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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衣

2008-01-01 00:00:00溫亞軍
十月 2008年3期

不用回頭,黃菲兒都知道是小姑來了。小姑身上有股味道,這種味道很復雜,動物內臟的腥臭味夾雜著鹵肉的香味兒。小姑家在鎮街上開著一家鹵雜碎店,從四處收來動物內臟,清洗干凈后加工成各式各樣的鹵味。鹵制品是很香的,離很遠就會嗅到。但內臟的腥臭味就像一堆素凈顏色里的大紅,總是先一步逼過來。就像爺爺身上永遠有種地衣的咸澀味兒一樣,人沒到,身上的味兒會搶先一步暴露他的行蹤。

黃菲兒把頭埋在作業本里,手中的鉛筆頭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嘴里嘟囔道:“小姑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打斷我寫作業啦。”

“哎——我說,”黃婷婷拖了一聲長腔,裝作氣惱地走到侄女后面,揪住她的小耳朵說,“你這個鬼靈精沒回頭看,咋知道是我來了?”

黃菲兒甩開小姑粗糙得砂紙一樣的手,抽抽鼻子說:“還用看嗎,離二里地都能聞到你身上的腥臭味兒,你就不能洗澡時多使些沐浴液!”

黃婷婷的眼圈紅了,怕被黃菲兒看到,背過身,說:“連菲兒都嫌棄小姑啦,看來我真是招人嫌,是個多余的人了!”說完,淚珠兒滾滾落下。

黃菲兒丟下鉛筆,跳起來摟住小姑的腰,把臉貼到她后背上,輕輕說道:“小姑,我可沒嫌棄你,你知道的,我最愛吃小姑家的鹵雜碎了,小姑就是身上的味兒再大再臭,菲兒也不會嫌你的。何況,”她抽抽鼻子,“小姑身上還有鹵肉的香味呢。”

黃婷婷撲哧一聲樂了,抹把淚,轉回身把菲兒攬在懷里:“就知道菲兒最疼小姑了,你這個鬼靈精,像你爸一樣能糊弄人。不過,小姑還是喜愛菲兒小嘴巴里出來的唬人話,聽著心里舒坦。菲兒快寫作業吧,不然,待會兒奶奶又得生氣了。”

黃菲兒回到桌前坐下,沒心沒肺地說:“奶奶早上給我規定,今兒個不寫完第三章英語,別想離開這個屋子,奶奶真夠狠心的。小姑,我想早點兒回喀什城里去,不想在桑那鎮待了,這里沒意思,奶奶管得這么緊,冬天放了寒假我要再來才怪呢!”

黃婷婷不悅道:“死丫頭,就這么恨奶奶?你爸媽在城里哪有時間管你,把你當羊放,都快瘋了,奶奶管你還不是為你好,好歹都理不清!你要回喀什自己回去,我回頭告訴奶奶不要送你,看你一個人敢坐汽車回城,路上叫壞人把你拐賣給人販子才好呢!”

菲兒扭過頭哼了一聲:“不送就不送,誰稀罕!我爸爸說,火車很快就通到喀什啦,聽說鐵路要經過桑那鎮哩,到時我一個人坐火車走。火車上可有警察叔叔呢,壞人要拐賣我,就叫警察抓他。”

“鬼靈精!”黃婷婷刮了一下菲兒的鼻子,說道,“火車經不經過桑那鎮,八字還沒一撇呢……”

“當我不知道,你們北街的人家都已經拆舊房蓋新樓啦。”菲兒打斷姑姑的話,說,“火車路要從北街經過,還哄我呢。小姑,聽他們說,那個蓋樓的包工頭高遠明是你以前的……”

“閉嘴!”黃婷婷臉色突變,斷喝道。

見小姑生氣了,黃菲兒耷拉下眼,撅起嘴,一副委屈樣。黃婷婷不忍心,收起自己的憤怒,攬住侄女的肩膀,柔聲道:“寫你的作業吧,到時完不成,看奶奶怎么收拾你。”

菲兒仍然撅著嘴,把筆扔到桌上,氣咻咻地說:“這么多能寫完嗎?寫到晚上不睡覺都寫不完!”

“有這陣磨蹭的時間,早寫完一半啦,還不快寫。”

“可是,我已經答應得豆他們,晌午時一起去看小林家殺牛哩。”

黃婷婷覺得奇怪,問:“好端端的,小林家怎么殺起牛來?”

黃菲兒來勁了,又扔下筆說:“你連這都不知道?大家都說小林家牛肉面里的牛肉是買來病死的牛,吃不死人,但會得慢性病,你沒看最近沒人到小林家館子去吃牛肉面啦。”

“那跟殺牛有啥關系?”黃婷婷還是沒弄明白。

黃菲兒大人似的嘆口氣:“唉,小姑,你真笨,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他們這是殺頭活牛證明給大家看唄。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殺牛,可奶奶偏要我寫這么多作業。”

按理說,黃婷婷心里應該惦記著小林家的那掛牛雜碎,桑那鎮好久沒人殺牛了,人們快忘記牛內臟是什么味兒啦,尤其是牛肚,恐怕連形狀都記不住啦,經常有從鄉下來的老人到雜碎店咽著口水打問。可是,自從傳言火車要經過桑那鎮,高遠明出現在北街的建筑工地上,黃婷婷的心里亂糟糟的,對雜碎厭惡透頂。她哀嘆一聲,把手搭在侄女頭上,輕輕撫摸著說:“那你還不趕緊寫,我剛才過來時看到,小林家已經把牛牽出來啦。”

因為經常洗動物內臟,黃婷婷的手被地衣水浸泡得比砂紙還粗糙,本來她還要摸侄女稚嫩的臉,卻被手上一層一層裂開的干血口子嚇住了,怕它們會像刀子一樣割侄女的臉,便收回了手。

黃菲兒聽小姑這么說,把鉛筆扔下,“呼”地站起來就要往外跑,被黃婷婷一把拉住:“其實小林家的牛還沒牽出來,我這么說是催你快點寫作業,你也不看看還沒到晌午呢,你要不把作業寫完,不怕奶奶罵呀!對了,奶奶呢,咋聽不見她的聲音?”

“奶奶一大早就被后街的何石頭叫去幫忙啦,他老婆要生孩子,說是折騰了一夜,恐怕不行了,這會兒說不定早去閻王爺那兒……”黃菲兒意識到自己這話說過了頭,抓過鉛筆咬在嘴邊,歪著頭又說,“小姑你怎么不問爺爺在哪兒?”

黃婷婷搖搖頭:“這還用問,肯定去野灘鏟地衣了!”

黃菲兒吐掉嘴里的鉛筆味兒,“嘿嘿”一樂:“小姑這回可說錯啦,爺爺今兒個沒去鏟地衣,他一大早就不高興,蹲在后院生悶氣呢,你不會沒聞到爺爺身上的地衣味兒還在家里盤旋啊?”

“去,寫你的作業去!”黃婷婷一聽到“身上的味兒”就煩,一把將侄女推坐下,去后院找父親。

說實話,黃琪英一開始并沒把地衣看得比生命還重,鏟地衣久了,變成他的一種職業。誰干一種職業久了不會有感情呢?他對地衣有了感情依賴,要是哪天不去鏟,就會覺得少了什么,全身不舒服,干別的事總集中不了精神,心里軟塌塌的。慢慢的,地衣就黏合到他的生命里,變成他生存的一部分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家里到處都得花錢,地衣雖然不太值錢,可還能換幾個錢貼補家用。再說,大女兒黃珍珍的兒子今年考上了大學,第一年就要一萬多塊錢學費,她那個家庭情況,哪里拿得出這么多錢?女婿是個老實疙瘩,當初看上的就是這點,眼下才看出來老實不中用,連兒子學費都湊不夠,珍珍的頭發眼看著一根根地愁白了,黃琪英把他鏟地衣積攢的那點錢全給大女兒墊上,連個底都蓋不嚴。鏟地衣攢不下錢,只攢下了他鏟地衣的名,在桑那鎮,誰不知黃琪英是鏟地衣的高手?別人在荒灘上找一天,鏟來的地衣不是含堿量大就是含硝量大,唯獨含鹽量小。只有黃琪英鏟來的地衣鹽分高,腌的醬菜不腐爛。鎮子南頭的何達海家腌醬菜缺不了地衣,加碘鹽腌的菜會腐爛,黃琪英鏟的地衣,除一小部分供小女兒家洗雜碎外,大多供何達海腌醬菜。何達海家的醬菜生意還算不錯,漫長的冬天,誰家離得了醬菜?總不能就著西北風喝大碴子粥吧!桑那鎮這鬼地方,冬天白毛風刮得地皮都凍結成鐵了,別想見著一點綠色,更別想新鮮菜。何達海腌制的大頭菜、酸白菜、黃瓜條、咸蘿卜……應有盡有,一點也不亞于北京的六必居——當然,桑那鎮人只知道北京有個天安門,不知道還有個咸菜行當鼎鼎有名的六必居。這與他們沒有關系。

地衣就是土鹽。多年前,桑那鎮人一直食用地衣,后來研究人員發現,桑那鎮大脖子病人多,與食用地衣有關,因為這種土鹽里不含碘,只提供鹽分,缺少人體需要的碘。為控制大脖子病,政府出面制止人們再食用地衣,只能食加碘鹽。桑那鎮人接受了這個事實,可是,何達海家的醬菜店需要地衣,再就是黃婷婷洗雜碎也得用地衣搓洗,黃琪英就把這個營生堅持了下來,雖然收入甚微,卻也能消磨時光。否則,以黃琪英現在這個年齡,能干什么呢!

黃琪英這陣子很不順,大女兒這邊孩子上大學的學費沒著落,那邊又有小女兒被女婿何光華蹬掉的傳聞。黃琪英很苦惱,干脆撇下這些煩心事,每天去荒灘鏟地衣找清靜,可是,一旦回到家老伴又挑他的刺,動不動就找碴兒給他氣受,他咬咬牙都忍了。老伴早就罵他死了用地衣埋葬他,他一點都不生氣。最近,鎮街上到處張貼消滅土葬、全部火葬的通知,他才不要火葬呢,燒成一把灰啥都沒了,要是他死后,能用地衣埋骨,何嘗不是一件欣慰的事呢。

最近,鎮街上流言何光華與他家雜碎店旁邊開鞋店的老板娘馮薇薇有一腿,黃琪英和老伴都不大相信,那個馮薇薇誰不認識,是個老寡婦,臉像鞋拔子,年齡也不小了,就算她整天把那張鞋拔子臉用脂粉打得再厚,能用刀子刻出個俊俏眉眼來,又有什么用,一笑起來,臉上的褶子能把粉擠得撲簌簌往下掉。何光華怎么會看得上她呢?可是無風不起浪,聽人說,他都把那個賣鞋的女人領回家好多次了。黃琪英再有內涵,再能忍耐,也吞不下這個死蒼蠅。

黃婷婷進到后院,院里一地溫暖的陽光。父親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那兒,手里捏著一塊地衣。出神地望著院外的天空。秋日的天空澄明瓦亮,可偏偏瓦亮的空中陰陰地壓著一塊濃厚的云,云在游動,可怎么動都像是在原地打轉。不散開,陽光也穿不透,云朵膠滯在一起,時刻準備要落下來一般。黃琪英不知道看了有多長時間,身子一動不動,似一尊雕塑。黃婷婷遠遠地喊了一聲“爹”。黃琪英正為小女兒的事心煩呢,見她來了,便直沖沖地質問道:“你說,何光華跟那個寡婦是不是真的?”

黃婷婷沒想到父親會這么問,桑那鎮屁大點地方,什么事都藏不住,只要一個人知道,等于所有人都知道。父親提到何光華,黃婷婷心里屈辱得很,何光華當她的面都跟寡婦馮薇薇眉來眼去,她經常不在家,他們倆做下什么事有的是機會。可她不想跟父母說這些腌臜事,聽父親這么問,她的眼淚稀里嘩啦落了下來。

黃琪英見小女兒這副模樣,知道那些傳言是真的了,血一下涌上來,臉瞬間變了顏色,將手中的一塊地衣朝院外扔去。院外傳來一片雞叫聲。黃琪英氣沖沖從后院奔到前屋,沖黃菲兒叫道:“去,到何石頭家把你奶奶給我叫回來,她要喜歡幫人收尸,就回家等著給我收好啦!”

