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夏天生是個怕冷的女子,這一個冬天更讓她感到冷得徹骨。
第一場雪還沒下,她就早早穿上了大衣。本白色的羊毛大衣,薄而輕暖,是安出差上海時買給她的,瘦瘦的窄窄的腰身,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窈窕的曲線。
火車站還沒睡醒,仿佛還籠在一個溫暖曖昧的夢中,昏黃的燈如半夢半醒的眼,迷迷糊糊無神地睜著。
小夏看看時間,五點四十三分,離火車進站還有三十多分鐘。這樣冬天的清晨來趕車,在這樣的小站,她總是那樣醒目。
其實醒目的還有他。小夏習慣性地去看候車室最僻靜的地方——那個安靜的男子已坐在那里旁若無人地看書了。有一次她看他時,他無意中抬起頭,眼睛里一縷光刺了過來,她慌忙回避。不知為什么,她感覺他的眼神中有著與自己相似的無奈與憂傷,打動她的心,讓她覺得親近。
是什么時候開始注意他的,小夏忘記了。每個周六的清晨,他和小夏一樣在這里等車,又在同一個站下車。返回時,身邊都有相送的人。也就是說,他們工作在同一個小城,他們牽念的另一個人則同在另一個小城。
這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不過也有不同。每次下車后,總有個美得驚人的女子迎接他,嬌柔地依著他一路走去。而小夏總是獨自走那段很長的路。
每次,當她慢慢地走進那個還不能稱作家的地方時,安還在睡夢中。不管她將腳步放得如何輕悄,來到床邊時,安總會醒來,一把將她拉進溫暖的被窩。
幾乎將她揉碎的擁吻,讓她的奔波有了補償。
那時,她心中說不清的酸楚會淡淡地化去,化成眼角悄悄涌出的幾星淚花。
而大多數的時候,小夏是落寞的,她不知道自己每個星期如此辛苦地趕來趕去有無意義。安是個機械工程師,沉默寡言,對工作嚴謹認真,不懂風花雪月,對朋友卻一腔熱情。每次小夏來,他那幫同學都會輪流為她接風,這讓她看清了他在這個圈子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也看出了他的性情。他其實不勝酒力,可與同學在一起時,卻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她為他弄醒酒湯,他全不理,將她端著碗的手推得遠遠的,有時湯水溢出來,燙到她的手。她心痛,流淚,生氣,悲傷,但又無可奈何。
她覺得他更看重他的那個圈子和那些朋友。
她想,他應該看得見她在人群中的孤獨和落寞,但他故意裝作不見,或者他以為她愛他就會如他一樣愛他的那個圈子那些朋友。
偶爾,她也會想起他,火車上一直同行的男子,猜想他和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子,每周一次的相會一定充滿著浪漫和溫馨。
2
那天火車上的人特別多,已沒有了座位,過道里擁擠不堪。小夏擠在人群中,想找個寬松的地方,抬頭,看到他的目光。他很默契地將身體挪了挪,她自然地靠過去,站在他用臂膀撐起的一片相對寬松的區域里。他們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搖搖晃晃之間,她感覺自己如在夢中……
忽然,強烈的搖晃讓她驚醒。車到一個中間站停了下來。她才知道自己靠在他身上打了個盹。下人,上人,依然擁擠。她紅著臉挪了挪身體,他露出平和溫厚的笑容:“還有一站就要到了,你還可以休息一會?!?/p>
低沉、平緩、沒有絲毫的不安與企圖的聲音,讓她的心安定下來。
快到站時,人們往門邊走,走道里空曠起來。
小夏忽然問:“接你的女子好漂亮,是你的女朋友嗎?”
