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我·適我·快我

“忘我的一剎那”

1991年，我得到一則消息：美國考克斯醫生突然決定，放下手術刀，不再做心臟外科手術了。

外科醫生放棄手術刀，可是一件“非常”舉動！因為，考克斯當時是華盛頓大學心臟外科主任，是世界聞名的心臟外科專家。他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里，完成“心臟預激旁道”的外科手術多達500例，成功率高達98%。這樣的成績，在世界上是罕見的。

考克斯“寶刀不老”，什么原因教他“掛刀不干”呢？原來，那時興起了一門新的學問，叫做“介入心臟病學”。考克斯明白地表示：“未來屬于介入心臟病學。”就是這種醫學，使手術刀遭遇挑戰。

考克斯醫生給病人做手術，治療的是一種心臟病——預激綜合癥。這種疾病的患者，常發生快速心律失常，犯病的時候心率高達每分鐘150次到300次，胸悶憋氣、痛苦萬狀、幾不欲生，甚至會發生猝死。病因就是心房與心室之間，除了正常傳導通路之外，多了“心臟預激旁道”。在正常傳導通路作用之下，心臟每分鐘跳70次，多了“旁道”的作用，就會跳140次、210次，等等。過去醫治這種病，必須做開胸手術，把“旁道”切除。考克斯就是因這個手術出色而聞名。

20世紀末期，“介入心臟病學”為預激綜合癥的患者送來了福音：他們可以享受“不開胸、不全（身）麻（醉）、痛苦小、可根治”的醫療服務，做到“心率二百，一次治愈”。什么是“介入心臟病學”？它采用了什么技術，能達到這樣理想的效果？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先得說說“心臟導管”。醫學界的朋友們記得，1956年度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授給了庫爾南（1895—1988）、福斯曼（1904—1979）、理查茲（1985—1973）。他們獲獎是“因為發現心臟導管插入術和對循環系統病理變化的研究”。三人當中，德國的福斯曼醫生最具傳奇色彩。

“心臟導管”就是福斯曼于1929年首創的。實際上，當時他準備使用的，就是導尿管！導管有了，在誰身上試用呢？25歲血氣方剛的福斯曼，做出一個讓所有人震驚的舉動。一日，他把一根導管，從自己右上臂的外周靜脈，一直送到右心。這樣做已經非同尋常，他竟然還自己走到X光室去做透視！這令周圍的同事目瞪口呆。“這太危險了，福斯曼醫生簡直是瘋了！”

一般說來，人們認為只有藝術家在自由創作的狀態下，才會“神與物游”、“物我兩忘”。宗白華先生就說過：“藝術心靈的誕生，在一生忘我的一剎那”。這一次，福斯曼在科學探究中，竟也出現了“忘我的一剎那”！我真的很難判斷，福斯曼的驚人舉動，是為科學獻身的意志體現，還是自由創造的忘我狀態？

福斯曼醫生這個“忘我”的舉動，證明了“插入心臟導管”對人體是無害的。后來，庫爾南和理查茲繼續對心臟導管插入術進行改進，人們就可以安全、放心地使用它來診斷心臟的病變了。

自由創造是人的天性，是人的幸福源泉。英國的阿諾德說：“無可否認，創造力的運用、自由的創造活動，是人的真正的功能；人在創造中找到他的真正幸福，證明了這一點。”從福斯曼的身上，我們看到了為求知而忘我獻身的精神，更欣賞到人類自由創造境界的力量。因獻身求知的理想而忘我，因進入自由的創造而忘我，這就是偉大科學家的境界。在自由創造之中，藝術家會“神與物游”、“物我兩忘”、“目擊道存”。科學家同樣也會進入這樣的自由創造狀態。

