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春末某晚,新文學第一善本東京版《域外小說集》(第一冊),有如奇跡從天而降,由京城一書販貼到舊書網上拍賣。賣主認不全陳師曾題寫的書名,錯寫成“或外小說……”顯然是不知道“或”是域的篆體寫法,集字也用省略號代之。賣主貼了5張書影,封面、序言、目錄頁、版權頁、內文頁,各一張。而且,這么有名的珍本賣主只標了25元的起拍價。要說賣者不懂此書價值,為什么貼這么多圖(此舉無意中讓第一善本全面亮相給愛書者,以前我們最多就是看到一紙封面)?一般網上販書,普通本子也就上一張封面,稍貴重的再上個版權頁,帶插圖的上張插圖,像這樣把一本書的幾個重要元素都展示無遺的很少見,說明賣主挺重視這書的。不管賣主是真不懂還是假裝不懂,反正藏書圈是轟動了,跟帖者與出價者都創了新高。由于該網絡拍賣設定的最高成交限價是20000元,所以《域外小說集》的出價到了19999元就進行不下去了,此時賣主也許醒悟到這本書是何等寶書——差點賣漏了,就把書從網上撤下來私底下交易去了。一開始聽說有人出價五萬沒買成,后又聽說出八萬還沒成交,我一開始就說過此書值六位數。我的一位朋友有機會在未上拍之前以3000元買下來,可惜這千載難逢的書運,他錯過了。
拍賣的時候有一位網友的跟帖寫道:“吳泰昌的藏本封面灰暗,顯舊;上圖的藏本品甚佳,只是封面蓋了館印,書脊貼有書簽;唐弢的藏本品奇佳,且相當毛;錢玄同的藏本(1981年展覽本)連毛都未裁,堪稱絕佳;張中行友人的藏本只是聽說。”這位網友還跟了一帖:“透個小秘密:己酉版《域外小說集》有兩個版本,制過兩次版,中國現代文學館藏有兩本不同的己酉版《域外小說集》,其中一本是世間孤本,朱金順,一個有重度考據癖的行家,竟沒有察覺,讓人失望。”這位網友顯然是個行家,但還是留有一疑問,我對照了于靜所寫“錢玄同,林辰藏書中的《域外小說集》”(載2005年2期《魯迅研究叢刊》),于文稱錢玄同藏本“可惜此書封面已失,取而代之的是自制封面?!绷?,吳泰昌藏本應即為阿英藏本。阿英是僅知(或曰惟一)曾與魯迅談論過《域外小說集》版本的人。早在七十年前,阿英寫道:“一九三五年,余得第一冊于邑廟冷攤,惟封面已失,后鄭伯奇兄與先生談起,先生非常驚奇,并謂自己并無藏本。伯奇歸而告我,乃寄贈先生。先生當于二月十二日復函云:‘此書原本還要闊大一點,是毛邊的,已經舊主人切小?!⑹黾爱敃r發售情形。因知已非原來形式。大約后來我又有一信給先生,說及此書封面為章太炎題,故先生于四月三十日復函,于再述流傳不廣如前函外;并告我:‘至于書面篆字,實非太炎先生作,而是陳師曾所書,他名衡意,義寧人,陳三立先生之子,后以畫名,今已去世了?!虼硕弥藭}簽人。今年春始意外地得一完整如新本子于蘇州,然去先生逝世已近年矣”(《魯迅書話——為魯迅先生逝世周年作;(域外小說集)》,1937)。我理解阿英所說的“完整如新本子”的,是“第一第二兩冊且毛邊未裁”。
沒過多久,我因在這家舊書網買了這位書販的一本書,由于同城,就直接找他去交割,書販在潘家園舊貨市場有一固定攤位,是位很本分的年輕人。那天我詳詳細細地跟他聊起《域外小說集》,問他怎么淘得珍籍的,知不知道它的珍貴,現在賣給誰了,賣了多少錢。他把能說的都給我說了,而且驗證了我先前的一個判斷,這本《域外小說集》是裹在一堆日文舊書里被他整堆收買來的,這情形很像于靜在上文里說的“錢玄同所藏這本《域外小說集》第一冊,可說是半部,不全,但也曾混跡于舊資料堆中,在資料人員的整理中才回歸到錢玄同藏書中?!?/p>
