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失去底層民眾和知識階層的政權(quán),是不可能長久維系的。其實在1943年,蔣介石和他所代表的政權(quán)命運已定
這是1943年,抗戰(zhàn)已進入第六個年頭,重慶最具影響力的中文民間報紙《大公報》,在刊登記者張高峰采寫的通訊《豫災(zāi)實錄》,披露河南省嚴重的災(zāi)荒之后,于這年2月2日又發(fā)表了王蕓生執(zhí)筆的那篇著名社評《看重慶,念中原》。
“餓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攜幼,妻離子散,擠人叢,挨棍打,未必能夠得到賑濟委員會的登記證。吃雜草的毒發(fā)而死,吃干樹皮的忍不住刺喉絞腸之苦。把妻女馱運到遙遠的人肉市場,未必能換到幾斗糧食。……災(zāi)荒如此,糧課依然,縣衙門捉人逼拶,餓著肚納糧,賣了田納糧。憶童年時讀杜甫所詠嘆的《石壕吏》,輒為之掩卷嘆息,乃不意竟依稀見于今日的事實?!?/p>
“河南的災(zāi)民賣田賣人甚至餓死,還照納國課,為什么政府就不可以征發(fā)豪商巨富的資產(chǎn)并限制一般富有者‘滿不在乎’的購買力?看重慶,念中原,實在令人感慨萬千啊!”
這些文字迄今為止仍在新聞史上散發(fā)著誘人的光芒。難怪當時,此文一出,重慶街頭,人們爭相傳閱,蔣介石大怒,《大公報》被罰停刊三天。
毫無疑問,以梟雄自許的蔣介石有強硬、剛毅乃至刻板的一面,但他在某種程度上又是一個容易動感情的人,他的日記中不時有“淚涔涔下”“淚珠盈眶”之類的語句。當最初傳來河南嚴重饑荒、白骨遍野的消息時,他雖然下令對如實報道并發(fā)表尖銳評論的《大公報》??欤约涸诋斈?月11日的日記里卻記下了幾乎相似的內(nèi)容:
“公務(wù)員生活窮困萬狀,妻室以產(chǎn)育無錢多謀墮胎者,有醫(yī)藥無費,病貧亦深者。華僑在粵,有鬻子女過活者。河南災(zāi)區(qū),餓莩(殍)在道,犬獸食尸,其慘狀更不忍聞。天呼!若不使倭寇從速敗亡,或再延長一二年,則中國勢難支持。余將不能完成上帝所賦予之使命矣!奈何蒼天上帝蓋速救我危亡乎!”
由這一天的日記,后人也許不難推測,兩個多月以前,蔣介石并不相信河南真的發(fā)生了饑荒,他雖然下令處罰了《大公報》,但還是派人做了詳細調(diào)查、核實,所以才會有日記中的這番內(nèi)心哀告。遺憾的是,他并沒有為改變這些慘狀做出什么努力。
費正清以后成了美國最負盛名的中國問題專家,當年他擔任美國駐華大使的特別助理,他在對華回憶錄里就有專門一章《1943年:蔣介石開始喪失民心》。這位中國通說,所謂古老的政治現(xiàn)象,就是天命所歸的變動,也是民心所向的變動。那年夏天,他曾去過昆明西南聯(lián)大,親眼目睹了他那些知識界朋友的日常生活。因為物價飛漲,通貨膨脹嚴重,學富五車的大學教授連糊口都很難做到。
幾年間,考古學家李濟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社會學家陶孟和失去了妻子。李濟對他說,大學生一個月沒有吃到過肉和食油了,老百姓都在挨餓。知識精英們認為,如果在國難當頭之際全國上上下下各階層都在同甘共苦,那么即使挨餓也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他們看到的都是觸目驚心的不平等現(xiàn)象和社會上層的奢侈浪費。
長期不問世事、一心向?qū)W的“何妨一下樓”主人聞一多,就在這一年開始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由學者而斗士。教授們連吃都成問題,更不要說穿了。朱自清經(jīng)常披著一件云南趕馬人穿的藍色氈子,聞一多穿的那件灰色舊長袍還是一個親戚送的,領(lǐng)子很高,袖口很窄。在“云南王”龍云的長子龍繩武家里開校友會,聞一多破口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他身上穿的就是這件式樣早已過時的舊衣服。
費正清說的“1943年,我看到國民黨的統(tǒng)治氣數(shù)已盡,民心全失”,不是沒有根由的。蔣介石在私人日記中只想到“使倭寇從速敗亡”,“完成上帝所賦予之使命”,他沒有想到即便日寇敗亡,一個失去底層民眾和知識階層普遍信任的政權(quán),也是不可能長久維系下去的,他那一套依靠人治的方式已經(jīng)失效。1943年,如果他能洞察這一切,也許還來得及。一葉落而知秋,蔣和他所代表的那個政權(quán),未來的命運實際上在這一年就已埋下伏筆。
(摘自《舟山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