuǎn)了一圈,只買了幾根胡蘿卜。正要走時,有人搭住他的后背,回頭一看,原來是李晚香,手里提著一條豬口舌,說:“我看你日子也不太好過,這豬口賺算是送你的,拿去。”他把“豬口舌”說成“豬口賺”,是忌諱一個“舌”(折)字。阿拙想道聲謝,李晚香卻已轉(zhuǎn)身回到了肉案旁。阿拙提著豬口舌一徑回到了家。妻子正在門前的空坦上喂雞。他問了一聲:“東東呢?”回答說在里屋睡覺。阿拙進去時,發(fā)現(xiàn)床上是空的,心里一下子就涼了半截。他跑到門口喊道:“人又不見了。”含玉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騙你的,東東和西西現(xiàn)在跟著阿爹正在樹林里一起玩呢。”阿拙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手撫摸著胸口說:“你這樣會嚇死人的。”

就在阿拙拿起碗準備喝水的當兒,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巨響。碗沒有碎裂,聲音來自遠處i但他一時間還不能確定方向。槍聲持續(xù)傳來時,他很快就辨別出方向了。他跑到空坦上,跟妻子對望了一眼,從眼神就可以看出,倆人都往一處想了。“不好,”阿拙大叫一聲,“阿爹跟東東西西還在那邊的樹林里收拾柴火。”說完就甩開大步向那邊跑去。遠處傳來幾聲槍響,震得草樹動搖。阿拙沒跑多遠,就看見一名戴眼鏡的小個子從樹林那邊逃出來,背上還有一個小孩子,一眼看出就是東東。阿拙從他背上接過東東時,發(fā)現(xiàn)他前胸染了一大攤血。阿拙搖著東東的腦袋問:“東東你怎么啦?東東你說話呀?”東東已經(jīng)嚇昏過去了,牙齒緊咬著。戴眼鏡的小個子說:“孩子沒事,是我肩背處中了一槍。”阿拙這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人的后背已被血水浸透了,他背起東東,說一聲:“跟我來。”那人就尾隨他跑到一個堆滿稻草的雜物間。阿拙把孩子送到含玉手中,交代了幾句,又跑過去了。阿拙撕掉自己的布褂,暫時止住那人后背流淌的鮮血。

阿拙冷靜下來之后,忽然想起,阿爹和女兒還沒回來,他的心頭一下子又收緊了。阿拙問那人,有沒有看見一個老人和女孩子。那人點了點頭,說:“他們跟在我后頭一起逃,走到半路就落下了。老人說自己腿腳有病,跑不動了,讓我們先跑。那個女孩子執(zhí)意要跟老人在一起,我勸不動,就先走一步了。”阿拙拿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掌心,又向樹林那邊跑去了。阿拙在樹林中連顛帶跑,找了很久,也沒發(fā)現(xiàn)他們的影子。遠遠看見幾個日本兵朝村那頭掠去,他也順著原路返回了。

天黑時分,阿拙才看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在樹林那邊緩慢地移動著。阿拙叫了一聲:“西西。”對面?zhèn)鱽硪粋€清脆的聲音:“阿爹。”阿拙腳下像裝了彈簧一般,嗖地一下,就跑了過去,跟他們抱成了一團。三壺先生的一條腿動不了了,阿拙一手拉著西西,把他背回了家。這個中秋夜,一家老小總算平平安安地團聚在一起了。原本是想把那塊“豬口賺”煮了吃的,但三壺先生提議說,我們一家老小今日能保得平安,冥冥之中似有神靈相助,不如把這塊“豬口賺”拿到居地邊上的廟里,獻給咱們那位楊府爺。含玉和阿拙沉默了一晌兒,也都說好。東山那邊,一顆碩大的月亮升了起來,樹影描畫在庭院間,但阿拙一家人都無心賞月。對他們來說,今晚的月色仿佛只是多余的陽光。