黃菲兒嚇了一大跳,她從沒見爺爺發過這么大脾氣,扔掉手中的筆,順著墻根跑出門。

見父親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黃婷婷心里很難受,父親是叫自己的家事給鬧的。其實,她倒沒父親那么憤怒,她不喜歡何光華,當初嫁給他,是母親逼迫的。結婚這么多年,何光華的自私吝嗇越來越叫她看不起這個男人,后來,發生何光華與寡婦馮薇薇的事,黃婷婷心里除了有份屈辱,不覺得有多傷心,心里波瀾不驚,反正,她與何光華沒有感情,沒想到,自己的父母聽到傳言反應卻這么強烈。

母親崔巧蓮牽著菲兒的手,從何石頭家屁顛顛跑回來了。這次,一向厲害的母親,像跟父親調換了脾氣,沒平時那般強悍,很快就回來了。

說起來,崔巧蓮還是有些氣短,在小女兒的婚事上,當初是她要死要活拆散小女兒自己相中的同學高遠明,力主與何光華聯姻。其實原因很簡單,高遠明家在鄉里,靠種地為生,就是說,命中注定他不會有出息。何光華則不同,在鎮街上有兩間祖傳下來的鹵雜碎店,生意不算太紅火,但生活絕對有保障,要是胃口好,每頓都有鹵雜碎吃,要多香有多香的好日子啊。可是,當年黃婷婷死活不嫁何光華,整天哭得淚人兒似的,黃琪英看不下眼,說算了算了,婷婷要跟高遠明就高遠明吧,以后日子好壞都是她自己的,怨不得別人。因為有大女兒嫁給種地的過苦日子的前車之鑒,崔巧蓮哪里能讓步,把刀架在脖子上,小女兒要不嫁何光華,她就抹脖子,以她的死成全小女兒和高遠明!黃婷婷只得含淚嫁給了何光華。誰知嫁過去沒多久,崔巧蓮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誤。現實永遠比想象殘酷得多。以前,何光華有個幫工,娶上媳婦等于多了幫手,便辭掉了幫工。何光華依然蹬著三輪車去收購雜碎,清洗的活兒自然留給了黃婷婷。望著一大堆沾滿糞便和污血的內臟,黃婷婷惡心得直吐。可是,她不洗那些污物,在何家干什么?何光華的算盤打得很精,家里放著一個活生生的大人,對于小店小開銷的雜碎店,不可能養一個什么都不干只吃鹵雜碎的閑人。面對何光華催促的目光,結婚一星期后,黃婷婷咬緊牙去葉爾羌河清洗雜碎。這就是命,誰叫她嫁給開雜碎店的呢!還以為表面的光華就是一種福氣,結果卻讓福氣給閃了。

小女兒心里的悲苦,爹媽哪有不知道的,雖然每次回娘家,小女兒臉上都撐著一層笑容,可是掩飾不住她疲累的神態,一雙被下水摧殘得有些浮腫粗糙的手,怎么瞞得住父母的眼睛!崔巧蓮懊悔得背地里直掌自己的臉。可是怎么辦呢,生米已煮成熟飯,燙嘴也得吃啊。雖然黃琪英沒當面埋怨過崔巧蓮,但她覺得理虧,眼下,老頭子硬了,她不軟誰軟?

一進門,崔巧蓮避開老頭錐子一樣的目光,順嘴說起何石頭老婆的情況:“石頭家的還沒咽氣哩,依我看過不了今晚……”

“那你先來看我咽氣吧!”黃琪英咬著字音吼道,“你要是不把何光華給我收拾利索嘍,咱們家就能看到咽氣的!”

“死鬼你……”崔巧蓮剛想辯解一下,覺得這個時候說得再多,都是多余,關鍵還是要解決問題。她和老頭子心思一樣,不想看小女兒受氣。自從婷婷嫁到何家,暫且不提吃了多少苦,眼下,還要被男人像丟一副腐爛的雜碎那樣甩脫掉,這怎么行!于是,崔巧蓮丟下怒火沖天的老頭子,拉上婷婷到屋里,小聲問道:“那個賣破鞋的住到你的炕上了?”

黃婷婷一副懨懨的神情道:“還沒有,昨兒個我去河里洗雜碎回來,看到他們……”

“好啦!”崔巧蓮打斷女兒,瞅著她不無氣憤地吼叫道,“還有臉說,你是做啥吃的,啊?家是你的家,死鬼男人是你的男人,你看不住自家死鬼倒也罷了,還有臉跑到我這兒討主意!老天爺啊,你說我咋生了這么個沒用的丫頭?人家把破鞋都搞上了門,我的這個冤家卻跑回娘家給人家騰地方……”

越說越覺著女兒這個時候跑回家有天大的不妥,這不明擺著人家要搞破鞋,我讓你搞的姿態嘛,這么輕易丟掉陣地,以后可怎么收回來呀,這以前的苦不都白受了!崔巧蓮又氣又急,遂大放悲聲。

黃婷婷望著母親的樣子,心里一點都不覺得悲傷。她想,要是何光華真的和馮薇薇過,倒也是不錯的,至少,她能從中解脫出來。

黃琪英在院子聽到老伴的哭聲,怒吼道:“幾聲狼嚎糊弄誰呀,平時的本事到哪兒去啦?你這次要不把何家光華教乖,我跟你沒完!”

崔巧蓮收住哭聲,也不搭老頭子的話,抹把淚,拉上女兒沖到鎮街北頭的何家。

何光華家院落不大,前面臨街三間瓦屋,過去用來住人,后來改成門面房,兩間開雜碎店,一間留作進入院落的通道。后院很窄小,如果蓋大房,就沒了院子,只好順著院子面朝東蓋了兩間廈屋,一間住人,另一間當然是鹵制雜碎的作坊。廈屋前面留下兩米多寬的院落,豎著幾根木樁子,上面掛滿了熟的、生的雜碎。整個院落里,蒼蠅像轟炸機似的嗡嗡亂撞,離老遠就聞到了那股揮之不去的腥臭味。

雜碎店的門敞開著,里面沒人,鹵熟的雜碎被玻璃罩著,蒼蠅沒法接觸,轉一圈又飛回到后院。何光華在后院的日頭下攤曬灌好的羊腸,在蒼蠅翻飛的空隙,猛然見岳母攜妻子進來,臉上緊了一下,隨即堆滿了笑。這個時候岳母上門,他心知肚明,但得裝糊涂,啥事不能敞著,一敞著,就理虧了。他當然清楚岳母的厲害了,在她跟前,他是占不到便宜的。要不然,憑著他和這兩間破雜碎店,沒有岳母的軟硬兼施,當年想把黃婷婷這樣的美人兒娶進門,做夢去吧!他臉上笑容越堆越厚,跟這院里的陽光一樣溫暖、曖昧。

“喲,我就說呢,婷婷一大早跑不見影了,原來是去接咱媽了,看著這兩天灌腸子忙不過來,主動請咱媽過來幫忙呀!這也是婷婷能說上話,要換了我這沒出息的女婿,還真不知怎么開口呢。”何光華打著哈哈。

黃婷婷厭惡地瞪了丈夫一眼,把臉別開。

崔巧蓮聳聳鼻子,本能地揮手扇扇沒法扇開的腥臭味。她心里明白,何光華這是給她演戲呢。她轟開盤旋在面前的蒼蠅,心里冷笑一聲,她倒要看看這個女婿給她能灌什么迷魂湯。崔巧蓮拉下臉,沒好氣地說:“說的是呀,婷婷硬把我從何石頭家拉來,說是你們這兩天忙不開,我不來行嗎,誰叫這是我女兒的家,我是她娘,是你的岳母呢!”

何光華嘿嘿笑道:“要不咋說一家人親呢,外人家有人快咽氣了需要幫忙,可還是來幫自個兒女婿,這人呀,就是利己。也是沒法,我得趁這幾天陽光好,把熏腸灌出來,錯過掛霜期,今年的腸子就掉味兒啦。”說著,他瞄眼妻子,對她說道,“哎,婷婷,我說你把咱媽請來,咋扔下不管,連個板凳都不讓一下?”

崔巧蓮接過話:“看到我女婿這么看重自家人,還讓啥坐呀?婷婷,給媽拿件圍裙來,抓緊灌腸子吧!”

快晌午時,黃菲兒把奶奶規定的英語第三章作業終于寫完,她顧不上桌子上攤得亂七八糟的課本、掉到地上的筆,拔腿就往外跑。剛到院子,就被爺爺喊住了。

“我把奶奶布置的作業全寫完啦,不信你進去看。”黃菲兒不耐煩地對爺爺說,“不過,你看了也不懂,英語你哪兒懂呀,奶奶也不懂,可她就知道叫我寫。這下,我寫完啦,完成作業不可以出去玩會兒?再說,我是去看小林家殺牛!”

“不準去!”黃琪英斷然道,“待在家里等你奶奶回來!”

“憑什么呀?你這樣做是侵犯我的人身自由!”黃菲兒叫了起來。

“啥人身自由?反正就是不能去!”黃琪英懶得跟孫女練嘴,他情緒越發不好。

黃菲兒一點都不怕爺爺,他平時從不對她發火,也沒見著他沖奶奶發脾氣,從來都只有奶奶吼叫爺爺的高嗓門。只是,她有些好奇,爺爺今天不對勁兒,火大著呢。她走到爺爺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沒出問題吧,爺爺?奶奶答應我寫完第三章作業就可以出去,現在我寫完了就能出去,還等她回來干什么?”

說完,轉身就走。黃琪英一把抓住孫女:“我說了不準去!”

這時,院子外面響起兩聲拙劣的鳥叫聲,顯然是得豆他們學給黃菲兒聽的。這是他們事先約好的暗號,因為黃菲兒的奶奶太厲害,孩子們不敢上門找黃菲兒玩兒,只得打暗號約她出去。

聽到暗號聲,黃菲兒急了,再拖就看不到殺牛,她用力掰爺爺的手。這手哪是她掰得開的。黃菲兒索性往地上一蹴,委屈地放聲大哭起來。

黃琪英抓孫女的手哆嗦了。他松開孫女,生氣道:“你去吧,去看小林家殺牛,晌午別回來吃飯,小林家的牛肉面館免費管你們飯呢。”

黃菲兒止住哭聲,懷疑地看了爺爺一眼,起身跑出去幾步,又轉回身,拖著哭音問爺爺:“小林家真的管我們飯?”

黃琪英沒忍住,撲哧一聲氣笑了,菲兒真是單純,連反話都聽不出來,他不忍心再傷孫女,別過臉,小聲說:“傻丫頭,還真信人家管你飯啊?快去看吧,去晚了就看不上啦。記住,看完快點回家吃晌午飯。”

初秋的中午,除過偶爾從遠處傳來的幾聲牛羊叫聲外,連知了的叫聲都聽不到,悶熱的空氣把四周填充得滿滿當當。不一會兒,黃琪英就分不清臉上的是汗還是淚水了。他把地衣全搬到樹下,怕曬化了,可是,他腦子里老想著小女兒的事,心神不寧,沒法專心干他平時喜歡干的活兒,只能坐在樹下發呆。太陽從頭頂移開,把樹蔭縮成小小的一團,他的整個身子暴露在陽光下。立過秋了,還夏天一樣,秋老虎伸出火紅的舌頭舔在他臉上,火辣辣地疼,他卻感覺不到,始終沒把自己移到蔭涼處。

晌午都過了,仍然不見老伴回來,黃菲兒卻回來了,她跑得滿頭大汗,臉紅紅的,看上去很興奮,一邊給爺爺說句“殺牛太害怕”,一邊進廚房喝水。看到冰鍋冷灶,她大喊起來:“奶奶呢,到現在還沒做飯,要餓死人呀?”

黃琪英這才反應過來,爬起來從身上摸出幾塊錢,走進來遞給孫女:“你去小林家館子吃碗牛肉面吧!”

黃菲兒瞪著一雙黑眼珠,不認識爺爺似的:“你不是一直反對我吃牛肉面嗎,說牛肉面里放蓬灰太多,吃了對身體不好,咋還叫我去吃?爺爺你今天怎么了?要考驗我嗎?我要做個聽話的孩子,去找奶奶回家來做飯吃!”

