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個世紀上半葉由知識分子發起的中國鄉村建設運動中,晏陽初和梁漱溟是兩面大旗,同享大名。二人所代表的雖為鄉村建設運動的不同派別,但究其實,都是致力于從解決農村、農民問題入手,以實現“本固邦寧”的目標。當年晏梁并稱,后半生二人遭際卻殊堪玩味:1949年后,梁氏在一場舉世皆知的風波之后,再也沒有機會走出書齋,離鄉村越來越遠,最后以新儒學的一代重鎮終老;晏氏則矢志不移,將自己開創的平民教育事業移居海外,在世界范圍內大獲成功。
比較梁、晏二氏在俗世的聲名也很有意思。1949年后的中國人知道梁漱溟,起初是因為那場大風波,后來則緣于其“最后一個儒家”的頭銜,幾乎與他昔日為之嘔心瀝血的鄉村建設事業無關;晏陽初則漸從國人記憶中淡出,直至打開國門以后,晏陽初才意外地以“世界名人”的身份重新進入大多數中國人的視野。
因了“三農問題”在中國發展大局中的位置,復由于這一問題日益呈現出復雜性和棘手的一面,現在大概沒有人會否定晏陽初當年所從事的工作的價值了,但曾幾何時,“怎樣看晏陽初”卻遠不像今天這樣簡單,因為這不僅牽涉到不同的觀察者各自的利益,迥異的立場,更關系到對中國問題的不同認知。
回顧自上個世紀上半葉以來,各個階層、不同人士對晏陽初的認識和理解,既富趣味,也可以引發我們一些深層次的思考。
自晏陽初在河北定縣試驗開事業之基以來,他所受到的贊譽當然是很多的:早在1938年6月,國共合作抗戰期間,中共領導人毛澤東就曾表示,對晏陽初“以宗教家的精神努力平教運動,深致敬佩”;1943年4月,哥白尼逝世四百周年全美紀念委員會,推選晏陽初與愛因斯坦、萊特(飛機發明家)、福特(汽車制造者)、杜威(哲學家、社會學家、教育家)等為“現代世界最具革命性貢獻十大偉人”;菲律賓總統、泰國國王都把最高獎章頒發給他,以表彰他對各自國家作出的杰出貢獻;1955年10月,美國《展望》雜志評選他為“當前世界最重要的百名人物”之一。而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小說家賽珍珠女士對晏陽初的推崇,更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佳話,賽珍珠對晏陽初的訪談后來集成《告語人民》一書,在世界范圍內受到廣泛歡迎。
然而,晏陽初一生中,收獲的并不都是鮮花和掌聲,對他和他所代表的平民教育事業的質疑和責難,在上個世紀一直沒有平息過。批評晏陽初的有來自不同方面的各種聲音:1932年12月南京刊行的國際聯盟發表的《中國教育之報告》對“定縣試驗”非常不滿,一則曰“經費如此浩大”,二則曰“在舉辦此等地方教育之前,必先徹底改良中心組織,中心組織不加改良,地方工作即無從舉辦”。次年,國民黨元老張繼除了重復以上虛耗金錢的指責外,更認為“定縣事業,直不啻一騙人東西”。主張全盤西化的陳序經教授撰文對整個鄉村建設運動的前景表示悲觀,說“鄉村建設對于農民,精神方面固少有建樹,物質方面更少有改進”。知識界中部分左翼人士對晏陽初的抨擊有時甚至上升到了人格攻擊的層面,如歷史學家翦伯贊就曾罵晏陽初和胡適一樣,“是美國面包喂養大的中國種的花旗狗”(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翦伯贊傳》),這實質上也是后來晏氏被定格為“帝國主義走狗”的先聲。
在“怎樣看晏陽初”的問題上,正反雙方為什么會出現天差地別?在我看來,被觀察者晏陽初當然只有一個,他所秉持的信念終身一以貫之,但觀察者一方就大不相同了,除了由于一些歷史因素容易導致的偏見以外,觀察者個人的理念差異尤為關鍵。這種理念上的差異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否超越國家、階級、種族、性別的界限,承認人類存在共同的敵人?二,是否認為對中國上個世紀上半葉所面臨的問題,有一個根本解決之道?