阿拙把家人安頓好之后,就拿起一把菜刀,在灶孔里烙了一下,提著火把,轉(zhuǎn)身走進了豬圈。沒過多久,他就出來了。刀上血跡未干。

第二天一早,阿拙想去工地挑石頭。三壺先生叫住了他,說日本人前些日子搞什么親善活動,其實是不安好心,以后就別去工地給他們做事了。阿拙說:“我們一家人的良民證還扣在維持會那里呢。”三壺先生支撐著從床上坐起來說:“沒有良民證咱就不是良民了嗎?”阿拙說:“我不去干活兒,家里就揭不開鍋了。”三壺先生說:“咱們?nèi)烁F志不窮,怕什么,等我腳不疼了,去隔壁村的王開喜家借一副吃飯家生,咱們爺兒倆重操舊業(yè)不怕沒生意。這些日子我也尋思了一番,我這一身病怕是人懶招來的,往后人勤病就懶了。”阿拙不吱聲,低著頭走出門,看見東東西西正蹲在雞窩旁。一只母雞快要下蛋了,含玉讓他們倆看著。但那只母雞似乎不太樂意有人看它下蛋,就搖著碩大臀部走出來。東東想把它按進去,它兀地張開翅膀,攪起了滿地灰塵,東東閃避到一邊,拿它沒法子。阿拙返回屋子,取來一塊黑布,把雞頭蒙上。母雞蒙了眼,待在雞窩里,乖乖就范了。過了片刻,它就下蛋了。東東西西各自捧一個熱乎乎的雞蛋,喜顛顛地朝屋里跑去。東東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撲倒在地,雞蛋全碎了。含玉走過去,給了他一巴掌,東東居然沒哭。西西遞上自己手中的雞蛋說:“阿媽別打東東,我這手里還有一個。”含玉接過雞蛋,就放進鍋里清煮。雞蛋煮熟之后,含玉把它放在碗里,用涼水浸泡了一下,然后去殼,撒上幾粒鹽花。東東坐在地上,手指含在嘴里,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顆蛋。含玉把雞蛋放在一碗稀粥里,交到阿拙手中,然后蹲下,把東東拉起來,拍了拍他屁股上的灰土,說:“這是給那個受傷的叔叔吃的。”這時,一頭豬似乎也聞到了香味,哼著粗重的鼻息穿過堂屋,來到含玉跟前。含玉拍拍豬的脊背,說:“豬是餓了。”阿拙眼睛亮了一下:“人比豬更餓,不如宰了它。”含玉說:“不行,它還沒上膘呢。”阿拙說:“豬是早上膘了,只是你還有些舍不得。上回過節(jié)我殺掉一只雞,你都背著我們哭了一晚。”阿拙頓了一下,撫摸著豬頭對含玉說:“我們都指望豬肥,不指望豬長壽,你說是吧?”

三壺先生下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徒弟王開喜家借一副吃飯家生。傍晚時分,有人急匆匆地跑過來,告訴阿拙:“三壺先生死了。”那時含玉正在切番薯藤,聽了這話,手中的刀咣當一聲落了下來,剛好切在手指上,她慘叫一聲,就昏了過去。含玉醒來的時候,三壺先生已被人抬回來了。他手中還緊緊地攥著一把鋸子。原來,三壺先生到王開喜家借細木工具時,被王開喜留下來吃午飯,三壺先生喝了幾盅黃酒,就挎著工具箱醉醺醺地出門了,行經(jīng)一條小溪,一腳踩空,跌進了溪坑。兩個時辰后村上的人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那個工具箱絲毫無損,也被人送了過來。在含玉的哭訴中人們才知道這樣一件事:三壺先生臥病在床時,經(jīng)常翻來覆去,結(jié)果連床板的榫頭也脫落了,三壺先生對含玉說,按照周易里的說法,床板脫落,不用占問,就可以知道是兇兆無疑。所以他覺得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不然會躺出一身病來。可三壺先生卻沒料到,自己即便出門走動,大禍也會從天而降。“人要是曉得自己幾時要死,就坐著過夜了。”前來吊唁的人后來都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大殮那天,朱先生抱著一把三弦趕來了。他比先前又瘦了一圈,頭發(fā)也全白了。問起近況,朱先生苦笑了一聲說:“壺翁原本說好了,要是這日子混不下去,就做一副上好的黃楊木拍子,隨我一同去賣藝,現(xiàn)如今卻撇下我一人自顧自走了。”朱先生說到這里,低頭撫摸著琴桿說:“前陣子我便是靠這把三弦討得了一些吃茶的錢,本想揀個好日子邀他去茶樓吃上幾杯的,可他勞碌一輩子就是享不了半天的清福。”阿拙把手頭的紙錢都化了,抬頭對朱先生說:“我岳父大人要走了,你給他彈一曲送行吧。”朱先生拍拍琴鼓下面的菱形木殼:“這三弦已少了兩根弦,拉不成曲子了,我就把它放在壺翁身邊做陪葬了。”阿拙聽了心中一凜,說:“我這輩子有三件遺憾的事:第一件事是沒有給柳伯伯拜過年;第二件事是這些年沒讓師傅吃上一頓豬肉;第三件事就是沒聽過朱先生彈三弦。”朱先生像從前那樣撫摸著他的腦袋說:“我老狗畜老也老了,病也病著,只欠一死。往后的日子就等同行尸走肉了。”說完之后攏著袖子,低頭走進了送葬的行列。

