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9日凌晨1時12分,臺灣著名作家柏楊因呼吸衰竭在新店耕莘醫院逝世,享年89歲。
一個直面中國人的缺點,對中國文化進行嚴厲批判,對國民劣根性進行猛烈抨擊的知識分子,就這樣溘然離世。他所留下的文字依然為世人所爭議,他所發出的聲音依然警醒著今天的中國人:我們是否丑陋?“醬缸文化”何時才能被徹底摒棄?
柏楊(1920年-2008年4月29日),原名郭定生,后來其父因方便替他轉校而替他易名為郭立邦,后又自行改名郭衣洞。出生于河南省開封,籍貫為河南省輝縣。筆名來自中橫公路隧道附近臺灣原住民部落的原名諧音“古柏楊”,另一個筆名則是鄧克保。曾任東北《青年日報》社社長、沈陽遼東學院教師。他自1949年去臺后,先后從事過政治活動,任過大學教授、報紙副總編等,后在成功中學、省立成功大學、國立藝專等地從事教育工作。
1966年他在平原出版社任社長。1968年因 “侮辱元首”、“通匪”等罪名被逮捕。柏楊身居囹圄長達9年零26天,身心受到嚴重摧殘。但他的意志并不消沉,在獄中堅持完成了《中國人史綱》、《中國歷代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中國歷史年表》三部書稿。1978年出獄后,臺灣當局勒令他約法三章:不準他提往事,不許舊調重彈,不許暴露臺灣社會的黑暗,才準他為《中國時報》寫專欄。出獄后和女詩人張香華結婚。
柏楊作品有2000多萬字。主要以小說、雜文以及通俗歷史著作為主,他的雜文集主要有《丑陋的中國人》、《中國人你受了甚么的詛咒》等。小說主要有《異域》、《秘密》、《怒航》、《掙扎》等,以及《柏楊版資治通鑒》等。

80年代,讀柏楊是一股潮流
1985年,湖南文藝出版社的黃起衰、弘征,請著名雜文家牧惠和曾彥修(筆名嚴秀)編輯一套《當代中國雜文選萃》。他們計劃收錄臺灣柏楊、李敖和龍應臺以及香港曾敏之等人的作品。1986年,牧惠來廣東開會,有人告訴他,柏楊出了一本《丑陋的中國人》,在臺灣影響很大。牧惠就托這人從香港帶了一本。回到北京以后,牧惠馬上向曾彥修建議說,這個《當代雜文選》“柏楊卷”什么時候出可另議,建議首先出《丑陋的中國人》的大陸版。曾彥修翻了書以后,完全同意,并讓牧惠做一些技術處理。牧惠邊做邊告訴弘征,讓他準備用最快的速度印出來。牧惠的書一到,弘征親自在印刷廠督印,印了一批就弄到火車上。
這個版本的《丑陋的中國人》1986年底出版,總共印了90萬冊,大陸很快掀起了柏楊旋風。由于當時中國并未加入版權國際公約,花城出版社也出版了《丑陋的中國人》,花城版不僅刪除了《正視自己的丑陋面》一文,而且“作為內部發行,僅供有關專家、學者及研究人員參考之用”。很快,有關中國人是否“丑陋”的話題在文化界引起了強烈關注。著名出版人尚紅科稱,自己當時在人大歷史系讀到了柏楊的《丑陋的中國人》,感到很震撼,當時讀柏楊已經是一股潮流,同學們都在讀。及至2005年,尚紅科陸續策劃出版了柏楊在坐牢的10年間完成的著作《中國人史綱》、《中國歷史年表》、《中國皇帝、皇后、公主、親王世襲錄》以及《柏楊曰》,這固然是看準了柏楊的市場影響力,但是,早年的閱讀經歷也是促使他這樣做的原因之一,而后來的結果是,“這幾本書都賣得很好,《中國人史綱》一直在暢銷書排行榜上。”
1988年,柏楊首次回到大陸。他在北京見到了牧惠和曾彥修,以及著名詩人邵燕祥。弘征也給了他幾千塊錢的稿費。柏楊被國民黨抓起來的時候,審判人員曾誣陷他是共產黨,柏楊說,我沒那么優秀。其后,審判者又誣陷他為民盟成員。這次到北京,柏楊經過中國現代文學館前副館長周明的引見,認識了當時的民盟領導費孝通和馮亦代。柏楊還特意在民盟門口照相留念。