“奶奶有事回不來,今天不是考驗你。聽話,去吃牛肉面吧。”

“我們剛看小林家殺牛時,聽說何石頭的老婆沒死呀,奶奶上午不是還回家了嘛,怎么又跑去啦?人又沒死,奶奶老待在人家那兒干嗎?連飯也不做。”黃菲兒嘟著嘴說,“奶奶把我太不當回事啦,只管給我布置作業。她對我爸媽保證過,這個暑假一定叫我吃胖呢!光做作業能胖起來才怪。”

黃琪英撲哧一聲,他被孫女的話逗樂了。突然間想起眼下的煩心事,趕緊收起笑臉,心里卻嘆道,孩子要是不長大就好了,大了全是煩心事,一點都不省心。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他也只能在心里發發感慨而已。

桑那鎮南邊緊靠葉爾羌河。葉爾羌河似一截盲腸,河床很寬闊,水域卻不大,河中間彎彎曲曲一條水流,被大大小小的堤壩攔截住,沿渠道分流向四面八方的村莊。能流向下游的水少得可憐,瘦得跟條羊腸子似的。瘦是瘦,太陽底下卻依然金光閃爍,如一條亮晶晶的玉帶,婀娜多姿,向著未知的遠方流淌而去。

站在葉爾羌河邊,是看不到桑那鎮的,目光所及處,是一片叢林,高大挺拔的白楊和胡楊把鎮子掩蔽其中,不過,如果細心一些,讓目光一點一點地透進樹縫間,還是可以發現,樹隙間那些隱約的屋頂,還有穿過濃陰的聲音,傳遞著人間煙火。以這樣一種不近不遠的距離看桑那鎮,一定會覺得這個隱蔽在濃綠中的鎮子是個世外桃源,祥和寧靜。

如果置身小鎮之中,會發現這個小鎮跟外面其他地方的小鎮沒多大區別,它其實也有喧囂,一樣呈現著遠離繁華的世俗和熱鬧。鎮上東西南北兩條不算寬的街道,把鎮子牢牢交織在一起,房屋錯落有致,各種門面店鋪大小不一,招牌形狀也各不相同,有些招牌是電腦做的,精致些,有些是手寫的,還有些呢,大概不屑那太過嚴謹的招牌,索性在門板或門楣上拿毛筆或粉筆歪歪扭扭地寫上幾個字。叫人一看知道是個店賣什么的就成,一點都不講究。鎮子看上去雜亂不堪。農閑季節,鎮街上的集市隔天一次,有集天,四鄉八村的人們來桑那鎮趕集,那也是人擠人的非凡景象。

鎮中心偏北一點,就是何光華的鹵雜碎店。遇上趕集天,何光華家的鹵制品比平時賣得快些。沒集的日子,人來往稀少,買雜碎的更少。何光華在家一邊守著店,一邊鹵制,黃婷婷則到葉爾羌河邊清洗剛收來的新鮮雜碎。早些的時候,何光華洗雜碎是直接在河里淘洗,扔棄的雜碎頭也往河中央一扔,河里像裝了部榨油機,水面上總是泛著一層油膩。桑那鎮的人不干,就那么點河水,得閑的時候,大家都會拿衣服、菜啊什么的到河里清洗,何光華一洗雜碎,河水污染了。在大家的抗議下,何光華只好在河邊挖了個又深又大的水潭,專門用來洗雜碎。這樣也好,無論河水大小,洗雜碎的這個水潭始終滿盈盈的,潭的周圍全是腐爛的雜碎頭,還有大腸里擠出的糞便,遠遠就聞到一股腥臭味。人一走近,立馬“轟”的一聲飛起大片蒼蠅。好在這個水潭是挖在偏下游,離大家洗衣淘菜的地方有段距離,除了臭味兒和蒼蠅沒法隔絕之外,倒沒影響到別人,要不,這個水潭恐怕也難存在下來。以前這個水潭是何光華雇的人在這里清洗雜碎,現在,除了黃婷婷,再沒第二個人光顧。

洗雜碎是個又累又臟的活兒,剛開始那陣,黃婷婷洗一回吐一回。她曾跟何光華說過不想洗了,何光華把手一攤,你不洗誰來洗,不可能叫我一人連洗帶鹵吧?我還得到處去收購。

鹵制品是何家祖傳,何光華不想把秘訣傳給妻子。他借口說鹵制時身上不能帶濃重的腥味,不然鹵好的雜碎會變味,變味的雜碎誰會買?為證明他說的話,每到鹵制雜碎時,他當著黃婷婷的面,換套干凈衣服才給大鍋里下鹵料。黃婷婷不情愿嫁給何光華,可成了人家的妻子后,心都死了,還能說什么,只能跟著何光華過香臭混雜的日子。過日子不能袖手旁觀,黃婷婷不會鹵制雜碎,何光華不洗雜碎的理由冠冕堂皇得叫她無可辯駁,便強忍著惡心又默默地到河邊洗雜碎。這一洗,幾年的時光就像她手里的雜碎,叫她深惡痛絕,卻又麻木不仁,最后叫葉爾羌河的水不動聲色地給流走了。

在黃婷婷眼里,她的婚姻就像雜碎,鹵好的雜碎又香又好吃,但香是給別人聞的,好吃也是吃在別人的嘴里,而她,只有洗雜碎的油膩和腌臜。當初,母親拆開她和高遠明時,最多的話語便是雜碎的鹵香,那才叫真正的生活,但等她進入這種被強行預定的生活,眼前的一切卻不是她母親所料的樣子。自從嫁到何家,親手清洗雜碎,親眼看著這些腌臜的東西,別說吃,看著都倒胃口。再說,何光華娶了她,只是娶了一種門面,并不真心對她,遇到頭痛腦熱,從沒見他問過一聲,在他眼里,只有她清洗過的雜碎,她則是捆綁雜碎的麥草,取了雜碎,麥草可以扔棄。跟這種人做夫妻,做得越久,心里越涼。

但涼又能怎樣?黃婷婷逃不脫婚姻這個圈子,盡管她對何光華的厭煩就像扔棄的雜碎頭一樣。

何光華對黃婷婷早就心存不滿了,甭看她長得順溜,可順溜有什么用?自從洗雜碎后,她的臉上永遠是副平淡的冷漠樣兒,跟她說話,就像跟木頭一樣,她的眼神看上去永遠都是空洞的,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思在哪里。何光華從妻子身上感受不到一點熱情,他有時覺得懊惱,當初怎么就鬼迷心竅娶回這么個冰冷女人呢,跟娶個木頭樁子似的,過得一點趣味都沒有。結婚幾年來,黃婷婷對他幾乎沒露過笑臉,他一直想要個孩子,跟她商量,她卻說,有了孩子誰來洗雜碎?好像她今生今世就是洗雜碎了,連生養孩子都顧不上。何光華本想說再找個人來洗,但一想再雇人得發工錢,就噤聲了,心想還是悄悄行動,等妻子肚子有了動靜再說雇人的事不遲。有了這樣的心思,何光華不管妻子是否冷淡,只管辛勤耕耘,當然,每次耕耘時會給避孕套做手腳。但無論他怎么努力,黃婷婷的肚子依然平平坦坦,沒有他預期的動靜。何光華猜想一定是妻子提前吃過避孕藥,致使他白白浪費精力,這一想,他非常氣憤,黃婷婷連個孩子都不給他生。這種日子過著還有什么意思!夫妻倆為生孩子的事,鬧過不少別扭。兩人也曾鬧到黃琪英家,女兒已是何家媳婦,沒理由不要孩子,崔巧蓮心想女兒有了孩子就有理由不洗雜碎,極力勸說女兒。黃婷婷什么都答應,唯獨在生孩子的事上不表態,任父母苦口婆心,她只是沉默,決不點一下頭。每次鬧到最后,都以何光華失敗而告終,為此,何光華什么亂七八糟的心思都有。

崔巧蓮在小女兒家幫著灌了大半天腸子,手里沒停歇,但話得說,來了就不能自來。于是,她裝著閑聊把聽到的傳言隱約透露出一些。

何光華想要孩子的愿望,在黃婷婷不愿要孩子的抗拒中顯得越來越強烈,但孩子也不是想強迫就能強迫得出來。隔壁賣鞋的馮薇薇有個兒子,甭看馮薇薇長相不如黃婷婷,可她兒子倒是俊秀乖巧,何光華喜歡得不得了,要認馮薇薇的兒子做干兒子。馮薇薇說何必那么麻煩,你要喜歡,干脆白送你,再加上兒子的老娘,你什么都有啦。這樣的玩笑話聽到哪個男人的耳朵里不會無動于衷?何況何光華與黃婷婷的關系一直處于冷對抗狀態。何光華不是笨人,這會兒哪能聽不出岳母話里的意思,再裝糊涂就顯得過分了,索性,借機表達一下自己對黃婷婷的不滿。何光華停下手里的活兒,望著岳母說:“原來媽聽到那些傳言啦。唉,也怪我,太喜歡孩子偏又沒個孩子,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是對馮薇薇的孩子好了一些,他對我也有依賴,沒爹的孩子嘛。也不曉得什么人多嘴,胡亂說玩笑話,媽你別往心里去,我怎么會是那種人!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有自己的孩子,誰會去疼別人家的!”

崔巧蓮聽出何光華話里的哀怨,一時竟然語塞。說來道去,還是婷婷不愿生孩子,一個家,有孩子才算完整啊,何光華說的也沒錯,有自己的孩子不疼,跑外面去疼別人家的?

但崔巧蓮忍不下這口氣,女婿雖然有他的理由,難不成自己的女兒就這樣叫他與一個寡婦合伙擠兌?崔巧蓮氣不順,又不好與女婿當面沖突,便賭氣丟下手里的活兒,裝作閑逛似的走到隔壁鞋店。她倒要當面問問馮薇薇,一個半老徐娘,死了丈夫的寡婦,憑什么能耐想鳩占鵲巢。這次,崔巧蓮是下了狠心,連丈夫那樣焉不拉嘰的男人為了女兒的事,都敢沖她發脾氣,她還有什么怕的?再說,她占著理,這事又關系到女兒的幸福,她不出面誰出面。崔巧蓮做好與馮薇薇大干一場的心理準備。

誰知,崔巧蓮氣勢洶洶進到鞋店,還沒容她發問完話,馮薇薇早就擺好迎戰的架勢,她把下巴往上一挑,笑道:“喲,原來是這事勞您大駕呀,真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一趟。我只是開句玩笑,你就當真啊?”

崔巧蓮怒氣沖沖道:“這種事,有你這么開玩笑的嗎?”

馮薇薇笑臉依舊,只是語氣一下子冷了許多:“哈,我這只不過開句玩笑,左鄰右舍,抬頭不見低頭見,難道開句玩笑都不成?總不像有的女人,在自己家不抱窩,卻飛到以前的野男人那兒去下蛋,這才叫不要臉呢!”

“你這話——啥意思?”

馮薇薇嬉笑著臉道:“啥意思?你想知道啥意思,到北街頭一看就全知道啦,誰不知道給北街蓋樓的包工頭是高遠明啊,他如今有錢了,想和他黏糊的女人多了去啦……”

崔巧蓮愣住了,馮薇薇這話說得沒一點遮掩,崔巧蓮跑上門來跟人家興師問罪,殊不知自己的女兒有這一出戲呢。崔巧蓮被人家堵住了口。當初,小女兒和高遠明偷偷談了幾年戀愛,論家道,論出身,高遠明哪一點比得上何光華?小女兒嫁給何光華,不說有多大的榮華,至少吃喝不愁吧,總不會像大女兒,就是嫁給了她自己選的男人,結果呢,人太老實,出門連個路都不敢問,家里窮得叮當響,連個發財的夢都不敢做。崔巧蓮是不想叫小女兒步大女兒的后塵,可她哪里想得到,高遠明偏偏跟大女婿不一樣,他能發展得這么快,如今在桑那鎮誰不知道高遠明有錢,人又長得精神,肯定招女人喜歡。想想婷婷當年與自己對決的態度,崔巧蓮沒法確定女兒和高遠明是不是死灰復燃。她又不能當面質問女兒,這種事,怎么開得了口?再說,沒十成把握,總不能僅憑馮薇薇一句話,做母親的為此和女兒撕破臉皮吧。

崔巧蓮沒在馮薇薇那兒討到便宜。男女之間的事,還是含糊點好,人家又沒說出黃婷婷的名字,如果再鬧下去,肯定有好看的。崔巧蓮灰溜溜地敗下陣來,給女兒女婿連個招呼都沒打,趕回家與老頭子商量。可是,她晚了一步,黃琪英已經就著花生米喝醉了酒,躺在炕上鼾聲震得屋外的樹葉都在顫抖。這幾年,小女兒在夫家過得不省心,黃琪英連女婿鹵的雜碎都不吃了,說吃了胃酸,想吐。想喝兩口燒酒,就炸花生米,照樣能把自個兒喝醉。崔巧蓮又推又掐,也沒把黃琪英弄醒,望著坐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看得入迷的孫女,她心酸地流下了苦澀又無奈的淚水。

這一夜,崔巧蓮睜著眼盼來了黎明。她苦想了一夜,越想越覺得馮薇薇的話不是沒一點道理。甭看黃婷婷表面柔柔弱弱,可骨子里倔著呢,當年要不是她假裝要死,女兒怎會答應嫁到何家。現在高遠明有錢了,難不成婷婷會為當年的事故意去投懷送抱?或者高遠明仗著有錢想一雪當年被拋棄的恥辱?如果他們這樣做,當然是為報復她崔巧蓮!當初,可是她這個當媽的棒打鴛鴦。

天亮后,黃琪英終于結束他的鼾聲,爬起來連早飯都懶得吃,背上筐子就要去鏟地衣。崔巧蓮連忙爬起來,沖上去將老頭的筐子扯下來扔在一邊罵道:“死老鬼,離了地衣你真活不成了?女兒的事我看你一點都不操心。”

“你……”黃琪英正要惱怒,發現兩行淚水從老伴爛桃似的眼眶里涌出,他心軟了,“怎么啦?何光華那狗日的怎么說的?嗨,你快說呀,別流沒用的尿水了。”

崔巧蓮抹了一把淚,搖頭道:“我看事情不那么簡單,何光華不承認呢。大概是婷婷這邊真出了問題。我敢說,她和那個高遠明又對上眼了。”

黃琪英哼了一聲:“何光華不承認?誰承認誰才是傻子!他倒挺有本事,把破事都推到婷婷身上。我看就他有問題,看看婷婷這些年都過的啥日子,身上一年到頭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哪次回娘家,不是穿著幾年前從家里帶走的那些衣服?”