三壺先生死后,那幾株蘭花無人照拂,便也顯出病懨懨的樣子。阿拙把它移栽到大瓦盆里,放在陽光充足的地方。那個戴眼鏡的小個子也從雜物間里出來了,見他正在澆灌,便說:“蘭花喜陰,大都長在陰山背后,你把它移到通陽的地方反而不好,再說,種在瓦盆里,接不上地氣遲早也會蔫。”阿拙聽他說得在情在理,便交給他來侍弄。阿拙忽然想起,這么多天來他還沒請教過對方的尊姓大名。那人自稱姓柳,也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阿拙知道他有難言之隱,自然不便多問。但他覺著喊他一聲“柳先生”很是親切。三壺先生身后留下的,除了蘭花,還有一根千年黃楊木。阿拙摩挲良久,忽然像悟到什么似的,打開那個工具箱。他也沒有打泥稿,就直接拿起鑿子和錘子在木頭上敲敲打打。

柳先生不曉得從哪里弄來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鱸魚。他把魚清洗了一遍,剔骨去皮,然后切成均勻的薄片。阿拙停下手中的活兒,問他在做什么。柳先生笑著說,做生魚片。阿拙饒有興味地看他如何運刀。柳先生說:“做生魚片跟你們雕黃楊木一樣,刀功很重要,得用推刀法頂?shù)秾Ⅳ~片一片片地切下來,就仿佛揭一張紙片一樣。”阿拙接過他手中的刀,仿效他垂直向下用力,揭下的魚片竟薄若楓葉。柳先生說:“你切魚片的刀功著實厲害。中國古人談到切魚片的手法時說:蟬翼之割,剖纖析微。累如疊轂,離若散雪。輕隨風飛,刃不轉(zhuǎn)切。你的刀功恐怕已達到那個境界了。”阿拙切了幾片,若有所悟,便洗了手,繼續(xù)去雕他的黃楊木。柳先生把切好的魚均勻地排列在瓦片上,用涼水沖了一遍,讓魚肉收縮。然后又放了點兒生姜片,用來去腥增鮮;又放了點兒蘿卜片,用來點綴品相。做好之后,端到阿拙跟前,讓他嘗嘗生魚片的風味。看到阿拙手中那三個木雕人物,他就十分好奇地拿起來仔細察看。阿拙沒有等他發(fā)問,就介紹說,這是他的三位恩師,人稱“梅溪三高”。接著就向他講了一些“梅溪三高”的掌故。故事講得好,生魚片也鮮美異常。柳先生把一塊薄冰似的生魚片含在嘴里,細細咀嚼了一番之后,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首歌來。阿拙聽不懂歌詞大意,只是覺得調(diào)子很凄美,問他方才唱的是什么,柳先生神情黯然地說,是這家鄉(xiāng)風昧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唱過的歌謠。

“梅溪三高”刻畢,阿拙用擦錫草擦了好幾遍,就剩最后一道工序——打蠟了。滄浪仙平素打蠟用的是四川白蠟,可這里是荒村野地,哪兒又能找得到那東西?阿拙本想拿頭油取代,但“梅溪三高”之一的柳先生向來憎惡頭油味,故而作罷。那天,李晚香又帶了一條“豬口賺”和一塊豬肝過來。阿拙把“梅溪三高”的頭像放在木桌上,李晚香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把那件木雕作品放在手上反復(fù)摩挲,還對著阿拙連連夸贊:“師傅當年雕的桃園三結(jié)義恐怕也沒有這般傳神。阿拙啊阿拙,你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手藝人了,我應(yīng)該管你叫阿拙仙了。”阿拙聽了夸贊,眼睛瞇了起來,旋即又嘆息說:“可惜還沒有打蠟,否則會更見神采。”李晚香說,自打港口被日本人封鎖之后,坊間就再也尋不到自蠟了。回頭去縣城里,他倒是可以想個法子。

隔了幾天,李晚香不僅帶來了一條肥大的“豬口賺”,還帶來了半斤去了殼的核桃肉。阿拙拿到核桃肉,立馬就猜到了他的用意。等李晚香走后,他就讓含玉搗碎核桃肉。含玉問他核桃肉做什么用,阿拙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含玉搗完了核桃肉,阿拙就拿白布把它包裹起來,放在黃楊木雕上摩擦。含玉恍然大悟說:“虧你想得出,用它來打蠟。”阿拙一邊擦,一邊對含玉說:“這法子是李晚香想出來的,植物油總比豬油好吧。”說到這里,阿拙還講了一件趣事,說縣城里有家肥皂廠,戰(zhàn)時斷了原料燒堿和牛油脂,結(jié)果呢,老板急中生智,就拿草木灰取代燒堿,拿烏桕子榨出的油取代牛油脂。可想而知,這種原料生產(chǎn)出來的肥皂就跟豆腐一樣松軟,遇水就溶解了,所以,使用過的人就管它叫豆腐皂。含玉聽了抿嘴笑笑,笑后又帶著幾分疑惑問,核桃肉取代白蠟真的管用嗎?阿拙淡淡一笑,說:“不管用的話,至少還可以煨了吃。”果然,打蠟畢,全家人都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核桃肉。