關于初版《域外小說集》存世的數量,一直以來大家都依據魯迅的說法——“半年過去了,先在就近的東京寄售處結了賬。計第一冊賣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冊是二十本,以后可再也沒有人買了……至于上海,是至今還沒有詳細知道。聽說也不過賣出了二十冊上下,以后再沒有人買了”(《域外小說集》合訂版“序”,上海群益書社,1921)。由于初版《域外小說集》分第一冊和第二冊,所以魯迅說的在東京賣出的四十一本,折算應為賣出二十部(何以多賣一本第一冊,魯迅也有說明),而在上海賣出的“二十冊上下”,魯迅沒有具體說明第一冊賣了多少,第二冊賣了多少。這“二十冊上下”是不該計算為二十部的,但長期以來“冊”與“部”一直被混淆,連嚴謹的唐弢先生也沒能注意這個計算方法上的誤差,他寫道:“根據魯迅后來的回憶,《域外小說集》第一,二冊在東京只賣去二十冊(筆者按:唐弢在此處引文有誤,應為四十一冊),上海也不過二十冊左右。‘于是第三冊只好停版,已成的書,便都堆在上海寄售處堆貨的屋子里。過了四五年,這寄售處不幸被了火,我們的書和紙板,都連同化為灰燼;我們這過去的夢幻似的無用的勞力,在中國也就完全消滅了。’從這個統計看來,東京版《域外小說集》流行于人間的,似乎只有四十部左右”(唐弢:《晦庵書話·域外小說集》)。胡從經先生也曾寫道:“……但東京僅賣出各式十本(筆者按:胡從經此處亦計算有誤,應為“各式二十本”,才能與魯迅說的數對得上),上海寄售處也不過銷出各二十冊上下……傳世的印本也不止四十部左右”(“大濤之微漚 巨響之先聲——《域外小說集》”)。胡從經將魯迅的原話“聽說也不過賣出了二十冊上下,”理解為“各二十冊上下”。有可能胡從經察覺了“冊”與“部”的計算差距,加了個“各”字,顯示了他的細心。有了這個“各”字,留存于世的“四十部”才說得通??墒囚斞傅脑捠俏覀冇嬎愕幕A,按照魯迅的原話來計算,《域外小說集》的存世量應是三十部左右,換個說法就是六十冊(本)上下。事實上,實際的存世量是多于六十冊的,因為除了代售處賣出的那幾十本,魯迅、周作人、蔣仰卮(《域外小說集》出版的資助人)都拿書送過人。唐弢寫道:“魯迅每印一書,常好持贈知音,而蔣仰卮回國后,也曾托浙江省立圖書館大批捐贈,在卷首空頁上蓋一印云:‘浙江省立圖書館輔導組代紹興蔣仰卮先生捐贈’。”據胡從經統計“自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九年的《魯迅日記》均斷續有贈書記錄,所貽友好或同僚有董恂士,錢稻孫,戴螺舲,季自求,劉靂青,游百元,夏揖顏,袁文藪,黃季剛,陳寅恪,張春霆,宋子佩,許詩堇等?!睉撟⒁獾氖?,魯迅此時已在北京,他用于送人的《域外小說集》是二弟周作人自老家紹興寄給他的,兄弟倆在日記中有一發一收之記載。周作人1917年4月到北京后所記日記中非但有送友人《域外小說集》的記錄,竟還有賣書的記錄“……以域外小說集四部交半農代售”(1918年12月4日)。魯迅所說“四五年后”存書全燒了,這個燒書時間應在1914或1915年,那么周作人1912—1914年間給魯迅寄的書是應算在上海的“二十冊上下”之內還是之外?
