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寫作者想在文字當中掩蓋自己的身份,幾乎是不可能的。一個訓練有素的讀者讀上一段他的文字,就會清楚這個人是怎樣的出身、修養和他的內心。我記得一位作家說過:每部小說其實都是一部自傳。我想,他所說的“自傳”是指一個人內心的歷史。
我曾經有八年的時間,過著半打工半流浪的生活。我做過各種工作,長的能做到一年,短的只有幾天。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是在杭州時遇到的,我只要在那里兢兢業業干上六年,就能轉正,變成杭州人。可我不喜歡這個工作,主要是非正式工要給人做許多打開水、抹桌子之類的碎活兒,還要討好領導才行。后來就不干了。
我到目前為止,大部分的苦難是在溫州這座城市吃到的。那里的人講一口嘰里呱啦的土話,大街小巷涂滿了“在此小便狗生”之類的警句,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的溫州,經濟剛剛騰飛,亂得沒法說。我在打火機作坊、皮鞋作坊、線切割車間、印刷制版車間等地方待過。千篇一律,工人基本睡在廠房的閣樓上,幾張草席一溜排開,睡幾十個人。沒有閣樓的房子(比如說在樓房內),老板會在墻上打洞,用木板搭建出一層供你睡覺的地方,人爬上去以后,不能直立,連蹲著都困難,只能像毛毛蟲那樣一拱一拱地往里鉆,找個地方躺下來。
在那樣的環境里,工作之余,除了在大街上閑逛,待在廠里打牌、賭博,跟女工打情罵俏,似乎只剩下在錄像室看武打片,沒有別的娛樂。一天,時間已經很晚,我坐在一條臭水溝旁抽煙,我聽到誰家的錄音機里傳來一個男子的嘶吼,就像神秘的召喚,我感到熱血沸騰。可惜,這個聲音是從一棟樓的二樓傳來的。為了再次聽到這首歌,我一連好幾個晚上在那棟樓下徘徊。
我記住了那首歌的歌詞,費了許多周折才買到一盒磁帶,這盒磁帶里有我最早聽到的那首歌,是“黑豹樂隊”唱的。從那以后,我開始購買“搖滾”磁帶,迷上了崔健、竇唯、張楚、何勇、唐朝、Beyond等等歌手和樂隊。而崔健對我的影響無疑是最深遠的。我讀到過肖復興寫的一篇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崔健的意義,我以為首先在于他對時代出乎一種本能的敏感和高度的藝術概括力,迄今無人可以比擬和匹敵……(他的歌)體現崔健對從政治社會到經濟社會過渡時期細枝末節又深入骨髓的觸動……一下子就捅到時代和我們生活的腰眼上。幾乎每一首歌都擁有一個宏大的主題,都可以演繹出一篇小說和一出戲劇。”
沒有人能了解,如果我在那些精神苦悶與肉身疲憊的日子里,沒有邂逅搖滾及崔健,我將滑向怎樣的空虛與麻木當中。可以說,搖滾就像一個火把照亮了我黯淡的生活。如果要我說出我最初的文學啟蒙,我除了想到童年時代聽過的各種鬼怪故事,我將毫不猶豫地提到崔健。他不僅教會我如何面對我們這個時代,還教會我如何去看待這個時代。盡管在我癡迷崔健的時候,我并沒有寫作,但是,“就像一把刀子牢牢地插在這個土地上”(崔健語錄),卻成了我以后的寫作理想。
那么,我是何時開始寫作?又是如何結識另一位對我至關重要的文學啟蒙卡夫卡的?說來話長。那是1998年的事情了,我在杭州的外文書店,買到了一冊《卡夫卡文集》……
這么說,首先是我自己,就很不滿意了。為了把事情說得更清楚一些(我的習慣是,要說就說得明白),我有必要提到發生在1997年的一件事。那一年,我由于拿不到工資,跟一個刁蠻的老板大打出手。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長得很瘦弱,并不適合打架,而那人長得五大三粗,就跟練過武術似的。我去他的辦公室要工資,他不給,我沖上去揍他,他不甘示弱,也揍我,我們打得興起,都見了血。最后,我把他打倒了,他的夫人哭喊著報了警,結果我一分錢沒拿,狼狽不堪地“逃”回了金華。
