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知識的生產”這一觀念是隨著20世紀70年代末科學知識社會學的產生和興起而顯現出來的。與傳統的默頓科學社會學不同,科學知識社會學在研究方法上關注微觀的科學實踐層面,關心實驗室中科學研究是怎么進行的、參與者是怎么相互作用和解釋研究成果的,即所謂研究的建構方面??茖W知識的生產/制造是科學知識社會學的一個前提。隨著其他學科角度的研究的深入開展,科學知識的生產在近十年來已成為國際學術界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嶄新的觀念。1994年,吉本斯(M. Gibbons)及其同事出版了《知識的新生產:現代社會中科學和研究的動力》,提出在當代科學與社會的緊密作用下,出現了不同于傳統知識生產模式的新的知識生產模式,即更多的研究課題產生于特殊的應用背景(如環境、健康與通訊等),解決這些問題超出了現有的學科知識框架,且參加方不僅僅是科學家,還包括相關的各種社會角色,此書產生了廣泛而持續的影響。與此同時,關于政府-大學-企業三螺旋關系的研究也迅速流行起來,揭示出不同的社會角色及其相互關系決定著科學知識的生產和應用。而1996年經合組織(OECD)出版的《以知識為基礎的經濟》把科學系統納入知識經濟的系統中,把科學知識的生產、傳播和轉移看作創新和經濟發展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擴寬了對科學知識研究的視野。這些不同學科的研究發展表明,從生產的角度研究科學,或者把科學看作是一種生產性制度,正成為深入理解當代科學發展的一個重要觀念。
從這樣的學術背景下看,李正風教授的《科學知識生產方式及其演變》一書的出版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啟發意義。在考察了以往對科學知識生產各種角度的研究成果基礎上,作者立足于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把科學知識生產納入社會生產方式的整體結構加以考察,指出從生產方式的角度考察科學知識的生產是唯物史觀的一個必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一個研究薄弱的、需要深化的部分。于是,作者選擇科學知識的生產方式為研究主題,這無疑是一個具有很大挑戰性的課題,同時也是會取得收獲的課題。
與西方學術界主要利用社會學和經濟學方法研究科學知識的生產不同,作者以唯物史觀為基礎,采用了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和科學史融合的方法論,并借鑒制度經濟學的一些思想,因此對科學知識生產方式的研究視野非常寬闊。而以往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和科學史的研究主題常常集中在其中一個方面、最多兩個方面,很少有把這三個方面結合在一起探討的,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學術研究上的創新性和雄心。作者深知系統地考察科學知識生產方式及其歷史演變是一項內容豐富而有難度的工作,因此,他為自己提出的任務是基礎性的工作:(1)系統分析科學知識生產方式的內涵及結構;(2)梳理科學知識生產方式歷史演變的宏觀線索;(3)考察當代科學知識生產方式變革的主要特點。我們看到,作者在這幾方面都進行了富有創新性的探索。
在我看來,這本書的學術價值在于從科學知識生產方式這樣一個新的視角對科學的發展作了富有新意和啟發性的研究。具體地說,本書的特點和價值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提出了實踐建構論的科學觀??茖W觀是對科學活動進行分析的必不可少的前提和基礎,規定著研究的問題域和研究方法,這一點對比默頓科學社會學和科學知識社會學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所謂的實踐建構論是把科學視為一種實踐活動,認為科學的目的、過程和結果都具有實踐性,由此,賦予了科學活動新的內涵和外延,為分析科學知識的生產方式奠定了基礎;第二,對科學知識生產方式的演變做了系統的探討,或者說從科學知識生產方式這一角度對科學的發展做了重新的解釋,其中一些探討富有新意和啟發性,例如,作者把科學的體制劃分為內部體制化和外部體制化,豐富了對科學體制化和科學共同體的認識。