有趣的是,《丑陋的中國人》曾經被禁6個月,其后,湖南文藝出版社又被告知,這本書可以繼續發行。再其后,柏楊的著作被大舉引進出版。他的名字也被更多人所熟悉。
“柏楊先生是孤獨的”
雖然柏楊后來被稱為民主斗士,其后也為促進臺灣的民主化進程,為人權而大聲疾呼。但是,柏楊之所以成為后來的柏楊,實是有著很大的偶然性。在自身命運發生變化的形勢下,他對掌控自己的力量來源進行了深入分析和思考,由此切入了中國歷史研究和文化批判,并提出了“醬缸文化”這一形象的概念。
1967年,柏楊的第二任妻子倪明華(筆名艾玫)還是一個在校大學生,在臺灣《中華日報》做家庭版兼職主編,以補貼家用。有時艾玫太忙,編務就交由柏楊代理。該報一直連載 “大力水手”漫畫,1968年1月2日的一則漫畫,父子兩人在一個小島上,要建立一個王國,島上只有他們父子倆,兩人都要競選總統。漫畫中fellows那個字,可以譯成朋友們,伙伴們。可是,柏楊的神來之筆一揮:“全國軍民同胞們”。曾經是流亡學生的柏楊在抗戰中聽過領袖人物蔣介石的“告全國軍民同胞書”。這下為他惹來了牢獄之禍。1968年3月7日,柏楊以打擊國家領袖的罪名被捕,以叛亂罪判刑12年,1977年獲釋。他把生日訂為3月7日,也就是他1968年入獄的日子。
著名臺灣學者,臺灣佛光大學前校長龔鵬程說,“柏楊先生寫過很多小說,可是談文學史的人從來不會去討論。他曾經化名鄧克保,寫過一部長篇小說《異域》,這部書當時在臺灣還被拍成電影,影響特別大,遠遠超過了《未央歌》,并成為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但是,當時沒有人知道它的作者是柏楊。到后來大家知道是柏楊寫的以后,政治形勢又發生了變化,這部書也沒有多少人注目了。”
龔鵬程稱,“我認識柏楊先生比較晚。他是中國人的一個代表,在錯亂的時間里,很多人都受到這樣的遭遇。我覺得,作為文學家的柏楊先生很悲哀,也很孤獨。他后來成名,是因為他寫雜文。他寫雜文,是因為在報社工作,需要嬉笑怒罵。他的雜文別具一格,所以受到歡迎,但也因此被投入監獄。他坐牢并不是因為他想要去對抗當局,因為他并不是一個有意為之的人權斗士,要提倡人權什么東西而被逮捕入獄。而是因為他寫了一篇雜文,被特務認為在諷刺當局,所以,他遇上了這荒謬年代一件荒唐事。這改變了他的人生,因為他坐了牢,所以會想到人權啊這些問題。也就是說,他是被現實煉成這樣一個人的。 他在監獄做的歷史研究,主要是批判中國古代。他的批判延續了五四以來的精神,也很有力量。但是,他不是一個思想家,他花這么多精力做歷史研究,無非是為了說明一句話,中國的歷史是黑暗的。出獄后,他又做了很多歷史的研究工作。但是,他所做的事,在史學界看來很業余,因為他的翻譯也有很多錯誤。實際上,他是要說自己的話,但是,他的話大家其實都已經知道了。他后來有這么大的名氣,其實都是大家各取所需所致。有人講到反專制,會把柏楊抬出來; 有人講到批判傳統文化,也會把柏楊抬出來。臺灣一些政治領導人去看他,其實是在用他。他做的很多的事,都默默無聞。比如,他最早注意到東南亞的華文文學,并編過一個集子,臺灣這一領域的研究正是由他開創的。但是,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我認為,柏楊先生是孤獨的。”
“重回大陸真好”

中國現代文學館前副館長周明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去香港時結識了柏楊的妻子,詩人張香華。這使得他日后認識了柏楊,并結下了20年的深厚友誼。
1988年,柏楊夫婦首次回到大陸探親,他們在上海、北京、河南輝縣老家、西安都做了停留,周明全程陪同,柏楊一直感慨大陸變化很大。在北京,周明陪著柏楊找到了他原來在北京的住所,因為里面住著人,柏楊就沒有進去。后來,柏楊就對周明說,想回河南輝縣的老家看看,主要想去看看第一個妻子艾紹荷和女兒冬冬(長女郭素萍)。他還幽默地笑說就不要張香華去了,原配夫人還在,打架怎么辦?柏楊讓周明送他去北京火車站,說女兒冬冬會在鄭州接他,而讓周明留在北京陪張香華玩。
