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犟造屋

柳林莊座落在山窩窩里，是個擁有三百多戶人家上千號人的大村。站在哪山就要唱哪山的歌。這兒漫山遍野是石頭，住在這兒的人不得不世代與石頭打交道。周圍山上的梯田外沿全是用石頭壘成，層層疊疊，彎彎曲曲，山韻十足，如同一座座金字塔，又如一道道城堞，真佩服柳林莊人的智慧和毅力。

柳林莊的砌墻技術輩輩傳承，石匠瓦匠層出不窮。在這些人當中，若論技術全面、又有人緣兒的當首推恒永昌。這人四十多歲，長得五大三粗，濃眉大眼，黑黢黢的，掄起大錘能開山采石，拿起瓦刀能砌墻蓋房，而且生性豪爽，有求必應。俗話說，木匠怕對縫，瓦匠怕找平。意思是說兩塊木板用推刨推平了，才能對得嚴絲合縫；蓋房子打地基、砌鏨墻、煞腰線、直至平口，都要求四平八穩。砌得不平，要用水平儀測一測。水平儀其實稱不上儀器，只是一塊二尺長的木板，上端中間鑲嵌一個小玻璃管兒，管內裝水但不滿，有一個豆粒兒大的氣泡兒，墻砌得平，氣泡兒不偏不倚在中間，哪兒高，管內之水自會下沉，氣泡兒隨之升高，哪怕有一點兒不平，它也不下來，因為這個緣故，人們又叫它“犟眼子”。

恒永昌砌墻一般不用“犟眼子”，只要一瞅，就知道哪兒高哪兒低，誰要是不服，就用“犟眼子”卡卡，結果都讓恒永昌說對了，久而久之，伙伴們都戲稱他為“犟眼子”。

恒永昌還擅長砌角補豁，這也是較難的活計。他頗有眼力，一眼就能從石頭堆里挑選出合適的石頭，稍稍镩一镩砌上去正合適，因此伙伴們無不朝他拱手稱臣，擁護他為“掌尺”，即瓦匠頭兒，背地里大伙習慣叫他老犟。

常言道有錢難買十全驢。恒永昌也有缺點，那就是自尊心太強，脾氣暴烈，愛認死理。得理不讓人。恒永昌平日里不輕易發火，但真發起火來可夠人受的。他砌的墻要是讓別人挑出毛病來，他確認了，二話不說，拆了重砌，盡管費力，但是決不將就。

嚴師出高徒。柳林莊的瓦匠鼎鼎有名，所蓋的房子無可挑剔。

柳林莊人多地少，宅基地更有限，村委會規定，只有年滿18歲的男性青年，經黨支部研究決定后方可批宅基地蓋房子，以便娶媳婦；凡是姑娘，甭管年齡有多大，一律不批宅基地，女大當嫁嘛，嫁出一個村里減少一份負擔。恒永昌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眼下已是二十好幾了，這一來就撈不著蓋房子了，他心里好窩火。是的，挨街數數，沒經他的手蓋的房子委實不多，忙活了大半輩子，老街久鄰都住上了新房子，而他仍然住舊房子。他打譜招婿上門，讓女兒女婿養老送終的，可村委會這規定一出，招來家的女婿只能和老兩口擠在一起。東炕西炕的太擁擠，天長日久不方便。老犟橫琢磨豎琢磨，總覺得村支書俞家興有意刁難他，一氣之下便來到村委會辦公室，正巧俞家興在那兒，便厲聲質問：“你提倡計劃生育時說生兒育女一個樣，批宅基地怎么就變樣了?”

俞家興說：“咱村比外村富裕一些，閨女們都不愿嫁出村，嫁給本村未嘗不可，但是想招婿進村另立戶頭村委會是不允許的。”

恒永昌氣憤地說：“你這么做有失公道!”

