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住在芝加哥:女人向往奢華生活,并不以此為恥,開凱迪拉克大房車,買很多家具,穿著……皮草、昂貴的衣服,意大利鞋、珠寶……很體面!她很警覺有誰瞧不起她!這很容易使她受到傷害。同樣的道理,她和更有錢的人來往,也容易變得神經不安,交的朋友,不是和她條件相當就是不如她,不過都是同樣善良慈悲的女人。
男人想往上爬,過好日子,唯一瞧不起的人就是各種各樣的騙子和謹慎有余毫無冒險精神的商人,樂善好施,退休以后喜歡四處旅游,17歲開始自力更生,很欣慰自己賺足了錢養家糊口。
一個年輕人,高中時代就和一群學業優異的同伴在一起,從小立下遠大目標,自學寫作,拉丁語課非拿A不可,編寫校報。高中畢業申請了哈佛大學、弗吉尼亞大學、斯坦福大學、密歇根大學和芝加哥大學。后面兩所學校的錄取通知來了,年輕人哀嘆的是“如果我必須去念密歇根大學,我想我這輩子事實上算是完了吧”。終于斯坦福大學的錄取信來了。年輕人在大學過得不錯,認識了一些聰明孩子,交了朋友,當選為學生會主席,靠著斯坦福大學在加州的聲望,他在一家大型投資機構找到了工作。
這是美國西北大學文學教授約瑟夫·艾本斯坦在他的書《勢利——當代美國上流社會解讀》中介紹的他的部分家人的情形,以上三位分別是他的母親、父親和大兒子。艾本斯坦說:“我很早就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有錢且有名是很重要的。”他有理由這么說,因為“社會地位、錢、品位、宗教、令人羨慕的學識,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地位排序,我都能清晰地辨析”。他交待了自己進入芝加哥大學發現其中的排位系統后忙碌起來:裝扮成高品位的文化人,并且只對受人追捧的藝術形式感興趣。作為一個未來的知識分子,“我對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表示蔑視(其實我自己也出生于中產階級)。作為一個對文化感興趣的人,瞧不起商人和他們的實利主義,或者任何覺得文化和思想不重要的人。別的人也許事業成功,但是,我追求的是更重要的東西。”
這真是一段很令我們感到安慰的話。有錢有名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且有沒有這兩樣不太容易偽裝。比較起用鄉間別墅、凱迪拉克哪怕是相對容易擁有的時裝來表達自己有錢和有名來,做出對文化感興趣的樣子應該很容易啊。但是,且慢,搬弄文化,藐視那些不具文化含量的職業,難道不是一種在藝術和文化操縱下的勢利嗎?
勢利就像細菌一樣無處不在……勢利以各種各樣的變體存在著:地理、空間、語言、文化、時尚……了解勢利的機制非常重要!人們害怕老去或者過時,現在尤其如此,所以花費大力氣來追趕潮流。如果可能在潮流前面占據一個位置,似乎大大有利于身心健康。無知的勢利一無所長,但就是能帶來好處。
然而,了解勢利的重要性和熟練操作勢利作用機制是兩碼事,后面的樣板可以在時尚界發現,比如先后編輯過《名利場》(在建筑評論家迪耶-薩迪奇看來,這本老掉牙的雜志對于一切社會名流都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和《紐約客》的英國記者蒂娜·布朗,是發現趨勢和推進時尚的天才,“她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她提供出關于潮流的一切訊號,但不直接指出,而要你仔細尋找”。她很成功,雖然這不一定表現在雜志的經濟收益上,而是用雜志在業內炙手可熱的號召力證明。
艾本斯坦認為,應用“勢利”作用機制獲得時尚界頂尖位置的例子是大名鼎鼎的安迪·沃霍爾。對這位最有名的波普藝術家(不知為什么一些圈子將他視為先鋒派藝術家),艾本斯坦看來,如果沒有他,今天的文化面貌要好不少。艾本斯坦狠狠揶揄了一番這個深諳當代藝術產業和商業推廣之道,憑著自己向上爬的勢利眼和對曼哈頓廣告藝術界不同階層異常敏銳的洞悉,最終成為二十世紀最引人注目的時尚領軍人物的“超慧白兔子”,并引用一位曾經被沃霍爾刻意巴結的名人的說法:“除了自我炒作能力專長之外很難說他有什么特殊才能。”但是,如果這些說法是真的,不是更能證明藝術界其實多么勢利嗎?