后來,周明陪著柏楊去了西安。本來,他打算在西安待幾天后去其他地方。但是,西安的文化古跡太多,柏楊看得興致勃勃,就決定不去其他地方了,留在西安。“有一次,我和他們一起去楊貴妃墓,出來已經很晚了。一群學生認出了柏楊,拿著門票、小本請他簽字。已經在車里坐好的柏楊不顧其他人的勸阻下了車,在學生們的包圍下,給他們全都簽了名才走。”
周明還記得,當時西安的一些書店搞了簽售活動,大批市民排長隊等待柏楊簽名。后來看時間不夠了,還有很多讀者沒拿到簽名,柏楊就告訴工作人員,讓讀者們寫下通訊地址,夾在書里,他回酒店以后簽完再寄還給大家。當天晚上,自己陪著柏楊,一直看他一本一本簽完,第二天又按地址給讀者寄回。“他在《丑陋的中國人》中犀利地揭露中國人的劣根性,我覺得那是恨鐵不成鋼。在生活中,他對每一個人都很謙和,很尊重。”
此后,柏楊夫婦和周明建立了密切的聯系。經過多次電話溝通,柏楊同意將手稿文物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2006年初,雙方簽署了捐贈協議并公證。柏楊向中國現代文學館捐贈57箱文物的消息傳出后,臺灣社會為之震動。尤其在文化界,指責、質疑、贊同,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反對者聲色俱厲地把電話打到他的家中:柏楊先生,你吃臺灣的米、喝臺灣的水50多年,現在怎么可以把東西捐給大陸,讓文化資產外流,你像話嗎?但是,這并沒有使柏楊動搖。不久,柏楊的部分獄中手稿、書信、書桌椅、筆 、鎮紙、受訪影音記錄等近千件手稿文物,裝成了56箱,運到了中國現代文學館。其后,中國現代文學館對這些文物、手稿進行了整理,并成立了柏楊研究中心。研究中心揭牌成立的時候,張香華從臺北趕來參加揭牌儀式。臨行前一晚,她好不容易讓已經88歲的柏楊重新坐到書桌前,并讓他寫句話給文學館。柏楊猶豫了很久,寫下了“重回大陸真好”。
周明對自己最后一次見柏楊的情形仍然記憶猶新:“2006年年底,我到臺灣去接受柏楊捐贈。在回來的前一天晚上下著大雨,我去柏楊家里向柏楊告別,他躺在床上,夫人張香華對他說我是來向他告別的。柏楊不顧張香華的勸阻,讓張香華給他穿好了衣服起了床,坐著輪椅到客廳來和我說話。他說這次手稿文物的捐贈我是下了決心的,你也知道,臺灣報紙上有罵我的,還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柏楊先生,你到臺灣來了半個多世紀,你喝臺灣的水,吃臺灣的大米,為什么要把手稿捐給大陸?但是,這件事我是不動搖的。他還說,等我身體好了,我還想回大陸看看。兩岸的人應該相互多看看,便于了解溝通。我說,我走了,我會再來看你。他眼睛濕潤了,在輪椅上背過身子往臥室走。我目送著他到臥室門口,他突然轉過身來,舉起右手對我擺了幾下,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沒想到,這成了永別。”
但是,柏楊的更多文物還是在臺灣臺南大學的柏楊文物館。柏楊文物館建在臺南大學兩幢教工樓里,在400平方米的基礎上復原了6處柏楊生活場景。該館文物全部來自柏楊的家中,有些甚至是柏楊正在使用的家具。柏楊與臺南的緣分源自1949年,他先執教于臺南市立初中,后在臺灣成功大學任教。柏楊贈予臺南大學的文獻包括手稿、校對稿、文物、剪報數據、影音數據、相關研究論文、《柏楊白話版資治通鑒》和《柏楊版通鑒紀事本末》及雜文、小說、詩詞、其他史學著作。 柏楊文物館重建了柏楊入獄前的家、綠島牢房、出獄后朋友提供的車庫之家以及目前寓所花園新城的客廳、臥室、書房等六個空間,藉此還原其寫作場景。6個場景中放置不同時期文物,大至沙發,小至紙筆、煙斗、藥袋,并與臺灣近60年來經濟、文化、社會變遷結合。 出于真實的需要,他們搬走了柏楊家客廳里正在使用的沙發、茶幾,書房的書柜等生活用品,DVD等這樣細節化的文物也被收入文物館。更有些機構提出要搬走柏楊家的床。張香華說床不能搬走,一是他現在正睡著,二來這是張能電動調整角度和高低的床,老人用著方便。

