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我家不遠的一條大路旁,每天我都可以看見一位練攤的老人。他的年齡在50歲左右,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任何人。在一棵樹下,他將一些充滿童趣的紀念卡片一字排開,但是他不蹲在卡片后用目光搜尋買家。相反,他在做另一件事情,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他用五顏六色的粉筆在地上寫著今天生活中能聽到的民謠,即諷刺世事的民謠。而且每天的內容都不相同。寫完后,他則在地上鋪一塊布,斜臥在上面,任由陽光斜照在自己的臉上。
也許是因為年齡逐漸變大,而自己開始沒有足夠的精力或者倦于每天的奔波的時候,我開始留意生活中這樣的景致。我開始為這樣的情形所感動。
在喧囂的人群里,時時注意到自己的確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但是一旦開始,就再也收不住腳。我于是就看見了自己一向認為正常的人生,讀書、上大學、工作、力爭向上有人也稱為向上爬,生活中的大多數人就是這樣走著,腳步多的地方就自然成為主流人生。我想我已經成為一個十分無趣的中國人,跟著大多數人向前走著,并認定這就是價值之所在。
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大多數的中國人回答不了這樣的提問。
在這樣的群體里,最容易形成時尚和潮流,所有潮流的流向,都是一元化的價值取向。所以我們的心靈總是一架失控的馬車。
一年前,朋友老杜從英國歸來。他扎著一個小辮,背著一個仿佛是軍用書包改制的包,進我的辦公室時,似乎心有余悸。我有些不解,問他怎么了,老杜肯定地說:我害怕。我不解地問他:你怕什么?他說:我怕同胞。我感到好笑,于是哈哈大笑起來。老杜說:在同胞的臉上,看不到安詳和寧靜,只有焦躁甚至兇蠻,而他最怕的是他們的眼神,像是要吃人。我說:我也讓你害怕?老杜認真地看了我一會兒,說:有一點。這回,我沒有笑。
我已經把什么寫到了自己的臉上?
多年以前,老杜在我看來就是生活的叛逆者,對于我們感興趣的東西,他并不在意。比如找個好的工作,過一種規范的中國世俗生活,娶妻生子。老杜拒絕這樣的尺度通過他所熟悉的生活圈子強加到自己身上,于是去了英國。
現在,老杜面色有些蒼白地坐在我的對面,向我描述自己的英國生活。他住在倫敦的貧民區里,周遭都是英國的下層各色百姓,包括嬉皮士。在以后的歲月里,老杜認識的這樣的英國窮人越來越多,也了解了他們的生活原則,那就是貧困沒有掠奪窮人幸福的權利和可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自由地享受人生是所有人的權利。我的朋友老杜發現這種現實正好和自己的心思暗合。于是在倫敦,他開始了打魚和曬網相結合的生活,整天拎著相機四處游走,拍了大量的照片。
找到生活真諦的老杜在闊別家鄉多年以后,在同胞的臉上看見的只是恐懼。他看到的是正在我們生活中發生的一個事實:在必然要產生貧富差異的社會里,人人都害怕落在人群的后面,最后成為一個窮人,每個人都想通過奮斗避開這樣的命運。這一切都寫在了人們的臉上。老杜害怕的是這樣的臉。
我忽然想到老杜其實和街頭賣笛子、二胡以及在地上寫字的那些人一樣,正在人間屬于自己的有限自由中享受著從樹梢透下來的但是屬于自己的陽光。窮與富,這個兩極世界,是我們終究要面對的終極問題,既然不可能避免窮人的存在,就該還給窮人自己的幸福,當然這種幸福要靠能感受并確定幸福的心靈去尋找,并形成文化。在那里,他們同樣接受陽光,一點不會少,并同時感受自己是一個真實、完整的人。
(摘自《合肥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