“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

還有一種心臟病，叫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簡稱冠心病。冠狀動脈是幾根向心臟供應血液的血管，它們的分布，很像扣在心臟上面的一頂皇冠，于是就有了“冠狀動脈”這個術語。患者血液里的脂肪，像粘稠的粥一樣沉積在冠狀動脈的血管壁上，不僅讓血管變硬，而且使血液通道變窄，導致心臟供血減少，病人常常陣發胸痛、胸悶。以前，冠心病患者如果服藥無效，就要做開胸、搭橋手術。手術前，患者必須全麻；對有的病人，還要讓其心臟停止跳動，在人工體外循環系統的幫助下施行手術。病人遭受的痛苦和風險何其巨大！

1970年代，瑞士醫生格林齊克產生了一種突破常規的思維：醫生所要處理的冠狀動脈，僅僅是心臟表面的局部血管，何必“大動干戈”把胸骨從中間鋸開？為減少病人的痛苦，能不能設計一種新方法，就在“局部”做這個“局部的治療”？

當時，心臟導管技術早已被人們用來診斷某些心臟病了。但是，雖然導管技術獲得諾貝爾獎已20年，世人還沒有將它用于治療心血管疾病。科學上的突破，需要新觀念來催生。

1977年，格林齊克首開先河，采用“心臟導管技術”進行治療。他做的導管，有創新之處：在導管的頂端帶有一個球囊。做治療時，導管是從大腿的股動脈穿刺插入，球囊導管順著動脈到達冠狀動脈。接著，擴張球囊。鼓起的球囊把狹窄或閉塞的冠狀動脈撐開了，血液通暢了，本來缺血的心肌就康復了。格林齊克開創了不用開胸手術治療冠心病的新路。這就是介入心臟病學的發端。

后來，人們又創造和發展了“射頻消融技術”：通過導管送進射頻電磁波能量，利用射頻電磁波在局部產生的熱效應把旁道去除，使病人的心率恢復正常。考克斯擅長的“心臟預激旁道”手術治療被擱淺了。既然只用導管穿過皮肉，進入血管，最后到達心臟就能治療疾病，誰還愿意去冒開胸手術的風險，受那么大的痛苦呢！借助導管，“管”到病除。它完成的是一種既非手術、又非藥物的治療，一種“不開胸、不全麻、痛苦小、可根治”的治療。

論行書，“天下第一行書”當數王羲之的《蘭亭序帖》，“第二行書”為顏真卿的《祭侄稿》。蘇東坡深知，自己的書法雖稱不得第一、第二，但是也有自己的創造：“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蘇東坡崇尚新意。王羲之言“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除了屬意一個“新”字，更表達出“適我”的價值取向。對王羲之來說，新意適我；對蘇東坡來說，新意快我。

誠然，“藝術是我，科學是我們”。但是，科學家從“自我”走向“我們”，還是要通過他自己選擇的路、“適我”的路。對事業、人生采取“適我無非新”的態度的人，一定是個審美人生的人、創造人生的人。他一定很快樂。

“快我平生萬里心”

“射頻消融技術”在醫療實踐中不斷完善。上個世紀末期，世界上廣泛采用的是多導管法，就是從身體不同部位的動脈、靜脈插入4至5根電極導管，令導管的端頭到達心臟不同位置，以尋找引起心律失常的“旁道”在哪里。患者發生心動過速時，醫生根據各個導管上出現電流信號的時間先后，就能準確判斷旁道的位置。

德國著名心臟內科專家卡爾·庫克總結大量經驗，發展了自己的單導管法射頻消融技術。在上世紀末，全世界能用單導管法進行治療的，只有庫克一人。他認為，射頻消融技術是一種能根治病痛的技術；它如此完美，以致能否把病治好，就看醫生的技術和責任心了。1992年，庫克應邀來北京進行學術交流。他對中國同行說，他堅持的信條是“永不放棄努力”——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后來，中國醫生真正體驗了庫克的“永不放棄”的精神。他進行的治療，一般20分鐘到30分鐘即可完成。那次他在北京做演示，就遇到一個特殊情況。操作從早上8點開始，過了正午都沒有結果。直到下午3點，庫克才找到那個引起心律失常的“旁道”，艱苦的探求豁然開朗、終獲成功。

