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寫蔡其矯先生,這個念頭在蔡其矯先生逝世不久,那幾天,我頗感郁悶,妻子誦《八大人覺經》,像是雪上加霜,猛然一凜。
因為不多久我還和蔡其矯先生在山西見過面,開會,旅行,吃飯,聊天。蔡其矯先生的飯量比我都大,大得多,我只吃半大碗飯,蔡其矯先生能吃兩大碗,紅光滿面,興致勃勃。我覺得他活到一百歲不成問題,近現(xiàn)代畫家中有百歲畫家,而百歲詩人好像還沒出現(xiàn)過,這個天荒要由蔡其矯先生來破了。他中午不午睡,守時,從不遲到。一天會議安排去謁元好問墓,我卡著點下樓,看到飯店大堂空空如也,在一只長沙發(fā)上,只有蔡其矯先生獨坐一頭,我問:“蔡老,沒午睡一下?”蔡其矯先生說:“我從不午睡,午睡是極大浪費,浪費生命,浪費時間。”我瞠目結舌,似乎正與一個大儒說話。飯店大堂繼續(xù)空空如也,蔡其矯先生有點不安,或者說著急,他指指自己的手表,過了一刻鐘。蔡其矯先生他指指自己手表的那一刻,是年輕的。
我少年時期,就讀過蔡其矯先生的詩。我父親是詩歌愛好者,長期訂閱《詩刊》,從創(chuàng)刊號直到停刊。那時他還殘存一些《詩刊》。我從發(fā)黃的紙頁上讀到蔡其矯先生的詩,但,是在批判文章中。蔡其矯先生的詩被一些批判文章摘錄:
兩岸的叢林成空中的草地,
堤上的牛車在天半運行;
向上游去的貨船,
只從濃霧中傳來沉重的櫓聲,
看得見的,
是千年來征服漢江的纖夫,
赤裸著雙腿傾身向前,
在冬天的寒水冷灘喘息……
艱難上升的早晨的紅日,
不忍心看這痛苦的跋涉,
用霧巾遮住顏臉,
向江上灑下斑斑紅淚。
“艱難上升的早晨的紅日,不忍心看這痛苦的跋涉,用霧巾遮住顏臉,向江上灑下斑斑紅淚。”這樣的句子,使我的少年時期變得復雜,它幫助我拒絕了單一。這是蔡其矯先生寫于1957年的《霧中漢水》。在1956年的《南曲》中,蔡其矯先生“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南方少女的柔情,
在輕歌慢聲中吐露:
我看到她,
獨坐在黃昏后的樓上,
散開一頭剛洗過的黑發(fā),
讓溫柔的海風把它吹干,
微微地垂下她濕的眼簾,
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她的心是不是正飛過輕波,
思念情人在海的遠方?
還是她的心尚未經熱情燃燒,
單純得像月光下她的白衣裳?
當她抬起羞澀的眼凝視花叢,
我想一定是濃郁的花香使她難過。
我的少年時期,女性的標準像是“颯爽英姿五尺槍”,我突然在發(fā)黃的《詩刊》上見到“散開一頭剛洗過的黑發(fā),讓溫柔的海風把它吹干”,這種美的震顫屬于高潮體驗。以至我在很久很久以后,一直對《詩刊》持有好感——它通過組織批判文章向一個江南少年輸送了美。
那時,我還在《詩刊》批判蔡其矯先生的文章中,讀到蔡其矯先生這樣的詩句:
太陽萬歲!
月亮萬歲!
少女萬歲!
這樣的詩句,簡直是在我當時的閱讀中扔下一顆炸彈!
我對蔡其矯先生晚年的作品——有一首《波浪》,印象深刻,其中有惠特曼,有洛爾伽,有普希金,有聶魯達,有埃利蒂斯,有藍波,有他們所沒有的東西——那就是蔡其矯先生的明亮與天真。他們像樹影投射在一顆紅豆上。
永無止息地運動,應是大自然有形的呼吸,一切都因你而生動,波浪啊!沒有你,天空和大海多么單調,沒有你,海上的道路就可怕地寂寞:你是航海者最親密的伙伴,波浪啊!你撫愛船只,照耀白帆,飛濺的水花是你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著,伴隨船上的水手,走遍天涯海角。今天,我以歡樂的心回憶,當你鏡子般發(fā)著柔光,讓天空的彩霞舞衣飄動,那時你的呼吸比玫瑰還要溫柔迷人。可是,為什么,當風暴來到,你的心是多么不平靜,你掀起嚴峻的山峰,卻比暴風還要兇猛?是因為你厭惡災難嗎?是因為你憎恨強權嗎?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誰敢在你上面建立他的統(tǒng)治?我也不能忍受強暴的呼喝,更不能服從邪道的壓制:我多么羨慕你的性子,波浪啊!對水藻是細語,對巨風是抗爭,生活正應像你這樣愛憎分明,波——浪——啊!
那天,他指指自己的手表,過了二十分鐘。
(選自《翠苑》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