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不出去的女兒

清河鎮上有個叫楊柳的姑娘，長得漂亮，在中心小學當代課教師。許多小伙子想方設法接近她、追求她，不知為什么，都被她一一婉言謝絕。可是，她畢竟到了該婚嫁的年齡，經不起娘不住的嘮叨，因此她在眾多的追求者中，接受了一個李姓老師的誠懇求婚。不過她向對方提出要到她家去看看，讓她娘瞧瞧，才能做最后決定，李老師當然同意。一個星期天，他特意穿了身新西裝，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捎上一大堆禮物，在楊柳的帶領下興沖沖地去當準女婿。

楊柳的家在小鎮東街，只有一間破舊的小屋子。讓李老師意想不到的是，楊柳的娘躺在床上，只能支撐起身子，向他吃力地點頭。

楊柳把李老師拉到屋外，臉色憂郁地告訴他：“看到了嗎，我娘一直臥病在床，我得時刻照料她，這就是為什么中午我一定要回家一趟的原因，我得替她做飯、熬藥。為了娘的病，我的代課工資都得貼上去。”

李老師說：“不要緊，我們結婚后，我同你可以常常回來看她。”

“不，我娘一天也離不開我！”楊柳用不可商量的口氣說，“李老師，如果你真要娶我，得把我娘一塊帶過去。”

李老師臉上有了難色，天底下哪有娶老婆把丈母娘一起娶回去的？如果她娘的病一直不死不活地拖著，他這個工資本來就不高的小學教師，婚后如何負擔得起？他面對楊柳嚴肅的詰問，憋得滿臉通紅，回答不上。

楊柳淡淡一笑：“李老師，我感激你對我的幫助，我也理解你的難處，這確實是沒辦法的，為什么以前我對向我求婚的男人都一一回絕，原因就在這里。我不勉強你，你也用不著為難，我們的事到此結束。”

事后，她娘難受得直淌眼淚，覺得自己的病拖累了女兒。楊柳則笑笑安慰她：“娘，你放心，天底下有的是好男人。”

鎮上有個叫孫鳴的小伙子，二十七八歲，事業有成，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企業。他因為業務跑過國內不少地方，雖然遇上許多年輕漂亮的女孩，但是，接觸下來，總覺得這些女孩都是沖著自己的財富而來，一個個淺薄而又俗氣，根本不懂什么叫愛情。

一天，他應中心小學邀請，參加一年一度的教師節聯歡。學校特地為來賓準備了一個精彩節目，其中有個女教師唱了首“讓世界多一份愛”的歌曲，那位水仙般亭亭玉立的女教師，傾倒了所有參加教師節的嘉賓，當然也傾倒了正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尋覓紅粉知己的孫鳴。教師節聯歡之后，他激動無比，比以往更加慷慨，一下為學校捐款二十萬元。校長激動地握住他的手，表示感謝，他向校長打聽演唱那首“讓世界多一份愛”的人是誰。校長告訴他：“她叫楊柳，是我們學校的代課老師。”他又問：“楊老師有沒有成家？”校長笑著回答：“不知為什么，她的婚姻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他高興了，立刻要求校長當大媒，他要娶楊老師做自己的終身伴侶。校長當然樂意，積極做楊柳的工作。楊柳想：既然孫鳴多次向學校捐款，說明他是個很有愛心的男人，說不定他能夠答應自己的條件。

在校長的安排下，兩人很快見了面。孫鳴高大的身材，翩翩的風度，雖身為老板，身上卻沒有絲毫銅臭氣，楊柳一下對他有了好感。但她很快冷靜下來，人不可貌相，不知他靈魂深處是不是真的有愛心，于是直接向他提出，她娘久病不起，為了照料娘，她必須把娘一同帶過去，否則她寧愿終身不嫁。

孫鳴聽了，把楊柳的手拉過來，緊緊按在胸前，非常動情地說：“楊老師，你這么孝敬母親，說明你是個好女兒，以后也一定能做我的好妻子，我怎么會不答應？”

孫鳴這樣爽快，看得出一言一語是出于內心。楊柳激動地握住他的手哭了。就這樣，倆人的愛情像六月天的水銀柱，節節攀升，結婚日子很快議定。

結婚前一個月，孫鳴安排好自己的工作，決定同楊柳一塊去美麗的新加坡，在浪漫的海濱過過浪漫的愛情生活。可是，令他大感意外的是，楊柳告訴他，她感激他的安排，但是，她不能離開娘，她要日夜照料娘。孫鳴說，他早有安排，外出期間，把她娘送到鎮上的敬老院。楊柳眼睛一紅，說：“這一生，只要娘活著，我就要時刻陪著娘，怎么能把娘送敬老院？”