艾本斯坦喜歡他的堂兄羅森,原因之一就是羅森在不損害自己善良本色的前提下獲得了成功。這位曾任教于芝加哥大學的經濟學教授,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候選人,拒絕過薪水翻倍的紐約大學教授席位,原因是他需要芝加哥大學的經濟學同事之間的專業交鋒。這種對將善良本質置于經濟收益之上的肯定和贊美,透露出他令人愉快的價值觀。可有時候他的看法卻不免偏執,畢竟寫這本書的時候他已經超過七十歲了。年紀的數字多少意味著觀念的牢固程度,他說他大概可以脫離勢利了。可是我們這些中文版的讀者身處急速變化的時代,面對一些曾經被否定又被重新發掘或被置換的傳統價值,都不知道何去何從,更別提理解西方社會人際關系處理上的微妙之處了,比如他提到的英國人在美國的那種瑣碎的優越感。但多數時候作者的描寫還是很令人愉快的,比如,他把自己也列入分析的樣本,講述擁有名牌打火機、雨衣什么的帶給自己快樂。大部分人對這種完全非理性的、真實的快樂都不會陌生。
艾本斯坦還通過仔細解析勢利機制微妙地貶抑了三個著名女人。一位是近年來在中國也相當走紅,“聲名遠大于成就”的蘇珊·桑塔格。艾本斯坦描述她是“迄今為止,在有文化修養的階層(請原諒我沒有給文化修養這個詞加上引號)當中,桑塔格幾乎是所有美國作家中最為有名的了”。他認為這不應當,“蘇珊·桑塔格的文章確實不容易理解,還顯示出某種做作的憂傷,在這一點上如同薩繆爾·貝克特,但是天分又遠遠不如。她唯一鮮明的地方就是她缺乏幽默”。接著他擺出埃德蒙·威爾遜對桑塔格寫作風格的評論:“牽強附會、做作夸張,極為艱澀”。于是,他認為有必要對“桑塔格現象”做一點解釋,那就是“將勢利與自我推銷如此優秀地結合在一起,是她事業如此成功的原因……桑塔格的出版商用深邃美麗、先鋒派、法國式、冷靜嚴肅對她的形象進行了仔細的包裝。正好她的形象也符合既激進又雅致的賣點:在年輕的時候,她的確融漂亮的美國女性形象與優雅的歐洲知識分子想象于一體”。艾本斯坦的這個意見很可能是有道理的,卡爾·洛立森和麗莎-帕多克的《蘇珊·桑塔格:偶像的誕生》中就講述了許多這樣的故事。
所謂“法國式”包裝為什么能夠起作用,艾本斯坦說是因為“許多美國知識界的勢利眼分子們骨子里都有一種文化自卑感,尤其是與歐洲同行相比較的時候”。這是整體性的背景,此外以什么樣的媒介為平臺也起重要作用,媒介和作者互相支撐、相互影響。桑塔格當了很多年《紐約書評》雜志的撰稿人,艾本斯坦認為這個雜志也是一個典型的勢利樣本,“要是誰想通過對一個單獨機構的研究來了解美國知識分子的勢利,沒有比追溯這本政治、文化方面雙周刊的目錄和撰稿人名單更能說明問題的了……其首發刊的撰稿人……不僅是所在文化領域的頂級代表,而且還是具有威望的文化代表,同時還是一種國際化的遍及全球的代表,帶有優良的英國文化品位和背景。如果說文化階級這東西存在的話,《紐約書評》雜志當屬上流階層無疑。”“這么多年來,《紐約書評》保持了其作為一個學術機關的喉舌地位。它依舊是那些偽裝自己來自最無權無勢的地方,卻從來也不愿意走出品位和智力的烏托邦而進入現實生活中的人們的精神家園,一個將智力和社會權力合而為一的所在。這是一個揀選那些快樂小眾的學報。這些抱著左派思維,卻過著右派生活的知識分子,快樂安心地生活在勢利的空中云端上。”也許《紐約書評》有理由勢利,雜志的確發表過有才華的甚至偉大的作品,絕大多數寫文章的人都愿意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上面,那能使他獲得前所未有的認可。至于出版商積極為雜志提供廣告就不用說了。最有說服力的大概是英國人(這是歐洲啊)也仿效出一本《倫敦書評》。《紐約書評》創始人之一,詩人羅伯特·洛威爾具有知識分子中少見的顯赫家族背景,他,對了,也可以是“勢利如何在美國知識界如何運作的另外一個例子”。
勢利真是無處不在,至少按照艾本斯坦的意見,讀者因為識文斷字而產生的優越感很容易被動搖。如果你因為看了這段文字后想到去檢視一番桑塔格在書架上的位置,考慮如果桑塔格的書放在顯赫之處,是否需要進行調換,那又是因為受到影響而產生了蠢蠢欲動的勢利心。
另一個受到關注的女知識分子是漢娜·阿倫特。艾本斯坦沒有直接說她的不是,而是扯出了有重要影響的西德尼·胡克,說胡克有一次對他說,覺得阿倫特也不是那么出色,美國學者都是被她所受的德國式教育和歐式洞見給鎮住了。說到阿倫特,就不能不想到她是一名德國知識分子……這多少有點像是知識分子的八卦。阿倫特也是在中國很紅的知識分子,按照作者提供的癥狀描述,我們的知識分子也具有文化自卑感,只不過盯住的是美國?
第三位被艾本斯坦貶抑的女人最有名,雖然把她和前面兩位排在一起是很不妥當的,暴露了本文作者嚴重缺乏某種知識或者感覺(如果說這是因為本文作者不勢利,是不是會有勢利之嫌?)。黛安娜王妃訪問過美國西北大學,艾本斯坦恰好旁觀了這事,他非常刻薄地描述了當時的西北大學校長,一個個子矮小的男人,陪同這位“大腦空空的王妃”參觀,就好像一只可憐的吉娃娃,興奮地圍繞一只大型的英格蘭獵犬打轉。照他的意思,校長沒有因為王妃的淺薄而拿出學者的架子,就是在逢迎,是勢利的一種。可是,有機會陪同這樣一個女人,近距離接觸二十世紀最響亮的美貌,激動是情理當中的事情啊,反正就算一本正經也逃不掉勢利嫌疑,還不如順其自然。忘形一回呢。
(《勢利——當代美國上流社會解讀》,[美]艾本斯坦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5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