俞家興解釋道：“這個規定是村里全體黨員一致表決通過，最后由黨支部拍板決定的，是針對整個柳林莊的，不是對你恒永昌的，你用不著朝我發脾氣。”

恒永昌暗自思忖，盡管支書說得有理，但這土政策與上邊的精神不符，可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山旮旯里，村干部鼓搗的土政策才管用，你還有咒念么!好漢打不出行市，恒永昌只好悻悻而去。

柳林莊有個織麻袋的村辦企業，每年有不少進項，分管這個企業的是村婦女主任黃映菊。黃映菊與恒永昌的妻子是從外村嫁進來的沒出五服的姊妹，因此兩家關系還可以。一日，黃映菊要恒永昌為麻袋廠砌一個鍋灶，恒永昌趁機提出想讓女兒進廠干活的要求，他想這樣要比在田里干活要光彩一些，有人提媒也能提高身價。黃映菊沒有表態，這時恰巧大喇叭招呼她趕快到村委會辦公室，便聞聲前往。

原來地區報社一個記者下來采訪，要宣傳一下黃映菊的先進事跡。不知內情的黃映菊把剛才恒永昌托她把女兒弄進廠的事兒向俞家興說了，記者從旁聽了個仔細，覺得這個細節不錯，又不失時機地啟發黃映菊說了一些如何辦廠的事兒，回去就寫了一篇《夸夸俺村“李雙雙”》的通訊，并且很快見了報，其中有一段寫一個黑黢黢的瓦匠在給廠子砌鍋灶時求黃映菊，想讓女兒跟她大姨干，黃映菊一心為公，不徇私情，當面拒絕。

恒永昌看了報紙氣得不行，雖說沒直接指名道姓說他，但是“那個黑黢黢的瓦匠”不就是為他畫的像么?這不是揭了他的短么?這事不怨記者，要怨就怨黃映菊和俞家興。黃映菊純粹是為了吹噓自己，責任不大；關鍵在于俞家興，身為一村之主，要是不點頭，記者不敢寫。恒永昌心想：這小子一直想方設法刁難我，這回可讓我抓住把柄了，無論如何也饒不了他!

恒永昌徑直找到俞家興，犟著脖子紅著臉地與他理論了一番，俞家興不愿與他胡攪蠻纏，便喊來民兵將他轟了出走。恒永昌惱羞成怒，在大街上口出狂言，說他已準備好炸藥和雷管，非炸了俞家興不可! -村領導們從未見過恒永昌發這么大的火兒，簡直像一頭觸角觸紅眼的犍子牛。想恒永昌那烈性子，既然敢這么說，就敢這么做的，不免為村支書捏了一把汗。 村里幾個能說事的，都勸恒永昌冷靜一下。千萬別一時沖動而魯莽行事，闖下大禍可就毀了!

恒永昌雙目圓睜：“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與你們不相干。我倒要勸你們，再別為他求情，不然的話，我多拉幾根導火線，多用幾個炸藥包，讓你們統統挨炸!”

幾個說事的見勸說不了老犟，只好去勸說俞家興，讓他寬宏大量。別跟老犟一般見識。

俞家興卻不以為然地說：“恒永昌向來愛鉆牛角尖，這回又上來犟脾氣了，只不過說幾句大話發泄一下火氣罷了，當真讓他炸，我諒他沒有這個膽量。”

幾個民兵為防不測，自發地為村支書輪流放哨。恒永昌對那幾個民兵說：“當年敵人碉堡里的機關槍嘎嘎地響，還不是讓八路軍貼上炸藥給炸塌了。就憑你們幾個人想阻擋我，沒門!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你們等著聽響吧!”

果然，幾個晚上民兵都發現恒永昌像個幽靈，在俞家興家房子周圍轉悠。

柳林莊充滿了火藥味，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爆炸。

村干部逼著俞家興召開了支部擴大會。會上，大家都說那個申批宅基地的決定確實有些不妥，一致要求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建議對恒永昌網開一面。批塊宅基地給他，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在干部們的強烈要求下，俞家興只好少數服從多數，給予批準。

宅基地已經批了，恒永昌也就偃旗息鼓借梯下樓。他是瓦匠頭兒，蓋房時伙伴們和老街鄉鄰都來幫忙，三五天的工夫就將新房蓋好了。轉過年來，便招婿上門，日子過得挺滋潤。

時光荏苒，一晃眼，恒永昌已成為耄耋之人。一日閑侃時，外甥跟他說起俞家興，說那老家伙挺壞，當年老給您小鞋穿，險些逼您釀成血案時，恒永昌卻當著全家人的面鄭重地說：“這事過去整整三十年了，如今說了也無妨，當年那場鬧劇是我和俞家興事先秘密串通好的，不那么虛張聲勢表演一場，咱撈不著蓋房子呢。往后你們見了他，一定要以禮相待啊。”

這秘密使全家人瞠目結舌，繼而心中如注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