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的同時,我們即將迎來全方位影響20世紀下半葉中國走向與世界格局的另一個重要歷史事件:中美建交30周年,這兩件事或許有其內在的歷史邏輯。也就在那個時刻,1979年1月31日,中美兩國領導人簽署了兩國恢復邦交后的第一個政府間合作協定:《中美政府間科學技術合作協定》,這不僅意味著科技合作率先實現了中美兩國政府間關系的突破,更進一步表明,自建交之日起,雙方都深刻體會到科技合作或科技外交在兩國關系中的特殊意義。
就此意義上來說,《協定》執行30年來,雙方的收獲至少可以體現在這樣幾個層面:
具有重大科技、社會、經濟意義的項目合作及其共同成果。如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遙感衛星地面站、海洋聯合調查、公共衛生與疾病防治,以及氣象、地震、農業、能源、環保、救災等領域的共同研究與成果共享,顯然,科技外交可以實現互惠互利和雙贏。
優秀人才的教育、培養與相互交流。美方為中方培養了一大批科技精英,他們不僅帶回了先進的知識與管理,更帶回了先進的理念、視野、體制、信息和豐厚的人際與資本資源;而中方也源源不斷地為美方提供最優秀的學生、學者,充實美國的大學、聯邦實驗室與企業的研發力量,為美國的科技創新、經濟繁榮作出無法替代的貢獻。這也意味著,中美雙方是相互需要、相互依賴的。
相互對于雙方文化、歷史、傳統、社會制度乃至意識形態的深入了解、體察與尊重。美國政府坦承,通過科技合作,希望中國未來的精英在美國社會環境中學習并感受美國文化與價值觀的熏陶,從中建立起穩定牢固的、對美國認同并更加友好的人際網絡;但與此同時,在此過程中,來自中國的年輕人也趨向務實、理性、客觀、完整地認識美國和世界,以他們為載體,中國社會的歷史文化與主流價值觀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美國社會。換言之,雙方都在“閱讀”對方,知悉對方,感興趣于對方,且不論是否接受對方,但至少不是相互敵對或妖魔化對方。這大概也是科學外交的獨特影響力吧。
中美科技政策研究專家R.P.suttmeier曾指出,對于美方而言,擴大中美科技合作正是它所期望的,因為除了內在的科學價值外,還有三方面的考慮:改善與中國的政治關系,以便在新的世界格局中促進美國的國家利益;擴大互惠的雙邊經貿關系;在更大更重要的國際舞臺上,以此與中國建立相互了解與合作的渠道。
對于中國自身而言,《協定》所標志的30年來的中美科技合作其意義更是非同尋常:
——鞏固并強化了雙邊關系。盡管中美雙方在合作動機、科技總體水平、經濟實力及社會制度上存在不對稱性,但這并未影響兩國科技合作關系的開展;科技合作更有利于增進友誼和加強信任,即使在雙方發生小摩擦或政府關系局部緊張時期,科技合作仍然保持持續穩定,兩國的科技外交也一直處于暢通熱線中甚至可以協助化解緊張。科技合作對于雙方整體關系的穩固,對于中國社會30年來的改革開放建設,營造了一個相對溫和的外交空間和難得的國際氛圍。“中國對外科學技術交往也包含著政治性的外交政策的重要目標”。可以說,對于中國政府的整體外交來說,科技外交,功不可沒。
——國內科技、教育、衛生等領域的改革之參照。客觀上講,30年來,美方科技領域在制度設計、管理理念、政府角色等方面的有效做法為中國相關領域的改革措施提供了有益的示范和模板,也進一步刺激了國內相關領域在微觀層面上如獎勵機制、評審機制、人事機制、立法監督等具體措施的改革深度和步伐,更大大促進了中國整個社會全方位的改革開放。“國內事務和國際事務之間的相互聯系,在中國今天的科學技術事業中,在中美之間的科技交往中表現得特別明顯”。可以說,對于中國社會改革開放30年來的進步,中美科技外交的成效和深遠影響,絕不僅僅是在科技領域。
可是,另一方面,我們也不難看出,30年來的中美科技合作似乎總有些不盡如人意、令人反思的地方,相對于中美間在體育、文化、音樂、藝術等領域的合作與交流,科技合作似乎總顯得不那么“單純”。君不見,建交后,中美關系史上的一系列事件,諸如:銀河號事件、使館被炸事件、南海撞機事件、考克斯報告、李文和事件、朗訊竊密案、對華技術出口管制、對華軍售禁令、對臺軍售、中國威脅論、對華最惠國待遇爭論、知識產權爭議、美中貿易不平衡乃至人權對話,等等,哪一個事件沒有對雙方的科技合作產生過消極的影響?!面對這樣的現實,有時,我們不禁陷入這樣一種困惑:科技與政治,到底是誰在影響誰?是科技合作最終會突破政治窘境并促進雙邊關系的發展?還是說,政治是最終的決定力量?
對此,一些中國學者倒有比較清醒的意識,他們認為,在中美關系中,科技因素既是“自變量”——科技對中美關系產生影響,雖然決定中美關系基本格局的并非科技因素,但科技合作使中美關系的基本形態能保持相對穩定和常態。這也許就是科技合作的意義;另一方面,科技因素又是“因變量”——科技本身受中美關系的影響,中美關系穩定則科技合作持續繁榮,反之則首當其沖地被動牽連受制約。這表明,雖然科技合作有其自身規律,但顯然科技合作背后是雙方的戰略利益驅動,因而沖突是難免的。但縱觀中美科技合作的歷程,若動輒以“制裁”的辦法對雙邊均無益處,而更應該強調的是共同利益。
但,良苦用心一片,談何容易!