崔巧蓮白了黃琪英一眼:“扯哪兒去了,我給你說,這次可能不關人家何光華的事。”

黃琪英拾起筐,恨恨地說道:“你說不關何光華的事,就不關他的事啦?”一邊說,一邊朝外走。

崔巧蓮拽住老頭的筐子:“你趕著去死啊?就這會兒時間不鏟地衣,就能雷劈了你?”

黃琪英一把甩開老伴的手,罵道:“你才趕著去死呢,都兩天了,沒給何達海家送地衣,人家催著呢。你不是去過婷婷家了嘛,他們家地衣用完了,你要婷婷拿啥洗雜碎?”

“這會兒還提洗雜碎?你個老不死的,連自個兒女兒的大事都不管了?”

“你要我咋辦,你不是說不關人家何光華的事嘛,跟婷婷說說,好好過日子吧,別這山看著那山高,這人哪,總是不知足的!”

黃琪英背著筐走了,留下一個遲緩的背影給崔巧蓮。崔巧蓮張著嘴,想喊沒喊出來。

離收假還有十來天,黃菲兒已經在奶奶的監視下做完暑假作業,她把自個兒的東西收拾好,準備過幾天回城上學時,她爸黃青山這時卻回到桑那鎮,把菲兒的轉學手續帶來了。

黃菲兒看著那一紙證明,當場哭得誰也勸不住。她接受不了在桑那鎮上學的事實,城里還有她的一大幫同學呢。

“媽媽呢?媽媽為啥不來?把我一人扔在這里,她就不心疼?”

黃青山不耐煩地撥了一下菲兒的身子:“哭啥哭?你媽不要你了。”

菲兒一聽,哭得更加傷心,氣都喘不過來了。

黃青山搖搖頭,想把菲兒摟進懷里,卻被她甩開了:“不要你抱!”

崔巧蓮一把拉過菲兒摟進懷里,斥責兒子:“青山,你不能這么做,菲兒在城里上得好好的,那里條件比桑那鎮好,你們怎么事先不吭個聲,就將她轉回來上學了?看把菲兒心傷的。黃青山,你告訴我,轉學的事是不是你媳婦的主意?要是,我打電話非得問個明白。”

黃青山臉上的表情變得復雜起來,他皺皺眉,停頓好一會兒,才解釋道:“媽,你不知道在城里有多難,房價又漲了,我沒黑沒明地掙錢買房子,根本顧不上菲兒……”

“靜茹沒你忙吧,她忍心把菲兒放在鄉下上學,不怕把孩子耽擱啦?”

“媽,我和靜茹……要離婚了!”

崔巧蓮捏著轉學證的手顫抖了,她盯著兒子吼道:“你們,你們一個個都胡來吧,老天爺,把我氣死,把我氣死吧!”

吼完,哭腔隨之而來,崔巧蓮的哭聲壓住了黃菲兒的。

黃菲兒被奶奶的舉動嚇住了,她抹把淚水,一抽一抽地望著大放悲聲的奶奶,又看一眼爸爸,嘴一撇,遂又大哭起來,邊哭邊抽抽搭搭地說道:“那我不是成了沒媽的孩子?歌里頭唱,沒媽的孩子像根……根草。”

黃青山看看黃菲兒,一時不知該怎樣哄孩子,尷尬地直搓手。

崔巧蓮突然止住哭聲,摟緊菲兒,一抹眼睛,盯著兒子問道:“你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日子,怎么說離就離?那菲兒呢,你們難道就沒為孩子想想?”

“我怎么沒為孩子想,這事由不得我。媽,你就別刨根問底了,不就離婚嘛,大不了離后再找一個,女的多得是!”

崔巧蓮被兒子的話噎住了,半晌,才找到哭訴的另一個由頭:“你們這些挨刀子該殺的,不好好過日子,整天琢磨著離婚另找一個,就不想想孩子!菲兒在城里生活好好的,你們不管她的感受,叫她到鄉下來,這么小小年紀,今后可叫她咋辦啊……”

黃青山看了一眼菲兒,對崔巧蓮說:“媽,你別以為城里日子好過,到處都是人擠壓人,太累了,我都不想在那兒待啦。把菲兒早點轉過來,讓她多適應桑那鎮環境,反正在這兒有你和爸照顧,免得在城里我顧不過來,她跟著別人學壞。”

黃菲兒淚珠掛在臉上,沖她爸喊道:“你才學壞呢!”

黃青山沒理女兒,兀自說道:“你們也看到了,桑那鎮要通火車,用發展的眼光看,只要火車一通,桑那鎮很快就會發展起來,到那時,這里的規模一點不比城里差。”

崔巧蓮知道兒子在城里的難處,不再埋怨他,嘆口氣,轉移話題說:“你不了解情況,火車路的事,一直說不下個眉目,要是繞過北邊的烈士陵園不受損害,就得從北街插過去。你知道的。北街那些人不是好惹的,前些時候只是來人測量了一下,北街的人像商量好似的,已經大興土木,在臨街處蓋樓房呢。看北街那些人的架勢,火車能不能通上,還不一定呢。”

黃青山冷笑道:“這就是北街人的聰明之處,趁還沒正式通知,先把樓蓋起來,等到時正式批文下來,要拆遷了,能多掙些拆遷費。他們的這點心機你都看不出來?”

“國家是那么好糊弄的?到時別占不上便宜倒搭進去錢!”

“對了,媽,不知婷婷家有沒蓋樓房的打算?”

一提到小女兒,崔巧蓮立馬耷拉下目光,有氣無力地說:“唉,別提婷婷了,她這回可把我和你爸的老臉丟盡嘍!”

“婷婷怎么啦?”

菲兒還是個孩子,心里不擱事,見奶奶已經不生爸爸的氣,把話題轉到小姑身上,忘記了自己轉學的傷痛,馬上接過爸爸的話題說:“小姑跟包工頭高遠明好上啦!”

黃青山被女兒的話嚇了一跳,一巴掌拍過來,被母親擋開:“菲兒說得沒錯。哎,菲兒,告訴奶奶,是哪個挨千刀的給你說的這些?”

菲兒說:“得豆他們都說哩,小姑去河邊其實沒洗雜碎,她去找高遠明……”

“住口!”崔巧蓮一巴掌拍在菲兒嘴上,將她后面的話拍了回去:“太不像話了,我得找得豆他媽論理去,不撕爛她兒子的嘴不算完,屁大點兒人就瞎說,長大還得了。”

菲兒這次沒哭,撅起嘴叫道:“奶奶要敢去找得豆他媽告狀,我就不理你了!你們不知道,得豆他媽對他可狠啦,上次小林家殺牛那天太熱,得豆拿著他媽給的醬油錢買了一根四毛錢的雪糕吃了,他媽把他的嘴都撕爛啦。得豆對我可好了,我可不愿看到他挨打。要是他挨了打,以后就不會理我啦,爸爸把我轉到桑那鎮上學,得豆不理我要是再叫人打我,我敢去學校嘛!”

崔巧蓮被孫女的話氣得笑了:“這么個小人,就想得這么遠。唉,當年奶奶要有你這么遠眼光,你小姑的日子就不會過得這么苦啦。”

菲兒剛要問奶奶,小姑的日子怎么苦了,是不是奶奶也不喜歡小姑身上的腥臭味?見奶奶的眼淚盈滿眼眶,嚇得她沒敢問。

黃琪英來找小女兒,黃婷婷不在,何光華在店鋪門口和隔壁鞋店的馮薇薇站著說話,好像何光華說了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似的,馮薇薇笑得臉上的肌肉都快要顛下來。見黃琪英過來,何光華沒停下和馮薇薇說笑,仍然笑得燦爛,間或才對走近的黃琪英說了一句:“過來啦,婷婷去河邊洗雜碎了!”

黃琪英當然知道這個時候女兒在河邊,他其實是來跟女婿要地衣錢的。大女兒的兒子上大學的學費還沒湊夠,他這個做姥爺的不給外孫想法子誰想?可是,黃琪英只能依靠挖地衣掙錢。原來,何光華收到岳父送來的地衣,會及時付些錢,后來不知存著怎樣的想法,慢慢就不給了。黃琪英心疼小女兒,想著地衣也值不了幾個錢,又是自家女婿,不給就不給吧,也拉不下臉要。這回,他實在沒路可走,再加上對何光華不好好對待女兒心存不滿,他抱著豁出去的心態,來問女婿要地衣錢。

女婿不咸不淡的話和表情,倒弄得黃琪英不好開口。見何光華一直和馮薇薇說東道西熱鬧得不見停歇的意思,黃琪英心里很不舒服。老伴還說不關何光華的事兒,是婷婷的問題,現在,他親眼看到,就是何光華有問題,瞧他跟那個鞋拔子臉寡婦的勁頭,鬼才相信他們沒問題呢!可是,黃琪英又沒法質問女婿,擰轉身氣哼哼地往河邊走。他要去找婷婷。

黃婷婷正埋頭在水潭邊用地衣搓洗雜碎。這天是陰天,風把她的頭發吹得散亂不堪,若不是事先知道那是洗雜碎的人,還以為是叫花子呢,身上是那慣常穿著洗雜碎的衣服,上面凈是洗不盡的污痕。洗好的雜碎堆放在一邊,沒洗的在另一邊。在黃琪英看來,洗好和沒洗好的都像座小山。他的小女兒被夾在這樣的小山里,像只螞蟻。

黃琪英要幫女兒洗,黃婷婷不讓。望著女兒的手在水里像條翻騰的魚,而何光華卻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和馮薇薇說笑,黃琪英心里酸澀得很,抬起頭,裝著被秋風吹著眼睛,偏過去偷偷擦拭掉淚水。

聽了父親的來意,黃婷婷很內疚,有兩年多沒給過父親地衣錢了,他從來也沒提起過,這次要不是為幫姐姐,想必父親是不會開口跟她提這錢的。她答應回去跟何光華說,要他盡快把父親的地衣錢付清。

黃琪英本來還想跟女兒再說些別的,可見黃婷婷臉上的笑容是硬撐著的,被油膩的河水泡得腫脹泛白的雙手一直沒停歇,他便把話咽了回去。轉過身離開的時候,一陣迅疾的秋風匆匆而過,從衣領處猛然灌進黃琪英的胸口,他感到胸口一陣刺痛,疼得他眼淚都涌了出來。

黃青山到北街轉悠。北街都成工地了,幾乎家家都在大興土木。黃青山很喜歡看到這景象,他這次回桑那鎮,就是揣著目的來的。知道火車路要經過桑那鎮后,他腦子里就盤算著蓋房子,只要修鐵路,就得拆遷,國家是不會叫老百姓吃虧的,拆遷費肯定低不了。眼下最關鍵的,他得找個合伙人,人家出地盤,他投資,當然嘍,得是住在鐵路經過的北街人家,不然,就是在桑那鎮蓋一百幢房,也別想掙到錢。可是誰都不是傻子,拆遷費大家都想得到,誰愿意跟他合作?當時,他在喀什城產生這個想法時,菲兒的媽媽堅決不同意,說他是把錢往水里扔,萬一人家把拆遷費拿到手后不給他怎么辦?地盤可是人家的。黃青山堅持要這么干,老婆不讓動家里的錢,為此,夫妻倆吵鬧了將近一月,最后大打出手。一氣之下,菲兒的媽離家出走,一個禮拜后,黃青山收到了她的離婚協議書。

可能是菲兒媽媽的話提醒了黃青山,他把目光鎖定到何光華身上,他是他的妹夫。總不能拿大舅哥的錢蓋房不認賬吧。黃青山找到何光華,勸他抓緊時間蓋樓房,不然,等正式征用土地修鐵路的通知下來,那時再蓋房就得不到認可了。

何光華接過大舅哥遞過的煙,點上火慢慢抽了一口,打量陌生地盤似的讓目光盤旋好一會兒,才說:“我也想蓋,可怎么蓋?就這么大點院子,只能拆了這兩間門面房騰地方,可拆了在哪兒擺雜碎?我這不就失業了嘛,這個家總得有收入才能維持下去,對吧?再說了,蓋樓房得好幾萬,一下子,我到哪兒弄這么多錢去?”