孫鳴納悶了，楊柳為什么一刻也離不開娘？他苦苦做楊柳的工作，可楊柳總是含淚搖頭。孫鳴說了氣話：“在你心目中，為什么我比不上一個躺在床上的老人？”

這么一說，楊柳含在眼睛里的淚水淌出來了，她想把真正的原因告訴他，但還是忍著沒有開口。后來，被孫鳴問急了，她一揚頭答道：“在這天底下，娘就是我的一切，在我心目中，世界上再寶貝的東西也比不上我娘，你不要勉強我了。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我情愿不嫁！”

話說到這份上，孫鳴感到十分悲哀和失望，楊柳對娘的孝道已經達到讓人無法理解、無法接受的地步。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她的心目中，他竟然不如她娘重要。他不得不冷靜考慮，如果同她結婚，生活還有什么幸福可言？他覺得長痛不如短痛，便果斷表示：如果她不答應，誰也不要勉強誰了。

就這樣，楊柳的戀愛又失敗了。

接著，鎮上許多并不死心的小伙子為了能娶上楊柳，不知想了多少處理她娘的辦法，可惜都被她一一否決，因為，沒有哪一個男人愿意讓她帶著娘一同嫁過去。在楊柳二十八九歲的時候，鎮上的未婚男子都對她失去了追求的信心，同時，他們不得不懷疑，楊柳是不是神經有問題，一個個條件不錯的男人不愿嫁，卻要死死守著躺在床上的一個老婆子？只要她走在小鎮上，就有人對她指指戳戳。但是，楊柳不氣不怨，心里像吞進顆鐵丸子：如果遇不上答應把娘一同嫁過去的男人，她準備一輩子陪著娘不嫁了。

可楊柳娘看著女兒的婚事拖著不能解決，心里越來越焦急，怎么勸說女兒都不聽。娘為了逼女兒嫁出去，開始不吃不喝，不服藥，躺在床上不斷流淚。看著娘日益消瘦的臉龐，楊柳跪在娘床前，說：“娘，如果你再這樣，女兒就不起來了。”

娘把身子側過去，只是痛苦地抽泣。楊柳跪了半天，娘同她較勁，還是不吃不喝。最后，楊柳不得不哭著說出自己非要帶娘出嫁的原因：“娘，不要怪我，在我考上大學那一年，偷偷翻了你的日記……”

娘側回身子，朝楊柳瞪大眼睛，斥責女兒：“你……你怎么能看娘的日記？”

楊柳邊哭邊訴：“因為我想不通啊，為什么娘拖著我一直不嫁人……”

娘的眼睛模糊了，一幕幕過去刻骨銘心的景象又出現在眼前：

二十多年前，有個叫湘雅的女孩，也就是楊柳的娘。一天，她下班后回家。當時是冬天，天氣寒冷。當她路過一條小街的時候，忽然看到兩條野狗在彌漫著臭氣的垃圾箱旁，齜牙咧嘴爭奪著一個破布包袱，包袱里發出像小貓叫的聲音。她大吃一驚，大著膽子把野狗轟開，打開包袱，露出個瘦得皮包骨、快要凍僵的女嬰。湘雅心里氣憤地喊：這個女嬰的父母真狠心！她毫不猶豫地脫下大衣，把女嬰裹起來，抱回單身宿舍，放進自己的被窩里……半個月后，湘雅抱著女嬰用奶瓶替她喂奶，女嬰一張小臉紅潤秀氣，一雙烏豆似的眼睛一眼不眨望著她。兩人四目相對，久久沒有分開。她眼睛里淌下一串淚來，把女嬰摟緊，再摟緊……

就這樣，湘雅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么一個單身女孩要收養一個從兩條野狗嘴里奪來的女嬰？她給女嬰取名楊柳，意思是楊柳最具有生命力。可是，就在楊柳六歲那年，生了一場怪病。醫生說這種病目前很難治，勸她放棄。她不信，辭去工作，傾其積蓄，抱著楊柳四處求醫。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楊柳十歲那年，病情終于穩定下來，不過仍需天天服藥。為了節省費用，湘雅放棄城市生活，來到郊外一個小鎮，租了間小屋落腳。為了維持楊柳的藥費，她打過工，做過小生意，甚至撿過垃圾。到了晚上，她還要輔導楊柳因治病而落下的功課。在湘雅同楊柳的日子慢慢安定之后，鎮上許多人替她介紹對象，她說：“可以，但我必須帶著‘女兒’一起嫁！”當那些男人弄清楚她的女兒是撿來的，而且還是只開銷不菲的藥罐子時，都被紛紛嚇退。

就這樣，湘雅咬緊牙關，用自己柔弱的身軀，吃盡千辛萬苦，把楊柳撫養長大，并讓她讀上一所不錯的大學。不幸的是，在楊柳讀大二的時候，她終于累倒了。

自從楊柳偷偷讀過娘的日記以后，腦子里刀刻般提醒自己，當年是娘把她從兩條野狗的口中奪回性命，并且義無反顧地把她撫養成人。如今娘為她累病了，她毅然棄學回家，做小鎮代課老師，一邊教書，一邊無怨無悔地照料娘……