阿拙沒有想到,這會是他們一家人的最后一頓晚餐。

第二天,阿拙決定去找王五爺要一張關(guān)老爺?shù)哪樧V。還沒走進王五爺?shù)脑鹤樱涂匆娎锿鈬蝗喝耍孟袷窃诳赐跷鍫斞輵颉0⒆緮D進人縫,往里一瞧,地上竟然全是血。王五爺躺在一口老井邊,還沒死透,身體一抽一抽的。原來,王五爺聽說鬼子進村,就在臉上涂了一層釉彩,左手持大木關(guān)刀,右手執(zhí)一卷《春秋》,一捋胡子,大吼一聲哇呀呀,就從門里跳了出來。鬼子見了,先是一驚,后來全都哄然大笑。王五爺一拂長髯,大吼一聲:“關(guān)云長在此。”揮刀就向一名日本兵砍去,另一名帶隊的曹長迅速朝他腦門開了一槍,然后在胸口又補了一槍。這一回。鬼子原本并不打算進村擾民,只是要搜尋—個逃兵。大家都說,王五爺死得真冤。王五爺死后,鬼子殺紅了眼,又急吼吼地去別處搜尋,到處都留下一陣刮地的腥風。在回來的路上,阿拙還看到了偽保長在一座土廟的墻壁上張貼告示。據(jù)告示描述:日本人近期正加緊搜尋一名軍中逃犯。他的身份是日本翻譯官,身材瘦小,戴眼鏡,田字臉。阿拙一看之下,暗自叫了一聲:“糟糕。”就匆匆趕回去了。

阿拙還沒到家門口,就看見妻子躺在地上,衣裳不整,一副面白氣弱的樣子,幾只母雞圍著她咕咕叫著。阿拙大叫一聲:“含玉。”含玉痛苦地呻吟了一聲,舉起顫巍巍的手指。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阿拙看到了躺在門外不遠處一片雜草叢中的東東和西西。阿拙猛地撲了過去,一下子搖著東東的頭,一下子又拍著西西的臉。西西醒了過來,輕輕地喚了幾聲“阿爹”,但東東臉色越來越鐵青,漸漸地,又變成蠟黃。阿拙給西西灌了一小口水,她才慢慢緩過氣來,他給東東灌水時,卻怎么也灌不進去,東東的牙齒依然緊緊地咬著。阿拙把東東抱到了含玉懷中,含玉撫摸著他的腦袋,孩子靜得像一塊石頭。含玉說東東真好,東東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兒保護娘的。含玉說,方才日本鬼子進來搜查,對她動手動腳,東東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竟被一個日本兵舉起來拋出了門外。然后他們又把她按倒在地上,東東從地上爬起來,又一次跑過去,抱住其中一個日本兵的大腿,那人想把他一腳踢開,他卻死死地咬住他的大腿,那人惱羞成怒,掄起拳頭朝東東的腦袋砸去,但東東還是咬住不放。另一個日本兵跳起來,一把提起孩子,像旋風一樣把他卷到了屋外。日本兵還不覺得解恨,跳上去,一腳踩在東東的胸口,又重重了碾了幾下。東東的手松開了,嘴也松開了。含玉說,東東那時連哼都沒哼一聲。含玉抱著東東時,手上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血色,幾根暴凸出來的青筋清晰可見,她說:“我倦了,很想陪孩子睡一會兒覺。你去把東東的鞋子拎過來,他的腳板光著會受涼的。”阿拙點點頭,進屋去拿鞋子,手里抓來的卻是一塊毛巾。他出來時,怎么也記不起含玉剛才吩咐他去做什么,他只是緊緊地攥著那塊毛巾。他走到含玉身邊,給她擦了一把臉,又擦了一把臉。含玉的臉跟東東一樣蠟黃,手也一樣冰冷。阿拙把她扶正時,才發(fā)現(xiàn)她背后有一個血窟窿,地上還汪著一大攤黏稠的血。阿拙想把東東和含玉分別抱到床上,卻怎么也掰不開。