黃青山盯著那一小溜用玻璃罩住鹵好的雜碎,心說就這么點兒眼光,還想發財,門兒都沒有。他耐下心繼續說道:“生意可以先停下,桑那鎮就這么大點兒地方,你日擺夜擺,也沒見你掙下多少錢。要我說,趕緊撤掉店面蓋好樓,日后的拆遷費把什么損失都補回來啦,這比你和婷婷又洗又鹵地要輕松不知多少倍呢。別盯著眼前這點利益不放,得趕快動手,別到時錯過機會有你后悔的。”見何光華猶豫不決,他接著又說,“錢,我可以出一大部分,加上你這些年攢下的,只有兩間地皮,干脆蓋個三層樓,拆遷費頂三座房的價錢,到時……不過光華,我得把話說在前頭,我出這筆錢一是為婷婷,二算是投資,不是借給你,到時咱們一起分成,誰也不吃虧。”

何光華撓起頭皮,心想,這親戚算是做到家了。人家把坑已經挖好,就等著我往里跳呢,哼,不能這么輕易答應他。他故意拖著,半天不吭聲。

黃青山忍不住了:“你倒是說句話,行還是不行?”

何光華吭吭哧哧地說:“行倒是行,可是你不知道我眼下情況,我就沒攢下幾個錢,你也看到了,桑那鎮地盤小,生意冷清,加上我這幾年也沒心勁兒,唉!婷婷連個孩子都不愿給我生,我哪兒有勁兒掙錢!就算掙下錢今后給誰花呀,不就是等老等死嘛!”

黃青山把抽了一半兒的煙在墻角擰死,狠狠將煙頭扔到地上,說:“光華啊,叫我怎么說你呢,你是男人,女人生不生孩子由得了她?你就不會想些法子?”

何光華張嘴想說“我做過手腳的”,一想,怕黃青山說給黃婷婷,到時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話便拐個彎兒:“我說哥呀,你在城里就不知道咱鄉下女人啦,她不想生,男人能有啥法子?種子種到地里,可地照樣不出苗。”

“好了,好了,我哪天勸勸婷婷,一個家哪能沒孩子呢。蓋房的事你得抓緊,別不當一回事兒,時間不等人,可千萬別等有了孩子,到時兜里卻沒票子啊。”

何光華抽了一口煙,慢聲慢氣地說:“我也得和婷婷商量一下,這是大事,看她有啥想法。”

“那我等你回話!”

何光華心里老大不高興,黃青山走時,連句挽留的話都沒說,只把他送到門口,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里冷笑道,還說是為了婷婷,我看為你自己掙錢才是真。口里說要勸你妹子呢,轉眼就會不當回事兒,你只盯著投資蓋房,打自己的算盤,那好,我也叫你慢慢等著去,我的地盤,憑啥叫你借機發財!

何光華這樣想著,站在門口發呆。這時,隔壁的馮薇薇走過來,他也沒注意到。馮薇薇伸手推了他一把:“想啥呢,不會是想我吧,這么出神?”

何光華從呆愣中醒來,想了想,把剛才黃青山跟他說的話說給她聽。

馮薇薇一聽就樂了:“哈,你這個大舅哥倒把算盤打得精啊,明擺著只賺不賠的事情,要是真要征地的話,就是不蓋房,憑你這屋這院,怎么也得有一大筆拆遷費哩,他卻伸手插進來,平白無故就想挖走一塊,來個坐享其成。哈哈,他黃青山也太小看你何光華了吧,你能叫他占這個便宜?”

何光華說:“也不是啥便宜,他不是要投資嘛,投資沒回報誰投?”

馮薇薇撇撇嘴,酸溜溜地說:“投資?蓋房的事兒還不是你們家婷婷一句話?有那么大姓何的包工頭在跟前,整你這個屋還需要別人投資!”

何光華的臉一下變了顏色。馮薇薇知是自己說得太直,把他激怒了,再說這事兒跟自己沒啥關系,何苦要她一針見血,便把話鋒轉了:“我只是不信你何光華就沒有蓋這房的錢!”

這天晚上關了店門,何光華回后屋吃飯時,黃婷婷裝著不經意地問丈夫:“咱家這兩年給我爸的地衣錢是咋算的?”

何光華一下子警覺起來,他想起黃琪英上午來過,大概是想跟他說地衣錢的事。他記不起什么時候給過黃琪英地衣錢,要說給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光華一口飯含在嘴里,嗚嗚咽咽說不清楚。

黃婷婷不看何光華,把目光投向別處說:“你這兩天跟我爸結一下賬吧。這是他唯一的收入,總不能欠著他呀,傳出去有人會說咱不孝,占老人的便宜。”

何光華一口飯總算咽進肚子,清清嗓子,才說:“有啥便宜可占的?不就幾堆爛土鹽嘛?比起蓋房子來,地衣值幾個錢?”

他故意把“蓋房子”三個字咬得很重。

黃婷婷聽清楚了,這段時間何光華動不動就說桑那鎮如今最有錢的人是高遠明,人一有錢什么女人都喜歡往上貼。說這話時,還不停地瞟她,好像她就是那往上貼的女人。黃婷婷早聽煩了,這會兒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知道你是啥意思,有話就直說,有屁就放,別繞彎彎腸子。”

何光華見黃婷婷動氣了,心里暗自高興,只要一提搞建筑的高遠明,她心里就虛。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說:“我繞什么彎彎腸子啦?我就說蓋房子是大事,比起來,地衣才值幾個錢呀。我這兩天就跟你爸去結賬,該多少錢給多少,一分都不會少。”

“你少跟我說蓋房子,”黃婷婷沒好氣地說,“你那點兒小聰明我還不清楚!你不就想打探我與高遠明,就直說,別拿蓋房做幌子。我告訴你,不管別人怎么傳,我反正沒做對不起你的事,我和高遠明只是同學關系,愛信不信!”

終于,她自己挑起了這個話題,何光華這下抬高了聲調:“瞧你這話說的,我說啥了,啊?我啥也沒說,是你心里有鬼,急著要表白吧。”

黃婷婷更生氣了,怒斥道:“何光華,你別小人之心。我什么都沒做,要表白什么?”

“我不過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翻蓋房子的事兒,你生哪門子氣?”何光華見她動怒,立馬降下聲調,“今天你大哥來過,他在城里聽到風聲說鐵路要經過咱這兒,這事八成是真的。他來就是勸我們把門面房拆除,蓋成個三層樓。我說咱家沒錢,他說由他來投資,但到時修鐵路要拆遷的話,他跟我們分拆遷費。你哥這主意不錯吧?”

黃婷婷一聽,顧不得辨析何光華話里的意思。心里的火已經像澆了汽油似的“騰騰”直往外冒。哥哥真不是東西,大姐的兒子考上大學,到現在湊不夠學費,找他多少回都給推托了,現在,他卻有錢來給自己妹妹家投資蓋房,這種不顧兄妹情分的人怎么出現在他們黃家?黃婷婷感到痛心。為給姐姐的兒子湊學費,黃婷婷把自己僅有的一點兒私房錢都拿了出來,她是力不從心啊,家里的錢由何光華掌管,他每天守著雜碎店,出入賬從不經她的手,要買什么東西,也都是何光華算好賬數好錢交給她,所以她手頭從不寬裕。真正認識何光華后,不到萬不得已。她從不開口向他要錢。這陣子看著大姐急躁可憐的樣子,黃婷婷鼓足勇氣試了幾次想向何光華借錢,可每次話還沒說出,就叫何光華看穿了她的心思,把話趕緊岔開了。說句實話,自家的雜碎店平時沒多少生意,每年全靠秋冬時節制作的熏腸過年時銷出去掙點大頭,可是今年的熏腸還沒做好,還沒到年節銷售期呢。何光華是個守財奴,向他開口借錢,等于要他的命。加上最近莫名其妙傳出她與高遠明的緋聞,更使她氣短,雖然她沒紅杏出墻,但這種傳言是解釋不清的,何況,她確實也曾動過去找高遠明借錢的念頭。黃婷婷替姐姐著急又出不上力,只能干著急。黃珍珍當然知道妹妹的難處,但凡有一丁點兒法子,妹妹不會不幫忙的。眼看離大學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黃珍珍急得沒法,專門去一趟喀什城找黃青山,想從相對富裕的弟弟那里借到一些。黃青山一口咬定沒錢,說他的錢全壓在房子里,他自己都到銀行貸下款呢。到了吃飯時間,他帶黃珍珍到外面吃碗牛肉面,還是黃珍珍掏的飯錢。這才幾天工夫,黃青山就有閑錢投資蓋房了?真是沒人性,黃青山眼里除了錢,什么都沒了。

當著何光華的面,黃婷婷不想說哥哥的壞話,但心里的憤懣這會兒卻無法遮掩,她說:“蓋什么房呀?我哥哪有錢蓋房?前幾天我姐問他去借錢,他哭得比誰都窮。再說了,好端端的,蓋什么房?現在只是傳言鐵路要經過桑那鎮,到底最后會不會修過來,誰也確定不了。”

何光華想聽的就是黃婷婷這句話,這話如果是他說出來,別人會說他小心眼兒,認錢不認人,但要是黃婷婷這樣說,可就沒他什么事啦。黃青山自己的親妹妹都不同意蓋房,他有什么辦法!心里竊喜,他嘴上卻說:“可能你哥前幾天手頭確實緊,這兩天松活了。再說,”他像故意又像無意地說,“現在蓋房比不得以前,以前一磚一瓦都實打實自己買,現在的建筑嘛……”

黃婷婷一下就聽明白了何光華話里的意思,她怒視著他道:“你有完沒完?你別想打什么鬼主意,我再說一遍,我跟高遠明沒任何牽扯,他跟我沒任何關系,你們蓋不蓋房跟他也沒關系,少給我扯!何光華,我告訴你,我不像你,整天跟那個寡婦拉拉扯扯,糾纏不清……”

本來還笑瞇瞇的何光華沒想到算計過了頭,扯到了自己頭上,惱了,“嘩啦”一聲把碗往桌子中間一甩,碗撞倒菜碟,把菜打翻了:“黃婷婷,你太過分了!你不愿給我生孩子,還見不得我喜歡別人的孩子?我不就喜歡薇薇的兒子嘛,咋就糾纏不清了?你不想要孩子,還不是做夢想和高遠明死灰復燃?這下好了,高遠明有錢啦,你隨時可以去找他,只要他還會要你!”

菜汁和菜渣濺到黃婷婷身上,她一動不動,任菜汁在她身上洇開,紅色的西紅柿片在衣服上像一朵逐漸枯萎的花朵。黃婷婷看著何光華生氣的表情,心里突然沒了剛才的怒氣,她伸手將衣服上的西紅柿片摘下,輕輕放到桌上,耷拉下眼皮,像在自言自語,聲音極輕極空洞地說道:“我要孩子干嗎?讓他到這個世上來看我活的這個狼狽樣子?!”

“你活得狼狽?”何光華氣惱道,“缺你吃還是缺了你穿?實話告訴你吧,我一直想等你有了孩子,就再雇個人洗雜碎,不讓你干那活兒呢,你倒好,為了不生我的孩子,吃了這么多年的避孕藥……”

黃婷婷抬起頭,目光冷冷地射向丈夫:“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手腳?其實,我早就想通了,如果在這種狀況下,我還能懷上孩子,我就認了,可是老天都垂顧我,叫我沒懷上,我何必要吃那種藥!”

黃婷婷這番鎮靜自若的話,使何光華驚得張大了嘴。

黃婷婷丟下碗,回娘家來找哥哥。

黃青山不在家,崔巧蓮說他晚飯都沒回家吃,不知他上哪兒去了,他這哪是回家啊,給她添堵來了,把菲兒丟下不管,連他的鬼影子都見不著,打他手機還關機。這都過的什么日子啊,操了一輩子心,到頭來還不得安寧。崔巧蓮像在跟誰生氣,說的每一句話都發著狠,像從牙縫擠出來似的。黃婷婷這才發現家里氣氛不大對勁兒,黃琪英窩在沙發上,沒正眼看她們娘倆兒,只管垂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地上已扔了好幾個煙頭,像一具具小動物尸體,陳設在那里。崔巧蓮臉上的表情也不像平時,倒像糊了一層糨糊,硬得能在上面砸核桃。菲兒沒像平常那樣躺靠在沙發上看電視,早早上床睡了。菲兒要是沒睡,黃婷婷還能跟她說幾句話,化解一下沉悶的氣氛。現在,她只能硬著頭皮問母親出什么事了。

黃琪英被煙猛嗆了一下,咳好幾聲,臉漲得通紅。崔巧蓮看了一眼沙發上狂咳的老頭兒,沒好氣地說:“還能是什么事,是我上輩子沒做下好事,這輩子老天懲罰我哩,都說父母生養兒女會享清福,可我享的哪門子福喲!弄來弄去,都是煩心事,逃不過的事!我這一輩子,苦了去哪!”