此刻，楊柳娘十分后悔，自己怎么那么粗心大意，沒把日記藏好。她本來想把這個秘密永遠瞞下，不想刺傷女兒的心靈，哪里曉得，女兒早知道了。娘伸手掠了一下花白的頭發說：“你既然讀了娘的日記，你就應該理解娘，不要因為我而拖著你嫁不出去。如果你得不到幸福，娘這輩子的苦不是白吃了？”

楊柳哭著喊：“媽媽，你把我從野狗嘴里奪回來，含辛茹苦把我撫養長大，犧牲了你的一切，難道就不允許女兒像當年的娘一樣？如果要我嫁，也要把你一同帶走，讓我陪你走完人生最后一段……”

母女倆誰也說不服誰，抱頭痛哭。

過了一段日子，楊柳發現娘的身體好多了，能起床走走，去屋外曬曬太陽了。她感到十分高興，便對娘說，她去醫院配藥，要娘不要亂跑。娘笑笑回答：“娘沒事，你放心去吧。”可是，當她從醫院配好藥回家后，娘卻不見了，桌子上留著娘寫的一張字條。

柳：我的心肝寶貝，你的學業、你的事業、你的愛情都被娘的病拖垮了，娘再拖累你，到下輩子我也不會安心。讓我走吧，只要你獲得幸福，我為你什么都舍得拋棄。柳，我的好女兒，我會在冥冥之中永遠為你祝福……

楊柳讀完，像瘋了似的奔出屋子，奔到街上，哭喊著：“娘……娘……”有人告訴她，她娘拄著拐棍，一瘸一拐往小鎮南面去了，他們以為，她娘的病好了，自個兒出來散散心。

楊柳一聽，雙腿都軟了，那里有條大清河啊！她沒命地向大清河奔去。奔到大清河高高的堤岸，只見堤上扔著娘的一根拐棍，河水滔滔東流，不見了娘的影子。

楊柳雙腿一軟，跪到堤上，撕心裂肺朝大清河喊：“娘，你為什么要丟下我一個人走啊？”

這時，大清河的水面突然冒出一柱水花，一個三十來歲的黑漢子抱著娘從浪花里躥起來。楊柳一下從堤上蹦起來，發現把娘從水里抱起來的黑漢叫趙義，是她家隔壁賣大餅的單身男子。

趙義把楊柳娘水淋淋地拖上岸，楊柳奔過去抱住她喊：“娘，你要是真去了，叫我怎么活下去啊？”

楊柳娘“哇”的一聲把肚里的水吐出來，轉回一口氣，傷心地喊：“天哪，你為什么不讓我去啊！”

趙義喘著氣告訴楊柳：剛才，他看到楊柳娘撐著拐棍跑出屋子，他怕她出意外，放下生意悄悄跟上。老人來到大清河，爬上堤岸，佇立一陣，突然扔下拐棍，跳下了河。他猝不及防，怎么也想不到，老人有個孝順的女兒，為什么還要跳河？他飛身跟著跳下去，把老人救了上來。

楊柳朝趙義跪下，說：“趙義大哥，我同娘這一生不會忘了你的救命之恩。”

趙義臉一紅，大著膽子說：“楊柳，你娘心好，你心也好，我想把我們兩家的墻壁打通，這樣，你就可以安心去教書，白天不必惦記家，我邊賣大餅邊照料你娘。”

楊柳暗暗一驚，雖然她覺得趙義老實、本分，平時也多虧他對娘的關心，不然她不可能去當代課教師，可是，他畢竟是個賣大餅的，同她相距太遠了。不過，這些念頭很快在她腦子里閃過，以她眼下的處境，能有人不嫌她病著的娘，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她咬咬牙說：“趙義大哥，讓我嫁給你吧！”

楊柳娘也高興得熱淚盈眶，她同女兒終于有了依靠。

可是趙義搖搖頭，對楊柳說：“你是大學生，我只是個賣大餅的粗人，怎么敢娶你呢？我只認你是我的妹妹，你娘就是我的娘，哥遲早會讓你嫁個好男人，以后你娘由我來照顧。”

楊柳又是一驚，想不到自己竟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被趙義高尚而又質樸的情懷徹底震撼了，想不到在這天底下，真還有像娘一樣有情有義的人。一股強烈的感情沖上她的心頭，一下撲到趙義懷里，抱住他哭泣著喊：“不，趙義大哥，我不做你妹妹！”

趙義同楊柳一邊一個，把楊柳娘攙下大清河大堤的時候，趙義心里卻在嚴肅地默念：楊柳是我妹妹，妹妹是不能做老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