阿拙忽然想起什么,發(fā)瘋似的沖進那個雜物間,掀開茅草,那位“柳先生”正蜷縮成一團,全身瑟瑟發(fā)抖。阿拙一把抓起他,吼道:“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跟我說老實話,你是不是那個在逃的東洋鬼子?!”“柳先生”著了慌,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通話。阿拙在工地里跟日本人打過交道,聽得出他說的是日本話,但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阿拙把他一把拉出來,拖到屋子里,指著那兩具躺在地上的尸體說:“你看看,我家里人,我的妻子和兒子,全都因為你死掉了,你倒好,眼睜睜看著鬼子來行兇作惡也不出手搭救。你這忘恩負義的膽小鬼、縮頭烏龜。”那一刻,他把所有可以罵人的粗話都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直到喉嚨里的聲音不夠用為止。“柳先生”流著眼淚,又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通。阿拙把他推倒在地,照著胸口踢了一腳,低吼了一聲:滾。“柳先生”跪在地上,向含玉和東東的尸體磕了三個響頭,連滾帶爬地走了。不過一會兒,阿拙忽然拾起一把柴刀追了出去,他想問問那人,殺死他妻兒的日本兵究竟叫什么名字。沖出籬門外,那人已是杳無影蹤。阿拙轉(zhuǎn)念又想,那人也未必曉得兩個日本兵的名字,再說了,即便問到了他們的名字,他又能怎樣?一步步往回走時,他看見了屋檐下懸掛的那塊絳紫色的“豬口賺”。那是昨天李晚香送來的,含玉舍不得做一頓煮,就讓它風干了之后每天割下一小塊慢慢享用。阿拙抬起頭來,面朝楊府廟那個方向,喃喃自語:楊府爺啊楊府爺,上回我已經(jīng)把“豬口賺”拿過去孝敬你老人家了,可你怎么還不來保佑我們一家人?莫非是嫌我們的祭品不夠貴重嗎?他手中握著的那把柴刀哐啷一聲掉在地上,雙膝也跟著一彎,跪了下來。天色就要暗下來了,他仰面躺在地上,感覺天空正一點點坍塌下來。一縷血色的余光緩緩消散,身底下的土地在越吹越黑的晚風中冷凝起來了。恍惚間,他聽到有人喊了一聲“阿爹”。他回過頭來,看見女兒正抱著一只蘆花雞,叫了一聲:“阿爹”。阿拙走過去,蹲下身來。女兒目光失神地看著他,問:“你是誰呀?”阿拙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你真的不記得我是誰了嗎?”女兒叫了一聲:“阿爹。”阿拙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卻發(fā)現(xiàn)女兒抱著那只溫馴的蘆花雞又叫了一聲,“阿爹。”阿拙的嘴角露出了捉摸不透的微笑。女兒瘋了,女兒瘋了。瘋了也好,瘋了就再也沒有痛苦的記憶了。他囁嚅著,就像是在說夢話。

一大早,阿拙仙劈完柴后就背著寶來去上學(xué)。祖孫倆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半道上,寶來冷不丁地問了一句:“阿爺,我有沒有阿爹?”阿拙仙遲疑了一晌問:“誰讓你問的?”寶來說:“昨天上課的時候,老師讓每個同學(xué)報上自己爹媽的名字,可我卻報不上阿爹的名字。同學(xué)們都說我是個沒有爹的孩子。”阿拙仙說:“你只有一個娘,沒有爹。”“不對,”寶來爭辯說,“老師說了,起初要有兩個大人,然后才會造出小人來。”阿拙仙聽了,忽然變得沉默起來了。

那一年,妻兒死了,女兒西西瘋掉了,他原以為自己要絕根斷苗了。誰知在三十年后,女兒卻稀里糊涂地生下了這么一個被人們稱為“野種”的孩子。人們對這個孩子的來頭頗費猜測,連他自己都覺得孩子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上,尤其不應(yīng)該的是,孩子來到世上第一天就受人歧視。沒有爹的孩子終究是可疑的,這就免不了一些閑言碎語。阿拙仙每每抱著孩子出來時,就有些婦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說三道四。有時他氣不忿,會猛地一回頭,用惡狠狠的目光瞪著她們,直到她們一個個轉(zhuǎn)過身去;有時他又帶著平靜而又莊重的口吻對她們說:“你們可知道耶穌的來頭?他的爹媽沒同過房,他就被阿媽生下來了。你們有種的,也去那座十字廟里說說耶穌的壞話。”現(xiàn)在,連七歲的寶來都要懷疑自己的出身,這讓阿拙仙有些不知所措了。從寶來的臉上,他看不出村上任何一個男人的影子來。寶來倒是越來越像他那夭折的兒子。那個日本人說的沒錯,寶來分明就是東東投胎轉(zhuǎn)世的。

“阿爺,如果老師今天又要問我阿爹是誰,我應(yīng)該怎么回答?”

“哪個老師問你,你就說是他。”

“如果是女老師?”