再有,光是周作人就寄了超過二十冊的《域外小說集》,而且火燒之后的1917年魯迅日記還有收到周建人寄該書十冊的記載。看來魯迅在老家存書的數量應該很可觀。寄到北京的書有日記可查的是19套,送給13個人,那還應有余書,但卻不知下落。我所說不知下落的不只是北京的余書,還有存在紹興的余書。
還有一個細節,魯迅說的“過了四五年,這寄售處不幸被了火,我們的書和紙板,都連同化為灰燼;”此處“被了火”的書是已出版的第一冊和第二冊已無疑議,可是連同化成灰燼的“書板”,卻不是屬于第一第二冊的書板,它只能是未及面世的第三冊的書板(也就是今天說的“紙型”),因為魯迅在這段話的前面還有“于是第三冊只好停版,已成的書,便都堆在上海寄售處堆貨的屋子里”的話,這句里的“都”字很清楚地點明了“書和書板”的區別。
不能再往下深究了,再究就得改題“《域外小說集》存世考了”,在這個問題上有太多的“其說不一”。
我想搞清楚的是,這本從天而降的東京版《域外小說集》,是從哪個渠道流散出來的,上面沒有周氏兄弟的簽名也沒有蔣仰卮的捐贈印,這樣就可以大致判斷是屬于前說的“六十冊”中的一本,然而隨之而來的又是一個疑問:它是屬于東京賣出的四十一本之一呢,還是上海賣出的“二十冊上下”中的一本?這幾年中國書商從日本回購回來許多珍本,他們是不會漏掉《域外小說集》的,這本書太有名了。但這次這種可能性不存在,因為若是從日本重金買回,賣主不會傻到放到舊書網上去撞運氣,凡是能夠到國外淘書然后回國掙差價的書商都是非常了解古舊書市場行情的,他們知道如何買,更知道如何賣——追求利益最大化。
對我個人而言,這個疑問只有一個環節還不清楚,那就是:究竟是誰把書送到中國書店海王拍賣有限公司拍賣的,是那個書販,還是書販的買主。中國書店每年有兩場“大拍”,拍的都是檔次比較高價錢比較貴的古舊書刊,本場拍賣(2007年11月4日)的拍品圖錄的第379號拍品正是這本從舊書攤流散出來的《域外小說集》,拍賣估價為30000~50000元,拍品說明中對此書的存世量仍沿襲了以往的說法,畢竟此書是首次亮相拍場。
《域外小說集》自3萬元起拍,在15萬之前有好幾位競標者,爭奪可謂緊張激烈,叫價過了20萬之后,只剩下兩個人舉牌了,一對一的較量到拍賣師喊“27萬,27萬,最后一次”,拍槌落下,全場掌聲。
現在,這本珍籍拍賣了29.7萬元(含10%傭金),高出大家想象的價位很多。以近三十萬元的價錢買一本平裝書,盡管是珍本,但畢竟不是壤內孤本,難說物值相匹。況且此書有兩大缺陷:一,只有第一冊,只能算半部書,若論印數,第二冊(500本)比第一冊(1000本)倒稀罕得多。我的意思是,若是全本兩冊且為毛裝,三十萬還能理解,現在是兩本書的錢買一本書,只能理解為“不惜代價,志在必得”了。二,此書非毛裝本。魯迅說“裝釘均從新式,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切削;故雖翻閱數次絕無污染?!焙苊靼椎卣f明該書是毛裝書,至于1500冊是不是全部毛裝,現在無法查證(筆者傾向全部為毛裝本),但是不能以為現在見到的是切邊本就斷定當年出版時即有毛裝和切邊的兩種。因為也很可能是讀者買回毛裝本后自己切邊的,換言之。證毛裝易,證切邊難。永遠不會有一大堆的《域外小說集》擺在這讓我們舉證對核,這事就永遠存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