當時我二十五了。我回到家,睡了幾天覺,然后,扛起鋤頭幫父母去田里干農活。我的家鄉是一個小山村,在富裕的浙江,尤其顯得貧窮。村里的老頭兒老太太碰到一塊兒,談論最多的是你家子女在什么地方工作?你家子女寄回來多少錢啦?他們基本以一個人寄回來的匯款多少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而我,待在家里務農之后,尷尬的事情出現了:我每次出門,總有人問這問那,似乎懷疑我腦子出了問題。我漸漸有些害怕遇到村里人,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里。
我的寫作就這樣開始了。
嚴格意義上說,這時的“寫作”,僅僅是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苦悶,就像用吼叫來宣泄壓抑。我既不懂文學,也不懂技巧,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十四天時間,寫了十多萬字,中間還插了許多“漫畫”。盡管我動筆的時候,是想把自己的經歷原原本本寫下來,寫完之后才發現里面竟然充滿了虛構與傳奇。多年以后,我接觸到西班牙的流浪漢小說《小癩子》,讀這部名著的時候,我常常會心一笑。當然不是說,我的文字已經達到那樣的程度,而是說,我也曾用類似的筆調講述過一段辛酸的往事。
我記得,我寫完之后,內心平靜了許多,沒過多久又出了遠門。等我回來,已經1998年了。其時,我的哥哥退伍了,在金華待著。他跟我說,我寫的小說(他把它稱之為小說讓我臉紅),他看了,覺得很有意思。他說,以前金華有一個刊載小說的雜志,他想帶我去看看。這樣,我們心血來潮,去找這個雜志,很幸運,這個雜志雖然停刊了,但是在市文聯,我遇到了素不相識的蔣啟倩老師,她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文字,認為我這人“很真實”,僅僅因為這一點,她鼓勵我接著寫。
同年,浙江文學院要辦“浙江省第四屆文學講習班”,蔣老師幫我報了名。這樣,我不僅聽到了省內眾多名家的講座,我的習作還得到班主任任峻老師的輔導。“你能寫出好小說”,他當時如是說,說得我一夜未合眼。學習結束后,我從杭州回到金華,我擁有了一生中的第一批藏書,其實只有五本,有三本是掏錢買的,有兩本是贈送的。它們是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卡夫卡的《卡夫卡文集》,任峻的《倉皇》,盛子潮的《小說形態學》。我很認真地閱讀這五本書,起碼花了半年時間。好在,我在金華找到了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已有條件用來讀書與練筆。
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樓肇明教授講過:“一個人面對一本書的作者,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我’走來的靈魂上全方位的震動和驚喜,或者說一個新的‘自我’從自己的軀殼和靈魂里羽化和孵化出世的情形,一生中難得一遇,只要有那么一次,就是福至心靈了。”
我很幸運,在我閱讀的最初,就遇到了卡夫卡。我對這位比我年長90歲零14天的老師的熱愛,非語言能形容。我讀卡夫卡的第一篇小說是《一次戰爭的描述》,據說這是他的第一篇小說。我讀了一小段,雖然很喜歡,但是帶著警惕的心理,因為我怕他沒有別人說得那么好。當我讀到這篇小說的第二小節時,他突然來了這么一句:“我忽地就跳到我這位熟人的雙肩上——興致很高,好像不是第一次騎在他身上似的,并用我的兩個拳頭擊打他的后背,使他進入小跑。但當他用跺腳表示不那么情愿,且有幾次甚至停了下來時,我就加勁地用靴子蹬他的肚子,使他興奮起來。”