“那么,你就告訴她,是她男人。”

上課的鐘聲未敲,碧環(huán)小學(xué)的操場上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孩子。從廟堂里抬出來的普賢菩薩的坐騎(大象)和文殊菩薩的坐騎(獅子)就擺放在操場中央,這是三壺先生當年雕造的,現(xiàn)在盡管面目不全、漆皮剝落,但仍可以見得出師傅的雕功。幾個五馬六猴般的大孩子就把這些菩薩的坐騎當做鞍馬,在上面跳來跳去。他們的笑聲在雨霧中響成了模糊的一片。到了教室門口,阿拙仙把寶來放下來,收了雨傘,拭掉他耳際、發(fā)梢的小雨點,囑托了幾句,就走了。

第一堂課是數(shù)學(xué)課。數(shù)學(xué)老師趿著一雙粉紅色的夾趾拖鞋走進來。他坐在一張破損的藤椅上,身子往后仰,把雙腿高高蹺起,放在講臺,環(huán)顧四周,隨意點了幾名學(xué)生回答上一堂課的內(nèi)容。有幾名學(xué)生答不出來,他就讓他們站到后排,低下頭來,用下巴夾住一本書。誰若是夾不住,就再加一本書。沒過幾分鐘,后排就站滿了一排學(xué)生,像是開審判大會。輪到寶來回答問題時,寶來騰地一下站起來,還沒等老師提問就搶先把一本書夾在脖子間,主動領(lǐng)罰。他往后排走時,數(shù)學(xué)老師叫住了他。數(shù)學(xué)老師說:“寶來,你別怕,過來,老師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寶來低著頭走到講臺邊。“寶來,”數(shù)學(xué)老師脫掉夾趾拖鞋,伸出五個腳趾問,“五加五等于多少?”寶來聞到了一股腌菜根與污泥的氣味,他抽了抽鼻子,照著他的腳趾點數(shù)了一下說:“等于五。”數(shù)學(xué)老師又伸出五個腳趾來說:“你再點數(shù)一下,我這兩只腳的腳趾加起來是多少?”寶來認真地點數(shù)了一下,說:“九個。”數(shù)學(xué)老師把喉嚨間的一股痰叭地一下吐在地上,轉(zhuǎn)而又細聲細氣地說:“寶來,老師這次不罰你站后排,你別怕,再過來一點兒。”寶來向前挪動了幾步,數(shù)學(xué)老師一腳踢中了他的小臉蛋。數(shù)學(xué)老師兼任體育老師,這一腳的分量可想而知。寶來還沒反應(yīng)過來,鼻血就噴了出來,他舔了舔嘴角,身子就癱軟在地上了。教室里轟地一下亂了起來,數(shù)學(xué)老師也著了慌,趕緊把他抱起來,讓他仰躺在課桌上。外面正下著雨,雨水順著屋檐流下來。數(shù)學(xué)老師走到外面的走廊上,仰起頭來,張開嘴,接了一口檐頭水,又走了進來。他把寶來抱起來,朝他臉上噴了一口水。寶來在那一瞬間又蘇醒過來了。

孩子們中忽然有人叫道:“寶來娘來了,寶來娘來了。”數(shù)學(xué)老師還沒回過神兒來,后領(lǐng)已被寶來娘揪住。寶來娘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把數(shù)學(xué)老師一把推到了課桌底下。寶來一頭鉆進阿媽的懷抱,全身不由自主地發(fā)顫。寶來娘從教室的角落里隨手抄起一把掃帚,跑到數(shù)學(xué)老師跟前,叫了一聲:“寶來。”寶來過去了。寶來娘指著數(shù)學(xué)老師說:“他就是你爹,你喊他一聲阿爹,再給我用掃帚狠狠地抽他幾下。”數(shù)學(xué)老師氣得臉色蒼白,說:“你又發(fā)腦膜炎了不是?居然說我是他爹,這帽子可不能亂扣。”孩子們都起了哄,慫恿著:“寶來,叫他阿爹,快叫啊。”數(shù)學(xué)老師雙腿一軟,跪下來說:“寶來娘,我寧可給你們磕頭,只要寶來不喊我一聲爹。”有個留級生模樣的大孩子搶白說:“那就喊兩聲爹。”數(shù)學(xué)老師瞪了一眼那個留級生,怒道:“你們都給我出去,沒你們的事。”那個留級生說:“我們一出去,就把你的事也捅了出去。”數(shù)學(xué)老師說:“好呀,連你們都要造反了。”“報告老師,”那個留級生齜著牙說:“只要你喊我們一聲阿爹,我們就不把這件事說出去。”數(shù)學(xué)老師急了:“說出去又怎么樣?誰會相信瘋子說的話?”話未說完,寶來娘已走了過去,抽了他兩記耳光,然后就拉著寶來的手出去了。 數(shù)學(xué)老師就是寶來他爹的事還是被孩子們傳了開來。以后村上的人遇到數(shù)學(xué)老師就叫他:“寶來爹,寶來爹。”這已是后話了。