崔巧蓮說著說著,索性哭開了。

黃琪英停下咳嗽,瞅瞅哭泣的老伴,欲說又沒說,最后,只長長嘆了口氣。

黃婷婷鬧不明白母親怎么了,無端又傷起心來,她不能多問,心里想著可能是哥哥給鬧的。她本想將哥哥投資何光華蓋房的事兒說與父母聽,他們的情緒這般糟糕,她更不能說了。再說,黃婷婷心里也虛,怕他們在外面又聽到她跟高遠明有新的閑言碎語,一旦質問起她,可怎么回答?她嘴里含糊幾句,趕緊走了。

黃婷婷覺得很奇怪,都過去這么些年,自她和何光華結婚,高遠明在她心里慢慢已經淡漠,他倆幾乎沒再見過面,有時候從別人那里聽到有關高遠明的消息,她也只是默然地聽,從不發表一句言論。如今,面對突然富有的高遠明,黃婷婷只能有多遠就躲多遠,決不會像何光華說的那樣,夢想有一天和高遠明死灰復燃。

但現實有時出乎意料,你越想躲,卻越是出其不意地出現。

那天,黃婷婷正在水潭邊埋頭洗雜碎,高遠明到葉爾羌河來看沙子。他們搞建筑用的沙子全是從葉爾羌河淘的。高遠明其實很少到河邊來,河里有人專門淘沙,他們把沙子淘出,在河兩岸堆著,誰家要用,30塊錢一卡車,交錢后只管拉就成。高遠明聽拉沙的人說,沙子要漲價,一卡車多漲10塊錢,他到河邊是想跟淘沙的人談談價格。想不到,不期然就遇上了黃婷婷。高遠明早就聽說黃婷婷在葉爾羌河邊洗雜碎,怎么說呢,他其實也帶有某種想法來到河邊,只是猛然見到以前的戀人,兩人都挺尷尬。自從他們分手后,這還是第一次近距離相遇。

秋風把黃婷婷的頭發吹得很亂,一縷一縷地沾在她充滿汗水的臉上,她拿沾有雜碎污漬的手指撥開臉上的亂發,一下子看到站立在她跟前的高遠明,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高遠明西裝筆挺,還正兒八經扎著領帶,像個剛從會場下來的鄉鎮干部。黃婷婷的驚叫嚇了高遠明一跳,她手上握著一把肥膩的雜碎,濕漉漉地往下滴水,原來隱約的腥臭味眼下變得很具體了。黃婷婷臉上的表情很驚異,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垂下眼簾看自己身上。她身上穿了件專門清洗雜碎時的薄夾襖,寬大肥碩,因為經常濺上雜碎的污漬,兩只袖子和前胸變得烏黑發亮,與高遠明鮮亮的裝束相比,更顯得邋遢潦倒,這使她心里不免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高遠明愣愣地望著神色尷尬的黃婷婷,半天沒反應過來,面前的這個女人是那個水靈、秀美且安靜的黃婷婷嗎?

黃婷婷被高遠明的眼神看得越發難堪,索性伸直酸疼的腰身,把手里的雜碎扔進旁邊的盆子,擼起袖子擦把臉,毫無顧忌地看著高遠明,一副豁出去不管不顧的樣兒。這下,反而使高遠明不知所措,沙子也不看了,丟下一句“需要幫助就來找我”逃也似的走了。留下黃婷婷一人站在颯颯的秋風里臭烘烘的水潭邊,望著那一堆肥膩的雜碎,真想一頭扎進潭水,把這一生交待了完事。

高遠明是埋在黃婷婷記憶里一個遙遠的回憶。是她在悲傷和難過時,可以拿出來想象和安慰的那種。這下可好,高遠明從記憶里走出來,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這是多么叫人傷感的事兒啊!她蹲在水潭邊哭了。哭得昏天黑地,連洗雜碎的潭水都不忍地搖晃起來。哭過之后,黃婷婷照樣抓把地衣,搓洗起雜碎,她不愿想太多,再怎么樣,高遠明也只能是曾經的風景,跟她無關,跟她洗雜碎的日子無關。

可是,就這么一次遭遇,有關她和高遠明的傳聞卻出來了,有人說她見高遠明有了錢,后悔不已,要重新黏上去呢。何光華時不時旁敲側擊,不過他的樣子不太相信這種傳言,真要黏高遠明,黃婷婷哪還會整日去河邊洗臭烘烘的雜碎?可黃婷婷聽到這樣的傳言很氣憤,真想找出最先嚼舌頭的那人對質,后來想想,這種事兒只能越抹越黑,就任它去吧,反正,自己沒做出格的事,問心無愧。

但是,黃婷婷一直沒想好,萬一哪天父母聽到傳聞,問她與高遠明是怎么回事兒,她該怎么回答?對別人曖昧的目光她可以置之不理,對何光華的旁敲側擊她也能做到理直氣壯,唯有對父母,她不知怎么說。說他和高遠明清清白白,可她的心里確實起了波瀾,當年為了高遠明,她連死的心都有過,眼下的境況這么窘迫,她該怎么辦?黃婷婷找不到能說服自己的答案。

黃青山在家只待了兩天,就急著要回喀什。他像是后面有把火追著燒他似的,一副火燒火燎的樣子,說要趕緊回去,有要緊事需要辦,耽擱就麻煩大了。反正,他已經把菲兒的轉學通知送回桑那鎮,剩下的事兒父母會替他操持的。崔巧蓮對兒子沒個好臉色,也不勸說,愛走不走。

黃青山離開之前,接到黃婷婷的電話,還沒等妹妹質問,他先發制人,噼里啪啦說起自己的理由。他根本不提投資何光華蓋樓的事兒,也不說桑那鎮其他的事兒,只訴他的苦,說他在城里,工作單位不好,掙幾個錢每次不到月底就像浸在水里的肥皂一樣沒影兒了。他沒給黃婷婷質問的機會,掛斷電話,急匆匆乘車走了。

何光華還是沒把地衣錢給岳父結清。黃琪英再想催問一下,可在小女兒跟前卻張不開口。黃婷婷倒是看出父親的意思,催何光華盡快把賬結了,別說話不算數。何光華依然滿口答應,說他算算,該給岳父多少錢。催得緊了,他竟然算出該付一百多塊錢。黃婷婷很生氣,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去遠處的荒灘上鏟,用了兩年的地農洗雜碎,才值這幾個錢?想到父親也是為大姐孩子上學籌錢,何光華不但不幫忙,還死摳地衣錢,黃婷婷心里不舒服,臉色很不好看,跟何光華發狠道:“以后,不要我爸的地衣了,你把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自己去洗雜碎掙錢吧,我不干了!”

何光華一點兒都不惱,指著玻璃罩內鹵好的雜碎,滿嘴理由:“我不是不想結賬,真要有錢,還能欠著你父親的?你看看,一整天就沒一個人來買,咱都要賠本啦,哪里還有錢呀?”見黃婷婷沒反應,他又接著說,“我知道,你爸這是為你姐急著籌錢,你也是他的女兒,怎么幾個地衣錢就把你催得這么緊?難不成同樣是女兒,卻要不同地對待?要是咱有孩子,他會不會也為你東奔西走籌錢解難呢?”

黃婷婷沒料到何光華會說出這樣無賴的話,更加氣憤,有些話本不想說,忍了忍,還是說了出來:“何光華,我勸你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孩子不是拿錢能引誘得出來的。”

何光華一聽這話,急了,跳起來質問道:“你什么意思?”上次黃婷婷的話已經叫他心里發虛,今天這么說,更叫他不舒服,難道沒有孩子,會是他的問題?

黃婷婷卻不再往下說了。

跟何光華說不去洗雜碎,這是氣話,日子是用來過的,不是用來賭氣的,說再狠的話,也敵不住慣常的日子。生活就是這樣,你可以把它打翻,也可以打碎,但到最后,依舊復原,像時鐘的三根指針,不管岔得多遠,那軌跡卻是一樣的循環往復。生過氣后,黃婷婷依然去河邊水潭洗雜碎,只不過,這時的她心里頭再也無法平靜,洗著洗著,她會無端地停下,望著空蒙的遠方發呆,那是她無法確定,茫然而無措的將來。

桑那鎮要通火車的消息越傳越多,像真的一樣,甚至有人說連鐵路要經過哪個地方的準確線路圖都已繪好啦,有關部門確定從北街穿過。如果真是這樣,北街的人就要被遷移到南街的東西兩側,到時候,南街就會成為桑那鎮的鎮中心,眼下,就等著上面撥款動工了。原來還有人半信半疑,一聽這說法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于是,桑那鎮不管南街北街,全忙了起來——原來還只是北街的人忙著蓋房。

何光華本來很篤定的,桑那鎮過火車,不管信與不信,他有這兩個門面房和晾雜碎的小院,全部算下來,面積不小了,真要拆遷,這拆遷費夠他一輩子用。他不想再折騰蓋樓房,萬一消息不準確呢,蓋樓房的花銷想要掙回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說白了,北街忙著倒騰房屋的人做的都是高風險的事情。尤其是黃青山回來說過投資的話后,何光華心里一直有想法,自己的房,拆遷費偏要和別人分享,換誰,心里也不會舒服。不過,何光華的定力還小了些,見北街的人都忙起來,心里也不由得蠢蠢欲動。隔壁的馮薇薇也開始托人買料,預備在她原有的房屋基礎上再加蓋一層。

見何光華還猶豫不決,馮薇薇有些急了,說你要再不動手,這到手的鴨子可就沒半個身子啦。

何光華說:“你還真信?萬一消息不準確呢?”

馮薇薇“哧”的一聲笑了:“你那位大舅哥專門從喀什城跑來投資,就表明消息已經可靠一半了。現在盛傳圖紙都繪出來啦,無風不起浪,如果沒這事兒,能有這種說法?”

何光華這才跑出門好幾米遠,轉回身打量自己的門面房。房子的模樣確實太舊,以前刷過涂料,還有點顏色,卻不再鮮艷,是人過中年的倉促和狼狽。穿過狹窄的院門再看里面的屋院,則更顯出一種暮年的老態,滄桑而疲憊,是很有些年頭了,父母留給他的,父母走了都多少年了!這樣的房屋,要像馮薇薇那樣直接加蓋一層顯然是不行的。而何光華又不想讓黃青山投資,就是扒掉房子重蓋,他也決不與大舅哥合作。

馮薇薇出主意說:“到時拆遷,那拆遷費一分一厘都發到你手上,你就當借了他的錢,再還給他,他又能怎樣?難不成還能從你手里搶?”

“可……那是婷婷的哥,我把事做絕……”何光華盡管心里不愿叫黃青山占他的便宜,可真要像馮薇薇說的那樣做,他還是有些顧忌的。

“他真要在意你是他妹夫,就借錢給你,而不是投資。再說你那媳婦,你真相信她哪天不會到高遠明那里去?人家現在可比你牛氣,人也長得精神……你們兩口子又沒個孩子拴著,那還不是說跑就跑!你也不睜大眼睛看看,黃婷婷可比不得我們這種人,一心只想好好過日子……”馮薇薇的話越說,聲音越輕,到最后連眼神都和剛才不一樣了。

何光華看在眼里,心里翻騰開了。馮薇薇的話像一把火,燃起了他隱藏在心里的欲望,盼著征地拿拆遷費本身也是投資,是投資就有風險,連黃青山都從喀什跑回來搞投資,他又干嗎四平八穩,按部就班!看看現在北街到處都在蓋樓房,就他家沒動靜,他心里這下發急了,后悔上次沒聽黃青山的話,早早動手,怕再晚,就真的錯失良機了。

當何光華說要和黃青山合伙把店面拆了,要蓋成兩層樓,如果計算得好,蓋三層也沒問題時,黃婷婷終于憤怒了,她把手中東西往地上一扔:“你不是沒錢嘛,連給我爸結地衣的錢都拿不出來,有什么本事蓋三層樓?”

何光華早就料到黃婷婷會有這么大反應,他不急,慢聲慢氣地說:“我蓋房又不是為我自己,也有你的份,以后有了錢,還不是你想咋花就咋花!再說,這蓋房還有你大哥的份呢,你父親的地衣才值幾個錢,現在我當他投資,等以后有了更多的拆遷費,再還他地衣錢不就結了。”

黃婷婷聽他這么說,冷笑道:“我想咋花就咋花?哼,怕是有了更多的拆遷費,你手捂得更緊才是真的。告訴你,何光華,蓋房的事兒我不同意!”