我一輩子沒有見過兩個成年人出門散步,一個人“忽地”跳到另一個人的肩膀上去,最后,還要騎著他小跑。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我有過這樣的念頭。比如,有時候跟幾個工友到街上閑逛,由于關在工棚里累了一天,我就常常想跳到工友的背上去,跑起來,道理就像關在圈里的牲畜出了欄,它會發瘋一樣。可是由于彈跳力不夠等諸多原因,臨到關鍵時刻,我往往是用雙手摁了一下他的后背,如此而已。卡夫卡的這段文字讓我覺得很親近。
事實上,誠如上文所說,我熱愛卡夫卡,除去他的深邃、他的孤獨、他的無所歸依、他的荒誕與恐懼,更多的是熱愛他的微妙與諧趣。所以,當我讀到這樣一些細節,總是被深深震撼。比如《變形記》,當甲蟲倒掛在天花板上,“它覺得,這比躺在地板上強多了,呼吸起來也輕松多了,而且身體也可以輕輕地晃來晃去;倒懸的滋味使它樂而忘形。”比如《在流放地》,在犯人就要處死之際,行刑官還要端出一盆熱騰騰的米粥給他喝,“犯人如果想吃,可以用舌頭愛舔多少就舔多少”。比如《饑餓藝術家》,饑餓藝術家被世人遺忘了,再沒有人給他記天數,他的心變得沉重起來,因為他害怕:“有一天,來了一個游手好閑的家伙,他把布告牌上那個舊數字奚落一番,說這是騙人的玩意兒。那么,他這番話在這種意義上就是人們的冷漠和天生的惡意所能虛構的最愚蠢不過的謊言。”
在卡夫卡的小說中,這樣的描寫俯拾即是。可是,你別以為這些描寫是隨意的,可有可無的。在我看來,卡夫卡的偉大,恰恰體現在這些不同尋常的細微處。如果說崔健是用一把刀子,捅在“時代和我們生活的腰眼上”。那么卡夫卡用的是一枚針,他很清楚這枚針在什么時候、什么場合,扎在什么樣的穴位上。可以這么說,他的這種貌似荒誕不經、滑稽隨意,實則深入肌理、直抵本質的敘事方法,直接引導了我的敘事,甚至夸張一點說,是卡夫卡教會了我如何寫小說。
縱觀我的寫作,我早期的一些小說均可找到崔健和卡夫卡的影子。我有兩篇小說的名字直接與他們的作品同名,一篇叫《飛了》,一篇叫《一次戰爭的描述》。我是很懷念當時的寫作激情的,寫到興奮處又是笑又是哭的,我對寫作抱有厚望。可惜,我來遲了一步,當輪到我奮筆寫作時,“先鋒文學已經過時了”。難道不是嗎?至今,在文壇上還流傳著這樣一個約定俗成的觀念:誰受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寫出非四平八穩的小說,誰就是在做一件背時的事,是要被擯棄的。
說來好笑,由于我的小說寫得“不好讀”,我一直是被人當做“先鋒文學”拙劣的模仿者看待的。可憐我那時已經老大不小,剛剛鉚足勁寫小說,還沒弄清怎么回事,我的小說就過時了。我的傷心是可想而知的。這些年,為了不讓自己老是落在勇往直前的隊伍后面,擱在一個尷尬的處境上,我也開始嘗試著改變自己。經過不懈的努力,我現在的小說,正如你們現在所看到的,已經寫得非常規矩了。問題是,我本人也開始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好。
是啊,光陰荏苒,時間永遠在改變著一些什么東西。從我一張白紙一樣的文學啟蒙階段,到今天我仍在寫,十年了。首先,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多改變,我從金華跑到了北京,我不再是一個憤青,我變得彬彬有禮,過著隨遇而安的生活,我的閱讀和閱歷都比以前豐富了,腦袋吸收著越來越駁雜的營養,我喜愛的作家在逐漸增加。其次,我對我現在寫的小說還是滿意的,不是因為它適合發表了,而是我在慢慢地轉變中體會到,其實卡夫卡、馬爾克斯、福克納、卡爾維諾、博爾赫斯,以及未列出的一長串西方文學大師的名字,他們對我們的影響,跟主流文壇大力倡導的現實主義,并不完全沖突。正如70年代作家徐則臣提到的那樣:“好小說應形式上回歸古典,意蘊上趨于現代”。這個提法我雖以為是權宜之計,但不失為善意的提醒。
最后,我希望讀者在我的小說中,依然能看到崔健和卡夫卡的影響,哪怕在小說的骨頭深處,看到蛛絲馬跡。因為,我熱愛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