傍晚時分,我們村上家家戶戶都在張羅著晚飯。人們的議論聲漸漸平息下來了,四周鳥靜風微。寶來端了一碗飯,蹲在樹墩上,一邊吃,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一條狗抬起后腿撒尿。李晚香提著一網(wǎng)袋豬肉走了過來。現(xiàn)在的李晚香已是不同往常,他跟仇縣長一樣,穿著一雙锃亮的牛皮鞋。他大約是覺得自己面相有點惡,故而戴上了一副平光眼鏡,樣子有點兒像學(xué)堂里的教導(dǎo)處主任。他見小孩子吃飯的時候飯粒不停地往下掉,就堆著笑臉說:“你的碗底漏了。”寶來把碗底翻過來一看,剩下的半碗飯卻已叭地一下掉在地上。寶來站起來說:“你騙人。”李晚香干笑一聲,走了過去。不遠處傳來一聲咳嗽,李晚香抬起頭來,看見阿拙仙就站在門口。阿拙仙轉(zhuǎn)身往屋子里走時,李晚香就跟了進來。屋子里比外面又暗了一層,阿拙仙就坐在陰影中,煙頭忽閃忽閃的,像狼眼。他身后是雜亂而陳舊的炊具、倒扣的鋁皮臉盆、堆放土豆和地瓜的籮筐。

李晚香說:“我今天的來意你也應(yīng)該明白幾分了。我說話也不穿靴戴帽了,聽說那個日本人送了你一個匣子,里面還裝著幾年前的聲音。這事已經(jīng)在城里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它是帶仙氣的,也有人說是帶魔氣的。”李晚香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卻發(fā)現(xiàn)凳子只有三只腳,于是就干站著,“你也別多心,我來這里找你,也不是怕人家揭什么老底。這事你總該記著吧,當初你拿黃楊木跟我換豬肉是事先約定好了的。它是誰雕的,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不是很重要了,你說是不是?我們的本意就是要讓‘梅溪三高’這三位高人的名聲留存于世,以慰師傅的在天之靈。”李晚香掃視了一圈四周,又繼續(xù)說:“我的話繞遠了,還是說說這匣子。說老實話,我們都拿不準這日本人安的是什么心,我在替你擔心哩。這一路過來,我聽到的都是關(guān)于這個匣子的事。聽說你已經(jīng)把它主動交給了鄉(xiāng)長,人家是當方土地,自然有權(quán)管這事,可他究竟也吃不準這日本人安的是什么心。我聽村上的人說了,明天縣里面要派人下來檢查一下這個會說話的匣子。”

李晚香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堆話,阿拙仙卻一直沒吭聲。他常常跟影子說話,跟樹說話,跟斧頭說話,跟一口井說話,跟自己的左手和右手說話,可他就是不跟李晚香說話。李晚香討了個沒趣,走到門口,又突然踅回,說:“聽說他們明天就到,今晚我決定留下來。”阿拙還是沒說話,李晚香擺了擺手,“不打緊,我就住公社的招待所。”李晚香轉(zhuǎn)身走時,阿拙提著一袋豬肉追了出來,塞回李晚香的手中。李晚香搖搖頭,走了。

第二天,縣里果然來了兩個戴白手套的檢查員。那個神秘的魔盒就要被打開了,鄉(xiāng)公社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鄉(xiāng)長雙手撐腰,站在門口咋咋呼呼,不知在嚷些什么。阿拙仙和黃楊木雕大師李晚香進來時,一些人也相隨著擁過來,卻被幾名壯漢擋了出去。所謂鄉(xiāng)公社辦公室也就設(shè)在舊祠堂內(nèi),當年擺放棺材的地方現(xiàn)如今擺上了幾張辦公桌。橫梁間懸掛的幾個燈泡散發(fā)著幽暗的黃光,仿若還沒熟透的柿子。大伙兒落座后,鄉(xiāng)長從抽屜中取出那個匣子,放在辦公桌上。他向那些戴白手套的檢查員介紹了幾句,就躲到一邊的門口,仿佛那個匣子隨時會發(fā)出爆炸聲。檢查員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匣子,仔細一看,里面原來是一臺古色古香的木殼錄音機。其中一名檢查員摁下了播放鍵,一陣沙沙聲之后,里面就傳出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昭和二十一年春,我取道臺灣返回戰(zhàn)敗的日本。舊居已毀,故土尚在。我將戰(zhàn)刀解下,深埋于一株櫻花樹下,但時間無法掩埋那段在支那留下的血腥記憶。這么多年來,我都一直生活在自責和痛苦之中,如今我已年逾古稀,行將就木,卻仍然無法寬宥自己。