列·托爾斯泰有“快樂是在尋找真理（過程），而不是在發現真理（結果）”的說法；中國古人有“快我平生萬里心”的詩句，都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庫克。花費7個小時尋找“旁道”，雖然異常辛苦，但他的內心是快樂的，成果是令人快慰的。

我從事的，是科學傳播事業。近20年來，我一直關注介入心臟病學的發展。1991年，各國醫生采用射頻消蝕技術共治愈3000例病人，而在這以前，全世界接受手術治療的患者僅僅2000例。可見，那時介入心臟病學在國際上已經嶄露頭角。

在我國，近20年記錄了一段引進、推廣介入心臟病學的歷史。我有幸結識那些有膽有識的醫學家，深知他們歷盡艱辛，更感他們功不可沒。我仿佛看到，駐留腦中的一個個瞬間，已經定格成一幅幅歷史畫面。我仿佛聽到，往昔歲月的一個個音符，已經連接成一首首動人頌歌。回望歷史，猶如欣賞藝術：瞬間如畫，歲月如歌，智慧如詩。

我們欣喜地看到，介入心臟病學在中國，如今已是碩果累累。據專家披露，僅2007年一年，中國醫生采用射頻消融技術共治愈患者3萬例；僅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心臟電生理室就進行500例治療。據估計，我國的預激綜合癥患者有數百萬人。可見，心臟內科醫生不僅責任重大，而且用武之地也極其廣大。

說也湊巧，《民主與科學》2008年第一期《感受·無冕·境界》說到的那位可尊敬的中學化學老師，就曾經罹患預激綜合癥。2005年，她在北京安貞醫院接受“射頻消蝕”治療，一次就解決問題。我曾經問她：“犯病時心率多高？”“200多！”我又問：“治療時真的不需要麻醉？”她說：“沒做全身麻醉，幾個小時都很清醒！治療過程中，醫生還跟我說話，征求我的意見呢。”

至今，回憶當時治療的情形，她仍然顯得有些不平靜。這位老師記得，主持治療的那位心內科主任已經試驗、探索了5個小時，他不斷地找位置、調電壓、測溫度，都沒能解決問題。心內科主任關切地問道：“老師，您還能堅持嗎？”老師回答：“沒問題。”醫生又解釋說：“我們尋找旁道時，要極其小心，捅破心臟或血管壁，就出大事了。”老師表示理解。

最后，醫生發現旁道在一根靜脈血管壁上，治療終于成功了。醫生興奮地感嘆道：“我兩年都不會遇到一個這樣的病例！就此我可以完成一篇論文！”多年不遇，是難題，更是機遇；多年不遇的難題得解，是辛苦，更是成就。

這就是我們的醫生們——我們尊敬的醫學藝術家。是他們用自己的行動，詮釋著什么叫“永不放棄努力”；是他們用自己的行動，讓我們得以欣賞科學之美、醫學之美，以及醫德之美！

化學老師的病痛解除了，高興之余，她更親身體驗了什么叫醫學上的探究精神。她向同學們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讓同學們感受科學探究、感受崇高的科學道德。

湊巧的是，不久前她的先生在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接受的，也是介入治療。上次她在電話里向我形容的場景，就是她先生的冠狀動脈放置支架后，血暢其流之時醫護人員興高采烈的情形。“太美了，太美了！”心導管室里如此富于感情色彩的表達，向世人宣告：美，也是科學殿堂的維度；審美，也是科學共同體的情懷。她先生接受的治療，準確地說，叫做“冠心病介入治療”。

這就是生活，醫學家的生活和被醫學家救治的患者的生活。粗看生活，生活就是生活；后來發現，生活還是科學，生活還是藝術；過后再細細品味，生活還是生活。圓融看待生活，享受圓融生活，我們就是快樂的。還是那句話：“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