“嗯。”他微笑著說,“是我未婚妻?!彼麄冗^身向窗外望,眼睛里充滿柔情和期盼。
他離開的一瞬,冷氣從背后襲來。小夏想,原來兩個互不相識的人也可以相互取暖。
車慢慢停穩。他總是會一眼就看到等他的人。他回頭對她笑笑,向著那女子走去。
回到家,安破例起床了,正在穿衣鏡前打領帶。他說今天約了人,為她調動的事請客,馬上就要走,要趕去陪人家打牌。
小夏從背后擁住他,淚水忍不住就涌出來。安不知感覺到沒有,任她擁著,也不轉身,只笑著說:“時間快到了,你自己休息一會吧,想著你快回來了,想見了你再走?!比缓笈牧伺乃哪?。
相會之后又是寥落的離別。安送她去車站時,寥寥幾個等車的人瑟縮在清寒的暮色里。天色暗暗的,是大雪來臨前的征兆。安看看天,說:“今天不走了吧,給單位打電話請個假?”
她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不走又如何,能留多久呢,最終不也還得走嗎?既便如安所說調動的事即將成功,也得盡快回去了結自己手頭的事啊,何況那所謂的調動聽說還只是暫時頂一個病人的缺。她的心有些灰灰的,如那被漠漠的風吹得昏黃的天。
她沒有看到他。
車行在曠野里。小夏看著窗外晃過的枯黃的樹,一排排退到后面去。他沒有坐這趟車,不可能是提前走了,那么就是被她留下了。這樣的天氣,讓人很難拒絕溫柔的挽留。
可是自己拒絕了安的挽留。下車后,她才發現,天空中不知何時已飄著雪花。
3
再次與他同行,已是一個多月以后了。候車大廳里清冷寂寥,他呆呆地坐在一角,手中卻沒有了書。
小夏察覺自己內心其實一直在期盼這最后的相遇。她正式調動的手續辦妥了,新年過后就可以到新單位上班了。能夠在最后一趟旅途中跟他道別,他們還是有緣分的。
彼此微微一笑。她發現他消瘦了許多,平和的笑容里透出些許勉強、憔悴和憂傷。
上車后,他們相對坐下。他幫小夏把一大包衣物放到行李架上。坐下來后,好一會兩個人都沒有開口,似乎都在認真地聽火車轟隆轟隆的前行聲。
“你,還好吧?”她終于忍不住問。
他點點頭:“還好。”喑啞的聲音,“你也好吧?放假了嗎?”
她說:“是?!比缓笥盅a充說,“我不再回來了,我——調過去了?!?/p>
“哦,是嗎?祝賀你!”他說,“其實早就想對你說的——相愛,就要盡可能地在一起?!?/p>
她的眼睛有些潮熱,轉向他:“你們呢,也快了吧?”
“我們——”他忽然停在了那里,微微仰起頭,似乎在努力抑制下滑的淚水。
窗外依然是黑幽幽的原野,隱隱綽綽的一片朦朧。
“她已經不在了,永遠不在了!”他嗚咽起來。
震驚、恐懼、悲傷、疑惑……小夏呆呆地坐著,睜大眼睛看著他,內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這么久了,我甚至都習慣了這冰冷冬天里孤獨的旅途,來來去去,只要在下車時看到她對著我招手,對著我笑??墒乾F在,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
“為什么呢?為什么?”
“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很嚴重。我找偏方查資料,看各種版本的醫學書籍……只能選擇手術……她抱著多么大的希望被送進手術室,說要我等她,可是,我沒等到她好好地出來……”
他的淚,終于肆意地流出來。她悄悄抽出紙巾遞給他。
良久,他噓出一口氣來:“謝謝你……這個冬天真冷啊!我的心都凍成冰了?!?/p>
4
車到站了,這一次,將不會有她來接他。小夏痛惜地望著站臺,可是讓她驚詫的是,她竟然看到了安。
安靜靜地站在站臺上,望著火車面帶微笑。那微笑對著所有的人,寧靜明朗,有陽光的質地,在小夏的眼里顯得光潔清亮。
他從架上取下行李遞給她,平靜地說:“再見了。”
她走向車門。下車的一瞬返身回望,他已經不見了。
安向她迎過來,一手接過她的包,另一只手伸過來握她的手,輕聲問:“冷嗎?”
她不做聲,只是溫順地任安溫暖厚實的手緊緊握住她。
那一晚,在暖暖的被窩里,她倚在安懷里,對他說:“我們再也不分開,好嗎?”
安吻住了她,用熱熱的唇堵住了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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