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先生的詩集《命運之書》,收了小部分散文詩。它們散置詩作中,未抽出組成專輯。這體現了詩人對散文詩的觀點,認為她是詩體中的一個樣式,不強調其文體的獨立性:“詩之與否,我以心性去體味。而不以貌取。”因此,他的散文詩注重詩質的把握,而不強求外在形式與散文詩型的相似。內容上的博大精深,壓倒一切地排除了形式上、技巧上的拘泥和造作,使之具有鐵錠般深沉的分量,產生了震撼人心的悲壯型審美感受。
譬如,有一章《俯首蒼茫》,以濃墨重彩。展現了一個殘疾人,一個關西大漢以手掌代步,艱難地行進卻充滿昂揚堅毅的意志的感人形象。詩人從看似平常,一般人頂多投以憐憫之一瞥的人問世相中,引發了深沉感喟和悲壯的詠嘆。他目送斯人遠去,從他的艱辛人生歷程,不屈于命運之捉弄的神態中,感受著“意志與偉大的給予”。詩人的感情升華到莊嚴的高度,幻化為交響樂般雄渾的生命贊歌:
“呵,升起來了。你們——無窮眾多的仙鶴,提升起潔白的羽衣,有如日光璀璨的幻湖一齊噴射空際,蕩漾蕩漾,像是祭壇奏樂。遠近鐘磐隨著悠揚地、鳴響,但那惟一的鼓聲隱隱約約,仍似因果其測的警示不忍與人遠絕。”
“人類骨灰撒播的一片沃野,朝向蒼茫俯首。”
這樣的散文詩堪稱大手筆,這一種高升華遠飛騰的跳躍非一般人所能為,它源之于詩人的博大胸懷和詩學現。深遠的人生感懷,經過他“略彤貌而取神骨”的“詩化的抽象”以后,乃有了這種點石成全的“靈丹一粒”,從這里可以窺見其內容與形式,思想和技巧一體化生成而密不可分的創作奧秘。
“藝術是靈魂的歌吟。”昌耀說。他的散文詩最珍貴的質地在此。他總是從時人生的終極關懷,從生命意識的高度,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堅韌意志與精神力量關照生活,俯瞰人生,熔鑄詩篇。對此,在題為《紀伯倫的小鳥》那章散文詩里,他有一段話講得更為明確:
“詩是生命化育,‘血必濃于水’,而詩人是痛苦的象征,這樣的詩人必須具有一種超越世俗功利的,與生俱來的生之悲憫,這樣的詩人正是人類自己在不經意中造就的一束極具痛感預期功能的神經纖維。詩人,即更具痛感的人,直面生活,索解命運或痛感,勿為形役……。”
昌耀正是這樣的詩人。他對生活中一些看似平常、不足掛齒的人和事,常能引起“痛感”,引發深沉思考,投入深情關注。看到一群十五六歲的男孩,坐于臺階悵望著即將離去的學校的神情,敏感的詩人有了“一絲淡淡的哀愁”:
“我看到你們身著短袖衫抱膝踞坐階沿,一種心猿意馬,一種對未知的遠方的窺視,一種復雜的心緒:蛻變,可喜可哀,而又可怖。”
這章散文詩題為《鐘聲呵,前進》,鐘聲催人奮進,也催人衰老。這里有人生歡樂,也有人生悲哀。從孩子到大人,由學校入社會,步入艱難時世,該有怎樣的惶惑?這便觸動了詩人的“痛感”,萌發一片赤子之心。使我讀后為之動容。由衷地感佩不己。
詩人善于從日常生活細節中,敏銳地感受,深入地發掘。把握深厚的內容,保證了他的散文詩內在生命力的健旺,并因之游刃有余地駕馭其技巧,敢于擺脫、超越某些文體模式、流行花樣、習慣勢力與種種清規戒律的羈絆和束縛。自由發揮,形成了為其內容需要服務的、寬松自由的獨特風格。
一聲嬰啼引起詩人“感傷莫名”,一聲鳥鳴也套觸動他的“痛感神經”。,一只夜鳥掠過都市欲海上空,給他帶來如聞感天籟的喜悅:“在聽膩了歇斯底里的人聲喧囂之后,這樣充滿著天趣的音響,讓人產生一種認同感。”對現實的感應若到此為止,尚感淺近、昌耀不肯放過這只鳥兒,他讓此鳥也敏感到現代都市“欲海”中是喧聲噪音而“悄然噤聲,小心地遠去了”。鳥可以輕易地逃脫,人呢?“最終也未明白自己是否有過昏睡中的短暫蘇醒”,這一筆,便意味深長,耐人尋味了。這是他寫于1995年的散文詩:《劃過欲海的夜鳥》。
昌耀散文詩首重內容,并非不講技巧他一再說,“詩是不易獲取的……而之所以不易獲取,惟在于‘歌吟的靈魂’總是難于達到更高的審美層次”。這就是說,首先是靈魂受震動,然后才會有歌吟,才有使歌吟的靈魂“達到更高的審美層次”的追求,并由此形成其內容厚重,質樸大方、自然隨意、不拘小節的雍容大度,于是才能以粗獷雄渾、蒼涼高遠的大家風范,不取流行散文詩華而不實、矯揉做作、以花枝招展取勝的小家子氣
我一向傾向于散文詩的多極化發展,之所以欣賞并推崇昌耀的散文詩作,便是從它看到了一種值得重視的走向。我覺得,他的經驗,值得某些忽視內容,忽視生活體驗與思想追索只在技巧上兜圈子的散文詩作者借鑒。他的經驗,對于過分拘泥于散文詩的文體模式,固有規范的束縛,諸如抒情精品、輕型美文、空靈纖巧之類的“優勢”等等,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作者,包括我自己在內,也是很有啟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