部分美國學者深刻地指出,中美科技關系只是更廣泛的中美關系中的一部分,而中美關系處于“不正常的”結構性矛盾中,科技關系并非是超越性的。在中美關系處于結構性緊張背景時,科技合作只是來自知識界的一廂情愿的努力,而更值得關注和努力改善的是國家利益與國家安全方面的因素。他們認為,雙方科技合作應該是“積極的伙伴關系”,但事實上卻是一種“修正后的自由放任關系”;因而他們指出,30年的中美科技合作并非像預計或期待的那么順利、輝煌和豐碩,問題本身并不在科技領域本身,而是在于雙方戰略關系并未建立起國家利益、發展目標上的高度的理解、信任和合作。這樣一來,或許在合作初期,雙方還會一團和氣,但隨著合作深入,雙方的結構性矛盾會凸顯,若再不加以調整,這種關系將會越來越緊張。
中國與美國,一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一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達國家;一個是人口最多、發展最快,一個是科技最發達。雙方都有強烈的愿望和利益互補需求,為什么30年來的雙邊科技合作進程依然出現坎坷曲折呢?
顯然,在中美關系大框架中,雙邊科技合作既是充滿活力的,又是敏感脆弱的;科技合作有時可以消解或緩和雙方的沖突緊張,但有時也會加劇甚至制造雙方利益價值觀的對立矛盾。畢竟,這樣的兩個大國的關系不僅僅是雙邊的科技合作關系,畢竟,科技合作的背后蘊涵著太多的影響因素。
對此,大概很難在有限的篇幅里作出全面的檢討,更無法提出即刻見效的因應之道;但中美關系背景下的科技合作或科技外交之特點至少可以反應出這樣幾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知識產權保護將成為中美科技合作中一個越來越棘手的議題。客觀上說,中國政府為保護知識產權付出了大量努力,也取得了不小的進展。但在美方看來,有些問題長期存在,并已經造成了科技、文化、貿易、商業和安全領域的相當大的困擾,如執行體制的透明化、執行標準的國際化,等等。可以預計,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雙方圍繞這個議題的爭議、妥協、商談仍將持續,其中很難有永恒的贏家。這一方面折射出雙方在社會文化制度、經濟環境、價值認同、法制觀念乃至意識形態、心理上的巨大差異,同時又反映出雙方在經濟、政治上的相互依存。所有這一切都將深刻地影響著雙邊科技合作的方向、進程與成效,進而又與中美關系進程本身相互影響。
——科技事務本身越來越與國家利益緊密結合在一起。任何一方的任何一屆政府決不會把科技合作看作是單純的“科技”事務,或單純的友誼、交流。甚至是單純的民間外交,相反,科技事務是事關本國國土安全、反恐、貿易市場、商業利益、經濟競爭力、社會就業、技術領先地位、精英人才儲備、乃至軍事實力、國內政治斗爭及民意支持度等事宜的頭等大事。因此任何一方的相關利益共同體都會對雙邊的科技合作施加影響,以期符合自身利益。這也將是一個充滿搏弈的過程,同時也更將使得科技合作趨向社會化、外交化、政治化。
——面對越來越普遍、越來越復雜的全球共同性問題,如能源、環境、海洋、太空、互聯網甚至金融危機等,中美雙方將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不管是否愿意,中美雙方本身已經成為一對無法拆解的“利益共同體”,處于同一艘“世界之舟”,雙方除了為了共同的責任、義務和利益而求同存異、務實合作外,別無他法,這是唯一的理性選擇。R.P.Suttmeier指出,20世紀中美關系的特點是極端的友好與極端的仇視,而不是相互了解與相互尊重;要獲得雙方的了解與尊重依然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與耐心,因而無論怎么強調中美科技合作以及雙邊關系的重要性都不過分。換言之,雙方的在一些領域的矛盾是長期存在的,但合作又是唯一的雙贏之道;這種雙邊合作關系的意義,不僅對于中美雙方如此,對于世界更是如此。這也意味著,未來中美雙邊的科技合作抑或是科技外交,將有更廣闊的一個舞臺和更深遠的全球意義。果如是,這也將是對人類社會的巨大貢獻。
9月30日上午,在北京,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接受了美國《科學》雜志主編布魯斯·艾伯茨的專訪。艾伯茨的最后一個問題是:“我想問一個涉及范圍更廣泛的問題,我們是否可以運用科學來推進外交?您是否認為各國科學家可以在這方面發揮更大作用,通過合作研究,在科學界架起新的橋梁,來促進世界和平?”溫家寶這樣回答道:“我認為完全可以。首先,世界各國的科學家通過科學研究,在追求真理、崇尚科學和實事求是這一點上都有共同的愿望,共同的特點,加強他們之間的密切合作與聯系,容易增強共識,增進互信。第二,科學家所從事的工作同經濟社會發展和人們的生活聯系越來越密切,比如因特網,因此科學家的相互聯系交流也會促進國與國之間在經濟社會方面的相互合作與交流。多一點科學語言,少一點外交辭令,這個世界可能會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