又如,作者把科學職業化的實現分為三種機制——科學成為公共事業(公共知識)、科學與教育的結合、科學成為專有知識,把科學生產方式的演進和分化與科學的職業化緊密結合起來,顯示了科學與社會相互作用的多種機制決定著科學的發展道路;第三,作者全面而深入地揭示了當代科學知識生產方式的變革特點,不僅系統地概括了當代科學生產的特點,而且對于科學與政府契約關系的變化、大學與企業關系的新聯系等影響科學知識生產變化的深層因素做了深入分析,并且進一步從理論上探討了當代科學共同體分化與重構現象以及科學家行為規范的變化。其中,作者對默頓規范做出了富有新意的解釋。通過以上研究,作者最后提出了9條結論,并提出了有待于展開的工作:進一步對科學后發國家(比如我國)科學知識生產方式的選擇和變革問題進行比較深入的探討,因為正像作者一再說明的,該研究基本上是以科學發達國家的發展為依據的。我曾私下問李正風,如果還有更充裕的時間,這項研究你還會補充哪些內容。他對我講,還想補充三方面的內容:全球化、知識社會和信息技術對現代科學生產方式變革的影響。不用說,這幾方面的確是十分重要的。
在研究理念和方法上,面對科學知識生產方式這樣一個富有挑戰性的研究課題,作者以歷史進化性與共時多樣性并進的視野,采用歷史分析與邏輯分析相結合的方法,著重把握科學知識生產方式及其演變因素,因此不得不撇開多種多樣的偶然因素,而把研究的重點放在影響科學知識生產方式演變的主要因素和主導傾向上。正是這一方法論使得作者的研究在宏觀的總體把握比較有成效,但也正是這樣的考慮,我認為,有時邏輯強于歷史,有些結論值得推敲。如對科學職業化三種機制的劃分,好像很有說明力,以此來解釋科學的規范結構,好像也有一定的道理;例如,作者把公有性規范解釋為維護政府與科學、社會之間的集體契約的一種制度安排。但是,我認為,這種分析和解釋還是有些空泛,不足以令人信服。在我看來,作者忽視了科學職業化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科學內部職業化(也可以說是科學共同體的形成),即專門從事科學研究的人從業余者中分離出來,科學家之間形成交流和互動的關系,并為職業目標建立調節自身活動領域的行為規范,形成社會中一個從事專門活動的職業(就像醫生職業,有自己的特殊技能和行為規范,但與醫生不同的是,科學這一職業沒有特定的服務對象)??茖W內部職業化并不是與科學的外在職業化的某一機制對應的,也就是說科學規范(如公有性)并不是對應著政府與科學、社會之間的集體契約的一種制度安排。例如,美國科學促進會(AAAS)1848年的成立,標志著美國科學(內部)職業化的形成,它的職業目標就是“交流新的真理和為共同的知識寶庫中增添一些新的東西”,也是強調獨創性和公有性,而此時AAAS的一些主要科學家是來自政府部門,例如亞歷山大·貝奇來自美國海岸考察局,其研究使命是為政府的特殊目標服務,而不是推進公共知識,正是作者所說的科學職業化的第三種機制,并不是第一種機制。而AAAS也有一部分大學科學家,但當時在美國,大學教師作為科學家的職業遠沒有形成,也就是說,這時獨創性和公有性的提出并不是作者所說的為了滿足政府、社會與科學共同體的集體契約,而是為了滿足科學自身的成長和發展。默頓所謂科學是一種獨特精神氣質的社會建制,我認為,這里的關鍵詞不僅是社會建制,而且是“獨特的”。我理解,“獨特的”是指不論科學家職業場所在哪里,只要有可能,創造性和公有性就是他內在要求(所以稱精神氣質),我們可以看到發達國家工業實驗室的科學家只要有可能就會發表論文。我認為,從歷史發展以及歷史分析的方法論來看,科學與社會的相互作用(即科學外在的職業化)是以科學共同體的形成為前提的,而不是相反。也就是說,科學的核心的行為規范是科學發展自身要求而形成的,是科學與社會相互作用的基礎。隨著科學與社會關系的變化,科學的規范會出現調整、適應和變化。
科學知識的生產是在國際學術界已成為一個蓬勃發展的研究主題,但是令人有些遺憾的是,國內學術界對此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我認為,這本書的出版意義不僅在于它的學術價值,而且在于它的啟發意義:可以刺激科學的社會研究以及科技政策研究打開新的思路。我個人認為,可以換一個角度對科學知識的生產進行研究,以科學知識生產的過程為核心:科學知識為誰生產,生產什么、怎樣生產、生產的氛圍、報酬機制和控制機制是什么樣的,分析介入科學知識生產的不同角色行為者及其互動以及組織和制度背景,可能會有不同的發現。
J.R.Ravetz在1971年出版的名著《科學知識及其社會問題》曾說,科學的真理性是17世紀哲學的問題,現在不應問這樣的問題,而應該問一些新的問題。我想,這也是李正風這本書給我們的一個啟示。
(李正風:《科學知識生產方式及其演變》,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