為了更深刻、更感性地認識這種理念上的差異,這里舉一個案,就是侯外廬對晏陽初的批評。選擇這一個案有充足的理由:侯外廬是著名歷史學家,學識淵博,他的批評是一種學理上的批評,最重要的是,他曾經是晏陽初的鄰居,觀察較為真切。
1939年,國共合作抗日時期,晏陽初所領導的平教會遷到重慶,成立鄉村建設育才院籌備處,選定重慶近郊之北碚歇馬場為院址,晏陽初全家也在歇馬場一個叫白鶴林的地方暫時居住下來。而這時,作為左翼學者的侯外廬,也正好避居于白鶴林,主編一份由孫科提供支持的《中蘇文化》雜志,和晏陽初比鄰而居。上個世紀80年代初,侯外廬撰寫回憶錄《韌的追求》,提及晏陽初時說:“想不到抗日戰爭把晏陽初的‘鄉村建設’活動推到了我的面前,使我得到一個機會,能將這位人物的形象和這位人物的主張結合起來,建立一點感性的認識。”
什么樣的感性認識呢?“他(晏陽初)在歇馬場以官價向地主買田四百多畝,然后將田交給原來的佃戶耕種。這位鄉村改革家怎樣處理佃租關系,是我感興趣的問題。四川重慶一帶的農村,地主把田租給佃戶,租額是固定不變的,即根據某一豐收年的收成折算確定下來,不論遇到多嚴重的災年,佃戶都必須按此定額交租,即使竭盡所獲還不足數,也必須設法補足缺額。據我了解,‘平教會’沒有實行減租,也沒有改變定額地租的辦法,他們與一般地主的不同在于,逢歉年,允許佃戶免償缺額,至于交出全部收獲的佃戶將何以為生,則是無人過問的。晏陽初的‘鄉村建設’究竟有沒有改善農民經濟地位,有沒有觸動農村封建剝削關系,便不言而喻了。”“晏陽初在白鶴林住了近一年,這一年中,我體驗到了一種更甚于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說來近乎是滑稽,晏陽初和我仿佛有默契,彼此避免照面,以至于事實上我的確與他不曾有一次正面相遇的機會,不曾有過一回頷首之誼。”“在白鶴林,晏陽初維持著相當高的生活水準。他的家庭雇有兩個滿口京腔的女傭,一個西餐廚師。據其家人說,他在家里很少說中國話,基本上不吃中國飯。……晏不允許兩家的孩子來往。”“晏陽初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或非偶然,因為他的生活標準、格調是遠離百姓的。”
今之讀者從侯外廬先生對晏陽初的“感性認識”中不難得出以下結論:一,晏陽初脫離百姓;二,晏陽初的生活方式和格調是和當時中國大多數人格格不入的;三,晏陽初所從事的工作沒有使農民受益。值得注意的是,侯先生在撰寫回憶錄的時候,關于晏陽初已經沒有什么避諱、掩飾的必要了,也就是說,這里的記載不會是侯先生為了某種需要不得不然,而是其真實的內心記錄。
侯外廬的晏陽初印象對當下已成定格的晏陽初形象堪稱具有顛覆效果,因為世界上如果有一種平民教育運動,而其領導人居然脫離民間和百姓,那簡直是一個笑談。可是我們還有另外的記載。對晏陽初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晏氏事業的發端緣于他一戰中在法國戰場上為華工服務,主要工作是代寫代讀家信,并萌念創辦《華工周報》、舉辦識字班,平教運動即肇始于此。關于晏氏這段生活,相關史料上說他和“華工共同起居”,從當時的工作性質和內容上看應該是準確的,因為一個有脫離底層百姓傾向的人大概是不會做這種工作的。再看晏陽初擬訂的《鄉村改造工作人員九項守則》,前三條分別是“深入民間”、“與平民打成一片”、“向平民學習”,這會不會是一種具文呢?如果不是具文,會不會僅是針對下面的工作人員而設,晏氏自己卻完全不受此一規則之約束?其實我們只要想一想晏陽初在從事平教工作人員中的崇高威信就明白了。關于晏陽初的生活方式,鄉村建設學院的師生們后來也有多種回憶,隨便摘引幾條:“晏院長總是穿著普通布料的長衫和一般的西服,但更多的是著長衫,這樣便于接觸群眾,與群眾打成一片”;“他要求孩子從小就養成不奢侈、不浪費、愛惜財物的好習慣、好思想”;“晏院長的飲食很簡單,嚴格規定不多的一點菜金,不許多花。吃的面包,是以洋芋粉為發酵面和土面粉作成的,有人搞不清楚,說是洋面包”;“晏院長請客也同樣簡單,絕無鋪張操辦之事。并采取中菜飯西式吃法(每人一份),既衛生,又不浪費”;“(晏氏)下鄉檢查平教工作時,大多步行,間或坐驢車和騎驢”;“(晏氏)對人和悅,待人至誠,在他家作過工的高媽說,與晏先生相處20多年,從未聽到他說一句怨言和責備的話。……也愛和工人們聊天”;“(晏氏)常說:平教會的經費是‘沿門托缽’來的,其中包括不少孤兒寡婦的捐贈,如我們不踏踏實實為平民工作,隨便浪費他們的捐款,是對不起他們,也是一種犯罪!”……(均見重慶出版社1998年版《晏陽初紀念文集》)。這些師生們的回憶我以為大致可信,晏氏騎驢下鄉有流傳至今的照片為證,至于其在經費上的律己,只要我們想想,平教會的經費很多來自美國財團的捐贈,如果晏陽初個人生活奢華,接受、使用捐款的手續不清,精明的美國人會如此慷慨地給晏氏持續支持嗎?