我出生于明治四十一年孟冬,我的父母都是以教書為業(yè),且精通支那文學(xué),我自小就會背誦論語、唐詩。十九歲那年,我懷著滿腔熱血應(yīng)征入伍,再過幾年,我被擢升為中士,并作為一名翻譯官隨軍南下,來到梧城(即缽籃縣舊稱)。當時我在誓師會上聽到一道秘密號令,下一次轟炸的目標將是一座明代的藏書樓。我把這個機密透露給了當?shù)氐囊晃慌笥眩l知他卻出賣了我。我的上級將官以泄露軍事機密罪為名,下令逮捕我,結(jié)果被我僥幸逃脫。我東躲西藏,過著孤魂野鬼般的日子。有一天,我在西郊山林間被幾名憲兵發(fā)現(xiàn),閃避不及,背部中了一記冷槍。走投無路之際,阿拙先生救了我一命。因為我會說地道的支那話,因此他并沒有察覺到我是日本人。療傷期間,他們一家人待我如自家人一般。我問他為什么待我這么好。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因為你也姓柳。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也無須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我是一個罪人,一個可詛咒的罪人。事實上,他不應(yīng)該挽救我的性命。像我這種沒人性的野種是不值得憐憫的。現(xiàn)在,我必須趕在臨死之前,說出一個關(guān)于我——柳條芭蕉的一個骯臟無恥的秘密。那一天,阿拙先生為了給自家孩子避邪,出門去居地附近買關(guān)老爺?shù)哪槡ぁ0⒆痉蛉税岩煌氲爸嗨偷轿颐媲啊D菚r,我看著她姣好恬靜的臉龐,想起了我的初戀情人,我忽然跪在她的面前,抱住她的雙腿哭起來。阿拙夫人想推開我,我卻抱得更緊。她請求我放手,我反而把她摁倒在地上,撕開了她的衣服,把頭深深地埋在她的胸脯間。那一刻,我忽然聽到外面響起幾個日本憲兵吼叫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我知道事情不妙了,趕緊把夫人放開了,她一骨碌爬起來,尖叫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要傷著我的孩子。”她出門沒走幾步,就撞上了幾個日本兵。他們問阿拙夫人,可曾見過一個戴眼鏡的瘦個子,夫人遲疑了半晌,才說了一句“我沒看見”。然而,我的同胞跟我一樣,都是一些喪心病狂的衣冠禽獸,見阿拙夫人有幾分姿色,就起了歹念,二話沒說,就把她抱起來,拖到那間屋子里。我躲在雜物間里,不敢出門,隨后發(fā)生的事我可以想象得到。但我沒有想到,他們最后竟會把阿拙先生的妻兒一并殺害。我死上一百次,也無法給自己贖罪。今世唯仗佛陀的愿力慈悲加持,念佛修行。昭和五十三年罪人柳條芭蕉謹錄。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了沉默,沒有人搶先說話,大伙兒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阿拙仙。阿拙仙手指顫抖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旋即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袋,把煙葉一點點抖在對折的紙片上,慢慢地卷好,用舌頭舔一下卷角處,粘牢。坐在一旁的李晚香擦燃一根火柴,讓他點上。阿拙仙猛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出一口煙,等煙吐勻了他才開始說話:“這個日本人所講的阿拙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我認識他,知道他的身世,但他已死去多年了。”鄉(xiāng)長說:“阿拙啊,人們都叫你阿拙仙,也就淡忘了你的過去。可是,你真的會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嗎?”阿拙仙淡淡一笑,道:“四十年前,我丟了一樣寶貴的東西: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后來人們叫我阿拙仙,所以我也就成了阿拙仙。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阿拙了。”

阿拙仙從鄉(xiāng)公社出來時,堵在門口打探消息的人群退到了兩邊。寶來從人群中鉆出一顆腦袋來,撲到了阿拙仙的懷中。阿拙仙撫摸著他的腦袋,久久不語。快走到村口時,遠處傳來一陣吆喝聲。正是甘蔗上市時節(jié),幾個年輕小販子在那里兜著圈子嚷道:誰要是可以把一根甘蔗一刀劈為兩半,他們愿意奉送一根大甘蔗。有幾個年輕人拿著刀試了幾下,只是削掉了幾塊青皮。愿賭服輸,他們得按事先談好的,買下那一截甘蔗。阿拙仙朝里瞄了一眼,問寶來要不要吃甘蔗,寶來點了點頭。阿拙仙擠了進去,拿來一根青皮蔗,削去葉杪和氣根,又翻轉(zhuǎn)過來,削平頂部,立正,放在胸前量了一下,隨即站到一塊石臼上,左手扶穩(wěn)蔗稈。他嘴里還殘留著一小截煙,舍不得立馬吐掉,兩腮一收縮,煙頭便驟然亮了一下,他那游移的思緒和散漫的目光仿佛一下子就被那一縷微光所固定。叭地一聲,他吐掉了煙頭,一刀筆直地劈了下去;與此同時,人隨刀勢,從石臼躍至平地。刀已由頂至梢,把甘蔗劈為兩半。一旁圍觀的人齊聲喝道:“好刀法!”

責任編輯 陳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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