“醬缸文化”并未終結
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柏楊多次受到演講邀請時說自己準備講《丑陋的中國人》,但是在臺灣屢遭拒絕。1984年,美國愛荷華大學請柏楊與張香華完成國際作家寫作計劃,9月24日,柏楊終于做了《丑陋的中國人》的演講。在那次演講中,他猛烈抨擊了“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以及中國人的種種劣根性。
早在1981年8月16日,柏楊在美國紐約華府孔子大廈做《中國人與醬缸》演講時,就提出了“醬缸文化”的概念:“說到醬缸,也許年輕朋友不能了解。我是生長在北方的,我們家鄉就有很多這種東西,我不能確切知道它是用什么原料做的,但各位在中國飯館吃烤鴨的那種作料就是醬。醬是不暢通的,不像黃河之水天上來那樣澎湃。 由于死水不暢,再加上蒸發,使沉淀的濃度加重加厚。我們的文化,就是這樣。 中國文化中最能代表這種特色的是‘官場’。過去知識份子讀書的目的,就在做官。這個看不見摸不到的‘場’,是由科舉制度形成,一旦讀書人進入官場之后,就與民間成為對立狀態。那個制度之下的讀書人,唯一的追求標的,就是做官,所謂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可以做官,做了官就有美女和金餞。從前人說:行行出狀元。其實除了讀書人里有狀元,其他人仍是不值一文的工匠。那時候對其他階層的人,有很多限制,不能穿某種衣服,不能乘某種車子。封建社會一切都以做官的人的利益為前提。封建社會控制中國這么久,發生這么大的影響和力量,在經濟上的變化比較小,在政治上卻使我們長期處在醬缸文化之中,特征之一就是以官的標準為標準,以官的利益為利益,因而變成一種一卻標的指向‘政治掛帥’。使我們的醬缸文化更加深、更加濃。”
柏楊雖然已經逝去,但是,他對中國人國民性的批判,對“醬缸文化”的分析并未終結。
著名詩人邵燕祥認為,柏楊的成就決不限于一本《丑陋的中國人》。甚至也不限于《白話資治通鑒》和《中國人史綱》。但是,柏楊提出的“醬缸文化”豐富了我們對中國文化的認知。學者徐友漁說,“上世紀80年代‘文化熱’的時候,《丑陋的中國人》及其提出的‘醬缸文化’產生了巨大影響,并引發了一些風波。我當時感到,他這些觀點對我非常有啟發,對他的觀點總體也比較贊成。他把問題看得那么尖銳,對本民族劣根性深惡痛絕的解剖,我覺得正是因為他愛之深才責之切,從這點說,我覺得他比一味說中國文化好處的人更愛國。柏楊在臺灣社會發生巨大變化后的態度也非常值得關注。有些人不理解,對柏楊進行了批評,我很不以為然。我覺得,柏楊在分清是非和道義之后的和解舉動很了不起。柏楊除了激烈批判之外,對于推動一個社會在向現代化和民主、憲政轉型方面,他對一個時代脈絡和自己理想方向的把握都是很好的。”
柏楊著作出版人、臺灣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王榮文與柏楊相交近30年,他認為,“柏楊封筆之前,給大陸版《柏楊曰》新寫的序言里面有兩句詩,不為君王唱贊歌,只為蒼生說人話,是他自己一生最好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