“還有你這種有錢都不知掙的人?連馮薇薇都替咱家著急。人家孤兒寡母的,都備下料,準備加蓋一層……”

“我就說呢,你咋一下子就急吼吼要蓋樓房,原來是馮薇薇發了話。我還真服她,她的兒子有人給疼著,她的話有人聽著,我成啥了?連擺設都不如!”

“你看你說到哪兒去了?人家不是為咱家好嘛!”

“你別咱,咱的,這里可沒我的份,人家可不是為我打算。”黃婷婷冷冷地說,“我好歹與你做了幾年夫妻,我的話倒不如一個外人的有分量。你要聽馮薇薇的,愛咋地就咋地,別給我說,我不愛聽。但是,我父親的地衣錢你必須得結清。”

何光華偏不理睬黃婷婷的憤怒,說:“你要這樣說,地衣錢我還偏不給你爸結,憑啥呀?都是女兒,這只手問小女兒要錢,那只手給大女兒送錢,有這么偏心的嗎?”

“你……你別耍賴,要不是孩子考上大學,我姐什么時候問我父親借過錢?”

何光華長嘆一口氣:“唉,沒孩子又不是我的錯,我也想有個孩子將來考上大學,到那時,我不會要你家借一分錢。可誰叫你不愿給我生哩!”

黃婷婷氣得眼淚直流,又恨自己無用,平時早該留個心眼兒,自己攥幾個錢,這會兒也不至于需要錢的當口如此無措。

姐姐來找過她幾回,眼淚汪汪的,再有幾天大學就要開學了,再拿不出錢,這孩子的大學就甭想念了。

何光華把錢抓得這么死,黃婷婷一分都拿不到,看著姐姐無奈又無助的樣子,她心里很疼痛。這下,何光華提說蓋樓房的話倒提醒了黃婷婷,她決定去找高遠明,但對高遠明是否真的會幫她,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

沒想到,高遠明很爽快。他好像早就等著黃婷婷來找他似的,沒等她吭吭哧哧把話說明白,就滿口答應幫這個忙。黃婷婷松口長氣,可以幫姐姐解決問題,是她眼下最大的安慰。

“那我代表姐姐先謝謝你。”黃婷婷局促不安道。“我們會盡快湊齊錢。還給你的。”

高遠明一笑,牙齒閃著白光,他的笑容寬厚而溫暖,像初秋時節的陽光一般透徹。黃婷婷心里一酸,趕緊低下頭。當年,就是因為高遠明的笑容清澈干凈才打動的她,過去這么多年,他的笑容依然能打動她的心弦。可是,一旦想到自己每天面對腌臜的雜碎,那一刻,黃婷婷的心都要碎了。

高遠明像看出了黃婷婷的不安,真誠地說道:“感謝的話我接受,可還錢的事兒不急。再說這錢又不是我個人借給你姐的。”

黃婷婷抬起頭,說:“不管是公家還是個人借的,我都感激你!”

高遠明又是溫和地一笑,黃婷婷的心再次顫抖了。

高遠明過去關上簡易辦公室的門,把攪拌機的轟鳴聲關在門外,才轉回身說:“你別太往心里去,人嘛,誰還能沒個難處的時候,也是我現在有這個能力幫你,放在以前,想幫都幫不上。”

提到以前,黃婷婷自然想到自己在母親的要挾下被迫與高遠明分手的事兒,心里又是酸澀不已,強忍住要涌出來的淚水,她不敢抬頭,怕被高遠明看穿。

“這樣吧,我再來幫你想個辦法,你姐夫是個老實人,只是腦子不太靈活,整天圍著那幾畝地轉,今后別想供養一個大學生。要不,你給他捎個話,問他愿不愿意來我的工地干,明天就可以來,他可能干不了技術活兒,就做小工,干個搬磚運沙的粗活兒。我給他的工資開高點,這樣,他們也能多賺點錢供兒子上大學了。”

“真的呀?這可太好啦!”黃婷婷很驚喜,臉上有了笑容。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高遠明怔怔地盯著黃婷婷的笑臉,說,“除過你說話不算……”他沒把話說完,輕輕長嘆一口氣,臉上變得很陰郁,不似剛才那般溫暖了。

黃婷婷猛然收住笑,眼淚再也忍不住狂涌而出。她哽咽道:“當時我……”她想說當時連死的心都有了!可話哽在喉嚨里吐不出來。

高遠明說:“當知道你嫁給何光華后,每日里去洗雜碎,過著不堪的日子,我真想找個機會好好地嘲弄你一番。可是,那次在河邊,一看到你那副樣子,就忍不下心!”

黃婷婷放聲大哭起來。

外面的攪拌機聲被她的哭聲蓋住了。高遠明也不勸,任她放聲嚎啕。她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悲哀、太多的苦澀需要用哭聲來釋放,只是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沒找到機會,這回,她終于找到了。突然,她什么也不顧,撲進高遠明懷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拿到妹妹借來的錢,把兒子送去上大學后不久,該播種冬小麥了,黃珍珍準備過幾天去鎮街上買麥種子時,卻接到村委會通知,她家的地今年不用種冬小麥了,村委會全額補給損失費。黃珍珍喜出望外,趕緊來給妹妹說這天大的喜事兒。黃婷婷一聽,明白是高遠明幫的忙,別人沒這個能耐。

這里常年不下雨,種莊稼全靠水澆地,從去年開始,為節省葉爾羌河水,拯救下游的生物,上級政府鼓勵大家每年少種一季莊稼,補給一畝地四百塊錢。其實,一畝地種一季玉米或者小麥不見得就能值四百塊錢,還得搭上勞動力,累死累活打下的糧食,基本上能與種子、化肥、農藥的費用持平。就是說,種地是虧本買賣。誰不想什么都不用干,能領政府的補助費呢,可是,上面撥下來的款額有限,攤到每戶沒有多少,村干部手里掌握著這個權力,給自己的親戚朋友經常多劃撥一些,普通農民就更少了。黃珍珍家能拿全額補助,以前是想都不敢想。

看著姐姐興奮的樣子,黃婷婷心里也很高興,照這樣下去,姐姐慢慢就可以還上借款了。能夠幫姐姐一把,黃婷婷比自己得到好處還要興奮,想著抽空去工地感謝一下高遠明。這天,她從自家店里包了些牛雜碎,其中有牛肚,她親自切成細絲,送到高遠明的辦公室。

當時,高遠明正生氣地給什么人打電話,見黃婷婷來了,便應付幾句掛斷電話,立即換上_副笑臉,給她倒茶讓座。

黃婷婷將手里的東西放到桌上,說:“剛鹵出來的牛肚絲,給你送點兒過來嘗嘗。”

高遠明拈起幾根塞進嘴里,連說好吃。

黃婷婷微笑說:“我姐給我說莊稼補助費的事,我一想就是你幫的忙,真沒想到,你一直惦記著我姐家,都不知該說什么感謝的話才好。”

高遠明用紙巾擦擦手指,說:“不知就不要說了。其實那些都是舉手之勞,我和他們村干部都有些交往,反正,那些補助得下發,給誰補助,不是個補呢。”

“我姐高興得臉都笑紅了,這么多年,我從沒見姐姐笑過,她的日子太艱難,苦得都不知怎么笑啦。”

“光是你姐,那你就不高興啦?”高遠明調皮地說。

“我當然高興啦,這比幫了我還要高興。”

“這就好,只要你高興,那我做得才有意義……我要你過得快樂,心里才舒坦……”

黃婷婷的眼圈紅了,這樣的男人,怎么當初就把他放棄了呢。她心里難受起來,搖著頭說:“遠明,你真是個難得的好……男人,當年錯過你,還把你傷得那么深,可你如今還這樣對我,我心里……”

眼淚蓄滿了她的眼眶。

高遠明抽出一張紙巾遞到黃婷婷手中,輕輕說道:“你不要自責了,我知道當年你擰不過你母親的以死相逼。說句實話,我也恨過你,是最初失去你的時候。現在,就不恨了。這樣說吧,要不是當年受的打擊,我也不會努力到今天,全是給逼出來的,不然,我也會安于現狀,說不定像你姐夫那樣,渾渾噩噩過一輩子的。人哪,關鍵時刻需要打擊一下的。”

黃婷婷含淚笑了,有高遠明的這番話,她覺得這個深秋的天空比夏天還藍,云朵比冬天還白。風兒比春天還暖和,她暗淡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許多。再去葉爾羌河的水潭邊洗雜碎時,黃婷婷看著潭里的水都清亮多了,腌臜的大腸里倒出的糞便也不臭了,洗一整天雜碎也不覺得腰酸。甚至,她還邊洗邊哼起過去的老歌來,什么《九九艷陽天》、《粉紅色的夏天》,還有《甜蜜蜜》,她只會哼幾句,現在流行的新歌一句都不會,這些年,她根本就沒心思關注歌曲。

從此,只要碰上不錯的牛肚或者新鮮的羊腸,黃婷婷會挑選一些,用地衣反復搓洗,偷偷留給高遠明。自上次送去一些鹵雜碎,見高遠明沒有反對,吃得很開心,黃婷婷心里便惦記著,能為自己以前心愛過的人做些事,她覺得很愉快。不過,她心里是有尺寸的,高遠明只是她的過去,只能放在心里想一想,就像冬天的手爐,捂在心口上暖暖心而已。況且,高遠明的媳婦年輕又標致,他們的女兒都三四歲了,標準的幸福之家。她可不想擾亂他們一家的幸福。她只想用自己僅有的能力,感激他幫助過姐姐,也幫助她從暗淡的心理中脫離出來。她沒有別的想法。她堅信自己的身心是正常健康的。

可是,面對丈夫何光華,黃婷婷還得掩飾住自己好起來的心情。就拿自己精心給高遠明挑選的雜碎來說,她不能明目張膽,只能做些記號,悄悄放在鹵湯鍋里,與其他雜碎鹵好后,再挑出來抽空給高遠明送去。何光華這段時間的心思都在蓋樓房上,也不會察覺到她的舉動。

這陣子,何光華基本上每天都要與黃青山通一次電話,說一說蓋樓房的設想。拆掉老屋,從頭蓋起,總得謹慎,比不得別人家扒掉屋頂鋪個平臺再往上加蓋。他跟黃青山說的打多深的地基,房子的室內結構,都當成真正的蓋房了,而不是為日后的拆遷。黃青山聽得煩,說你麻煩不麻煩?很快就要拆的房,你管它地基結不結實,再不結實住一年總能行吧,再不濟住半年也行啊。難道你想住十年八年,住到進棺材那天?何光華聽著不高興,心想,這是我的房,怎么蓋是我的事兒,還用得著你來教訓!他心里不服,卻又不得不承認黃青山說得有道理。蓋的拆遷房又不是住房,是不用太深太牢靠。

正準備拆舊房時,忽然間有消息說鐵路改線,不經過桑那鎮,而是繞開從五六公里以外的沙克多走。這個傳言像一盆涼水,澆在桑那鎮人的頭上,整個鎮子都驚動起來了,北街蓋了新樓房的氣得罵娘,沒蓋新房的撫著胸口直喊心都要跳出來了。

何光華驚出一身冷汗。幸虧他做事拖沓,加上黃婷婷一直持反對態度,多少對他有些鉗制,不然,兩間門面房現在恐怕也成一堆殘垣了。這下,何光華很生黃青山的氣,他在城里理應消息靈通,這么大的變故居然都不說一聲,虧得沒拆舊房。與北街蓋新房的其他人家相比,何光華只買了些材料,幾乎沒多少損失。隔壁鞋店的馮薇薇就不同了,她把這么多年的積蓄全拿出來蓋新房,沒想到出現這么大變故,她家樓上加蓋的那層做工很粗糙,當鞋店的貯藏室還行,住不得人,說白了,就是廢屋。馮薇薇望著多年積蓄堆起來的廢房,傷心得不知找誰訴說。

這個時候,黃青山還打電話來,問何光華拆除舊房的進度,過兩天他回來跟何光華就共同建房共同享有拆遷費再簽個協議,有了協議,房子蓋到什么程度他就打相應的款項,這樣,以后出現什么問題就可以按協議解決,不至于以后產生麻煩。

何光華握著話筒心里直發冷,都這個時候了,黃青山居然還裝沒事跟他談協議,看來這個大舅哥真的想把他往火炕里推了。他對著電話冷冷地說道:“哥,人家都說鐵路不從咱這兒過啦,我拆房干什么?你也別老惦記著拆遷費,飛了雞你照樣也拿不著蛋,大家都沒好處!”

