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逢“五四”,歲歲談民主,說實話,民主成了“五四”的一個符號,久之,人們便不大去想符號本身的意思,連《民主與科學》雜志編者也覺得今年紀念“五四”的稿子似應該挖掘點新意了。
上世紀初,維新思想家黃遵憲先生病重時嘆曰:自己雖然名叫“遵憲”,卻沒有能夠在祖國見到憲政。黃先生逝世百多年了,筆者仍常常想起他的話來。五四運動,是中國讀書人掀起的愛國民主運動,緣起于一戰后巴黎和會把德國在山東的特權劃給日本。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是孿生兄弟,這哥倆又與科學、理性精神有不解之緣,所以在救國斗爭中,“德先生”(Democracy,民主)、“賽先生”(Science,科學)也順便被請進國門,做了一回客人。說他們“做了一回客人”,是因為他們沒有入籍扎根,且僅僅是這個古老國家不到百分之一的人口——讀書人的客人而已。說來,早在“五四”之前,少數睜眼看世界的中國讀書人就認識德先生了,并認定德、賽二先生能夠幫助中國擺脫民族危機,他們甚至說動了皇帝來批準德、賽二先生入籍。可是,神州大地百分之九十九的老百姓卻無動于衷,這也不能怪誰,因為百姓們多不識字,何以能夠接納德、賽二先生呢?前面提到的那位黃遵憲是懷著遺憾離世的,他的朋友梁啟超經過思考提出了一個響亮的口號:新民。他說只有把我們愚昧、奴性的民眾改造成為懂得權利義務思想的新型公民,德、賽二先生才能在中國真正入籍扎根,國家也才能真正強大起來。梁啟超的思路對頭,但“新民”如何“新”法?關鍵在于實踐:治愚,就要讓人人都識字。識字就要上學堂。勞苦大眾終日為溫飽掙扎,上學對他們來說是奢望。1911年,讀書人把民眾發動了起來,辛亥革命成功地推翻了清王朝。歷史學家以這次革命的口號——“反滿”來對應民族主義;以革命后建立的政體——“共和”來對應民主主義,便容易地確定了這次革命的近代性質。但是革命后的軍閥混戰,又仿佛回到了東漢末年!留學生魯迅從城頭不斷變換的旗幟中看到了民國“內骨子依舊”的不變來,他筆下的民眾代表阿Q是革命積極分子,卻僅僅為了搶點東西而已,結果腦袋掉了也不知怎么掉的。為了改造國民性(也就是“治愚”),魯迅決定放棄學醫,選擇當職業作家。然而話又說了回來:文盲眾多的老百姓如何會讀他的書呢?梁啟超的學生張東蓀直言說,先應“使中國人從來未過過人的生活的都得著人的生活”,然后才談得上改造其頭腦。道理很簡單:治愚,首在療貧,前提條件是解決中國社會的貧困問題。
不久前,筆者讀到俞可平先生的文章《民主是個好東西》,又見李君如先生“民主是個不壞的東西” 的談話,欽佩之余,難免感慨:德先生早就不是陌生人,須知新中國是在“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的戰歌中誕生的,怎么光陰到了21世紀,中國的思想家們又開始了“民主是個什么東西”的討論!就好像一位用英文寫作的人,一覺醒來,又從頭學起了ABC,這一覺睡得何以致此呢?平心而論,造成思想的歷程畫圓圈,問題出在了幾個層面。其一是建國后,我們很快放棄了新民主主義,搞以階級斗爭為綱,否定前人創造的文明成果,以為“民主、自由、人權、法制”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因此就是壞東西。殊不知,當我們徹底“革了文化的命”,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國民經濟(包括文化教育)崩潰的邊緣。其二是百多年來,思想啟蒙運動仍然停留在了少數讀書人中間。“民主、自由、人權、法制”這些東西沒有深入到人民大眾的經濟生活中去。老百姓不懂得“無代表,不納稅”的道理。往深了探究,則是20世紀激蕩澎湃的革命并沒有達到梁啟超所謂“新民”的目的——那些黃土地上文盲半文盲的父老鄉親們還沒有徹底擺脫貧困。解決溫飽尚是問題,人的尊嚴,人的自由,人的權利,政治民主等,就無從談起。其三,世事滄桑,幾經輾轉,經濟終于繁榮,權利話語興起,歷史的經驗教訓使執政者中頭腦清醒、有憂患意識的人們深悟“權為民所授”才是執政之源,于是“民主是個好東西”的呼聲再起。
今年是改革開放30周年,我們終于在“療貧”問題上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隨著經濟、文化、教育等方面取得巨大進步,中國社會的組成部分也日益多元化,新的社會階層在壯大。與過去所謂“讀書人”階層不同,中國的新社會階層是駕馭著先進生產力,經濟地位獨立,不僅掌握自身命運而且越來越有能力主導社會發展的階層。全國政協外事委員會副主任韓方明介紹說:“新階層”不只是指私營企業主,更有民營企業的技術人員、受聘于大型民營企業的高級管理人員、個體戶、律師、會計師和自由職業人員,還有從國外回流的“海歸”人士。據不完全統計,這個新階層的人數已超過1億5000萬人,占總人口11.5%,掌握或管理著10萬億元人民幣的資本,使用著全中國半數以上的技術專利,直接或間接地貢獻的稅收占全國稅收總量的近三分之一,所從事的進出口貿易額在全國總量中占四成。這一快速擴大的嶄新社會群體促進了市場經濟的發展和民主法治的建設。在今年的“兩會”上,社會新階層的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不僅關注本企業、本行業的利益,而且更關注社會公共利益。人大、政協要有效監督國家財政稅收問題提出來了;新聞立法要積極推進的意見也見諸報端。以專業的視角參政議政,是新階層知識分子的優勢。近年來,私有財產保護、物權法、非公有經濟36條、新勞動法等法律條文的出臺,都與這個群體的推動分不開。在此過程中,大批“海歸”人士發揮了自己獨特的優勢。由于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感,他們中的多數人都愿意拋卻為本階層利益代言的狹隘立場,將目光更多地投向專業和公益領域,為民眾說話,為社會的進步建言獻策。與此同時,快速推進的城市化使兩億農民變成了市民(即使他們暫時還被稱作“農民工”),他們的文化水平已超過前輩,他們的公民意識在成長……
年年逢“五四”,歲歲談民主,那位對中國人來說早就不陌生,卻久久不能入籍扎根的德先生,正在一步一步地變客人為主人!這不就是我們紀念“五四”最有意義的新意話題嗎?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