如何評價侯外廬的晏陽初印象?其實侯先生自己說的很清楚,他雖然和晏陽初比鄰而居,卻“不曾有一次正面相遇的機會”,說這種印象得自傳聞應該不過份。不過,實事求是地說,這種傳聞也并非完全沒有根據,晏氏深受西方文化洗禮,且為虔誠的基督徒,其平素行事和生活格調有那么一點“洋味”,是一點兒也不奇怪的。考察侯外廬之所以有這么一種“晏陽初印象”,晏陽初身上的“洋味”是因素之一,但更重要的,則正如上文所述,必須推原到思想、理念上的嚴重分歧,而思想、理念上的這種對立正是看人容易先入為主的要害。
晏陽初的思想簡而言之,他認為中國農民有四個基本問題,就是“貧、愚、弱、私”四個大字,而“貧”是根本,農民生存都成問題,所以沒法講究衛生和教育,更不會熱心公益事業。針對這四大問題,他提出了在中國農村開展四種教育,以“生計教育”救農民之貧,以“文藝教育”救農民之愚,以“衛生教育”救農民之弱,以“公民教育”救農民之私。顯而易見,這是一種追求點滴改進的路徑,未觸及社會制度之根本,且容易被視為企圖抹煞階級對立。這種路徑自然為追求根本解決的人所輕蔑。侯外廬先生就說:“(晏陽初)的特點是,常常不以中國人的立場分析中國的問題。我一向認為他搞的那一套與帝國主義的在華利益不相矛盾,與國民黨統治利益更不相抵觸。抗戰期間,通過一年的旁觀,我產生了一個新的認識。晏陽初自稱欲救治國人之貧弱愚私而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熱中平民教育、鄉村教育,以‘鄉村建設’的倡導者自居,卻決不縮小與中國百姓之間的鴻溝。退一萬步,如果說晏陽初心中真有一個烏托邦的話,我想,那也興是布施者構想的幻境,而這位布施者自己口袋里的錢,也不過是從美國人那里得來的。”
中國農村乃至中國社會的問題,有沒有一個根本解決之道?歷史已給出了答案,這里不論。不過,我們可以對侯先生為論證晏氏路徑之無益所舉的一個例子略作分析。平教會買了田租給農民,“沒有實行減租,也沒有改變定額地租的辦法,他們與一般地主的不同在于,逢歉年,允許佃戶免償缺額”,所以,侯先生認定其沒有“改善農民經濟地位”和“觸動農村封建剝削關系”。照侯先生的意思,平教會大概只有買了田一文不取地分給農民,才能算“改善農民經濟地位”和“觸動農村封建剝削關系”了,可是我們知道,平教會本身不置產業,其經費幾乎全部來源于募捐,如果按這樣做下去,能夠堅持幾天?
侯外廬對晏陽初的批評很有代表性。正因為思想和理念上的差異,很少對宏大問題發言,追求點滴進步的晏陽初極易被判定為一個階級調和論者,統治階級的幫忙和幫閑者,可是我們回到我上文所舉的問題:人類有沒有超越國家、種族、階級界限的共同敵人?時代進步到今天,我們已經看得越來越清楚,像晏陽初所列的“貧”“愚”“弱”“私”正是人類共同的敵人,這樣的敵人所要威脅的,不是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政府哪一個階級,而是全體人類的共同利益。消滅這樣的敵人,需要人們攜起手來,泯滅一些狹隘的界限。
只有具備全球意識和世界眼光,才會有晏陽初開創的這樣的偉大事業,也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和認識晏陽初對世界文明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