黃青山一聽話不對味兒,急了:“你從哪兒聽說鐵路不從桑那鎮過啦?修鐵路是大事,線路都勘探好啦,哪能說改道就改道?這絕對是謠傳!不過,你既然聽到風聲,我盡快打聽一下,真有改道這一說,舊房你先別拆,等我打聽清楚再說。”

沒了蓋房的念頭,何光華開始注意起黃婷婷近來的變化,他發現黃婷婷往常結霜的表情好像逢遇春天,不但霜沒了,還桃花朵朵似的艷了,偶爾,還聽她不經意地哼唱幾聲,連走路的步子都變得輕盈起來。何光華不是傻子,細細觀察幾天,自然注意到鹵湯鍋里的變化。有一次,他故意當著老婆的面,將做有記號的羊腸切成片,盛在盤子里,說是隔壁的馮薇薇早就要盤鹵腸,他親自端了過去。不一會兒,從隔壁傳來馮薇薇的大聲浪笑。黃婷婷聽著心里起膩,等何光華從隔壁回來,也不說什么,只管埋頭做自己的事。何光華見黃婷婷一臉的不咸不淡,心里頭明鏡似的。

怕再被何光華搶了先,再鹵雜碎時,黃婷婷多長了個心眼兒。這天,等雜碎鹵到八九成熟,已經能吃時,她將做有記號的羊腸撈出,用塑料袋裝了,提著剛出廚房,何光華在門外候著呢。

“可叫我逮著啦。”何光華一副得意樣兒,冷笑道,“哼,你可千萬別說這腸子是給你爸撈的,你爸看著我鬧心,可是好幾年不吃我鹵的雜碎啦。”

黃婷婷梗著脖子,別開臉說:“我就沒想著編瞎話!”

“那你親口告訴我,腸子是送給你野男人的。”

黃婷婷狠狠地剜了何光華一眼,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和他清清白白,沒你想得那么骯臟。”

“都這樣說呢,”何光華拖長腔調道,“全桑那鎮傳得誰不知道,你和那個野男人有一腿,以前我還信你清白呢,可你看看,偏當我是瞎子聾子,連下酒菜都做上記號給送。這段時間你過得滋潤吧,瞧你一臉春風,跟我結婚這么些年,從沒瞧見你高興過,哼!總算叫我抓住啦,看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黃婷婷冷冷地盯著何光華,不做任何解釋,她懶得跟這種人說。何光華卻被她的冷漠給激怒了,一把扯住黃婷婷的胳膊,惡狠狠地罵道:“臭婊子,沒話說了是吧,走,我帶你到鎮街上去,叫大家看看你這個破鞋是怎么把我的東西偷送給野男人的!”

黃婷婷再也無法忍了,一怒之下,將燙手的羊腸扔向何光華。塑料袋破了,湯湯水水燙得何光華慘叫一聲,隨即,他顧不得疼,將黃婷婷推倒在地,揮拳打她的頭、臉。

黃婷婷始終沒喊叫,開始還反抗幾下,沒有效果,干脆任他發泄。何光華的打罵聲引來了隔壁的馮薇薇,她闖進院子,一把拉開何光華,把罵罵咧咧的他推出門。馮薇薇回過頭,又來拉黃婷婷,被她一把推開。馮薇薇被拒絕,心里暗罵了一句,面子上卻過不去,很尷尬,不屑地瞅眼黃婷婷,哼了一聲,扭著腰肢氣鼓鼓地走了。

黃婷婷從地上緩緩爬起來,用粗糙的手抹去嘴角的血,進屋換掉身上的臟衣服。她全身疼痛,在屋子里待不住,干脆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入冬了,刮著不大的西北風,正是中午時分,卻不太冷,太陽紅紅地掛在天空,像秋天一樣暖和。黃婷婷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覺得渾身冰凍一般,她的臉青的紅的紫的,像個調色板。她兩眼發直,對街上的行人視而不見,也聽不到身后男男女女的指點聲,無目的地朝前走。

不知不覺間,她走到北邊的工地,走進高遠明的那間臨時辦公室。這會兒,她不管不顧了。眼下,她最想見的就是高遠明。在她心里,只有他才能撫慰她心里的傷口。

高遠明正在興高采烈地算賬,被突然闖進來的黃婷婷嚇了一跳,看到她臉上的傷,趕緊關門,將她拉坐在沙發上,問她出了什么事。

黃婷婷搖搖頭,一頭扎進高遠明懷里,靠在這個溫暖牢靠的地方,才放聲大哭起來。

高遠明什么都明白了。他攬住黃婷婷,叫她在自己懷里哭。

許久,黃婷婷終于止住哭聲,從高遠明懷里掙脫出來,兩眼無光地看著他說:“你說,我該怎么辦啊?”

高遠明將她再次拉入懷中,顫抖的嘴唇貼在她的前額上,輕聲說道:“到我這兒來,跟我過吧。我早就等著這一天哩。”他用自己滾燙的嘴唇去尋找她冰冷的嘴唇。

黃婷婷把臉別開。她冷靜地說道:“那怎么行,你有老婆,有兒子哩。”

高遠明嘴里的熱氣撲到黃婷婷的臉上:“我和她離婚,你跟何光華也離掉,我們本來就不應該拆散的,現在還來得急。我一直等著有這一天哩,我們肯定會很幸福的!”

黃婷婷把高遠明的嘴輕輕推開,她從他懷抱里移開身子,站起來搖著頭說:“我已經不幸福了,難道再享受幸福,就非得打碎另一個女人和孩子的幸福?你,考慮過他們沒有?”

想到孩子,高遠明流淚了,他難過地望著黃婷婷,說:“難道,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受苦?看著你不幸福,你知道我的心是怎樣的煎熬啊?”

黃婷婷抹把淚,勉強露出笑容:“聽到你這么說,我已經很幸福了。人生在世,原本就是來受苦的,苦過了,這人生就美滿了,你說對不對?”

高遠明點點頭,又搖搖頭,他不知怎么說才好,流著淚摟緊黃婷婷。

在高遠明溫暖的懷抱里,黃婷婷好像回到了從前,可是一想到眼下,從前隱隱約約就退去了,她傷心欲絕。雖然,她現在感受到了高遠明的愛意,可是,她覺得別扭。她生硬地抽出高遠明伸進她衣服里的手,突然間推開他,拉開門,跌跌撞撞地跑走了,任高遠明在后面怎么喊,她都沒回頭。

黃婷婷一路跑到葉爾羌河,坐在她洗了幾年雜碎的水潭邊。潭水表面漂著一層污油,她知道潭底下還沉淀著好多雜碎的碎頭,也許腐爛了,也許正在腐爛,像她的生活一樣。

她胡思亂想著,望著一池污水,發了一下午的呆。

鎮街上已經傳遍黃婷婷與高遠明偷情,被何光華抓奸挨打的風言風語。崔巧蓮聽到后覺得顏面丟盡,她是多好強的人,這些年來卻沒一件能叫她強起來的事情。一肚子氣沒處發泄,她摔東摔西做好晚飯。黃琪英鏟地衣回來,被老伴嗆了一頓,氣得蹲在地上抽悶煙。

冬天黑得早,放學后,黃菲兒與同學們玩得快瘋了,摸黑才回到家,見爺爺奶奶全板著臉,見了她卻不搭理。菲兒剛玩耍的高興勁兒一下子沒了,整個晚上都沒好情緒。吃過晚飯,她懶懶地做完作業,沒人招呼,腳也不洗便知趣地鉆進被窩。

菲兒現在會看大人臉色行事了,自從轉學到桑那鎮,不在爸媽身邊,她接受了這個現實后,突然問懂事多了,只要爺爺奶奶不高興,她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不管不顧,只要大人不說,最好不多嘴問。大人間的事,總也說不清的。以前,在城里,她爸媽就說不清楚。現在說清楚了,他們就離婚了,一離婚,媽媽連她的面也不見,電話也不給她打,把她從身邊撇開了。菲兒躺在床上一旦想到媽媽,悄悄地哭了。她邊哭邊想,在桑那鎮,除爺爺奶奶外,大姑家離得遠,整天忙地里的活兒,很難見一面,只有小姑惦記著她,經常來看她,送好吃的給她,疼她,寵她,但很少見小姑臉上有笑容。菲兒心想,小姑是不喜歡雜碎的味道,才不高興的吧。她想著,哪天一定要跟小姑說說,不喜歡洗雜碎就別洗啦,何必把自己搞得愁眉苦臉呢。菲兒迷迷糊糊地亂想著,翻轉身,面朝里睡著了。

昏黃的燈光下,黃琪英和崔巧蓮壓低聲音又吵過一架后,坐在外間屋子生悶氣。突然間,菲兒大叫起來,老兩口不約而同起身跑進臥室。

菲兒一躍而起,喊叫道:“小姑來啦!我聞到她的氣味了。”

崔巧蓮一巴掌拍在菲兒的小腦袋上:“我還以為鬼捏住你了,睡覺!”隨即將菲兒按躺下。

菲兒無聲地哭了。

黃琪英不滿地盯著老伴看了一會兒,手按在菲兒剛挨打的地方,撫摸了許久。他發現菲兒的小身子不再抽動,才走到外屋。這時,黃琪英看到小女兒靜靜地站在門外邊,目光迷亂地望著他。

黃琪英沒理小女兒,他擦著黃婷婷的身子,出門,到后院給驢拌草去了。

稍微過了會兒,黃琪英聽到身后一聲門的巨響聲,他知道,是老伴賭氣,把門狠勁關上了。

黃婷婷徹夜未歸。起初,沒人在意,也沒人問她去了哪兒,中午時,菲兒慌里慌張從學校跑回家,急急忙忙對奶奶說,小姑走了。

崔巧蓮沒好氣地說:“愛去哪兒,與我無關!”

菲兒情緒更加低落,沒好好吃口飯,就耷拉著腦袋去了學校。

下午,黃琪英心里突然問很慌亂,沒去鏟地衣,到何光華家問婷婷在哪兒。何光華無精打采地守在店里,見岳父探問,很不耐煩地說,她肯定去他相好的那兒了唄!黃琪英心里更慌亂,生不起氣來,顧不得女婿說難聽話,又跑到大女兒家去找,最后去北街高遠明的工地上也找過,都沒找見婷婷。黃琪英這下急跟了,給兒子打通手機,沒等他說,黃青山噼里啪啦說個不停:“爸,我在回桑那鎮的車上,你跟何光華說,鐵路沒改線,還是從桑那鎮過,叫他趕快拆舊房,在最短時間內把新樓房蓋起來,我這次回來就是為這事兒……”黃琪英老淚縱橫,倉促地掛斷電話。

半下午時,整個桑那鎮全知道黃婷婷找不著了。高遠明叫建筑隊停工,大家分頭去找,他自個兒則在北街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何光華也感覺到不妙,縮在自家店內,伸長脖子從門口偷偷看對面工地上高遠明高大的背影。

黃昏時分,學校放學,菲兒沒像往常那樣與同學玩兒,背上書包一路跑回家,拉住爺爺的手說:“跟我去找小姑,我聞到她身上的味道了。”

黃琪英半信半疑,跟上孫女來到葉爾羌河邊。穿過河邊光禿禿的紅柳枝,黃婷婷經常洗雜碎的水潭里,她的尸體在油乎乎的污水里,被流進的河水沖得搖來晃去。可黃婷婷就是漂不出這個污水潭。

十一

空蕩蕩的荒灘上,所有的生物在這里就像一粒微塵,卑微而弱小。荒灘卻大得看不到邊,遼闊而深邃。

黃琪英在荒灘上行走了幾十年,哪一塊地方的地衣好,哪一塊的地衣好看卻不頂用,他心里都清清楚楚。還在很早的時候,他新發現了一片上等地衣,自得像捂了一層雪,把那片荒灘覆蓋得嚴嚴實實,他一直沒舍得鏟,想把這塊地留給自己。他死后堅決不要火葬,要土葬,就用地衣埋葬!活著,他的氣息里有地衣,將來死了,他也要用最好的地衣來埋葬。但黃琪英萬萬沒想到,最不舍的這片地衣,竟是給自己心愛的小女兒準備下的。

被高遠明帶人打撈上來的黃婷婷,生前脫不開洗雜碎的命運,死后還被雜碎的污物裹了一身。

崔巧蓮和黃珍珍用淚水和著黃琪英鏟來的地衣,給黃婷婷清洗身上的污物。被高遠明打得鼻青臉腫的何光華在院子里哭得氣都喘不順,不知道是哭黃婷婷的命運,還是他自己的傷痛。

黃琪英牽著菲兒的手,后面跟著四個人抬著他的壽棺,搖搖晃晃地走進來。黃琪英走到小女兒停尸的床前,手顫抖著摸她的臉,老牛似的哭了許久,哽咽道:“你咋這么傻呢,我和你媽根本不信你干下丟人的事兒,只是……只是我們拉不下臉面,你怎么就想不開呢……”

后面的人把棺材蓋打開,看到底部鋪了一層厚厚的地衣粉末。

這時,菲兒突然喊道:“快聽,快聽,小姑說話了。她說,再也不要爺爺的地衣啦!”

責任編輯:曉 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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