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王平又要告別南方的小城了。小城是南方一座經濟并不發達的沿海城市,他文化水平不高,在南方走了一圈,才在這里找到工作。他在一家皮革廠扛皮貨,扛了一年扛煩了,就想換個地方換個活路。
臨走時,想了一下,覺得小城不好也不壞,老板為人也還地道,結工錢也利索。唯一不好的是,去年冬天到街上買褲子,被小城的人給騙了,八十塊錢買了條破褲子一那褲子扛包時炸襠了。不過,這實在是一件小事,他不計較的。
要走了,不欠別人的情、別人的債,但忽然有件事讓他很在意。他想起了一個人,自己還真欠人家的情來著。
這個人是同廠的工友,是個湘妹子,叫羅羅。
同廠的工友為了務工方便,都租住在一個叫銅陵灣的地方。王平居所對面的那座樓,有間房住著幾個打工妹,羅羅是其中最漂亮的。每天上下班,他都能看見她,盯著她的背影。想到自己又窮又丑,是人堆里的貨,要娶羅羅做媳婦只有在夢中才有可能,于是他只能回出租屋,除了干咽唾沫,就是希望早點睡著。
但是怕啥來啥。羅羅愛唱歌,嗓子特好,像是被洞庭湖的水浸潤過似的。一開唱,周圍幾座樓都能聽見。本來打工妹愛唱歌很正常,連五音不全的人都愛吼幾句,以此抒發鄉愁。但羅羅的最大特點,是愛將歌摳著唱,哪段好聽唱哪段,人聽得正過癮呢,卻忽然沒了。無首無尾地唱、即興發揮地唱,是羅羅的特點。如此唱法最惹人的情思,有好幾次將王平從床上唱得跳起來,想跟兩句,那邊卻又沒聲了。王平就像只小老虎狂躁地在屋里踱來踱去,出租屋一幫家伙,估計都沒睡好,跟他一樣,全被羅羅的歌聲搞失眠了。
有次周末,王平房里有聚會,工友們大碗肉大碗酒下肚,沒啥好談的,現實太枯燥太無奈,就談夢想。談完發財的夢,就談女人。工友們開口閉口就是泡妞,一天嘴上不泡妞就沒法過日子。說來令人難以置信,王平不僅沒泡過妞,連戀愛都沒談過!工友們基本上都是開過葷的,就老拿王平開涮說事,將泡妞說得天花亂墜,說得王平兩眼發綠,然后很同情地問他想不想。
王平自尊心很受傷,氣鼓鼓的,恨不得逮住誰揍一頓。奶奶的,你們不就泡過妞嗎?很偉大啊?
當天晚上,正好羅羅又開唱了。嘴上泡妞正來勁的家伙們更興奮,都說今生如能跟羅羅小妹睡一覺,第二天出門被車撞死都值。王平靈機一動,覺得該涮工友們一把了,漫不經心地說:“靠,我媳婦真煩人,又喊上了!”
“媳婦?”
“我說,哥兒們,有沒有搞錯?”一位工友急得嘴眼歪斜,酸溜溜地問。
王平說出那句話之后,腳板心開始冒冷汗了。但見大家都緊張地伸著脖子,像是被人搶了心肝寶貝的樣子,實在開心,于是繼續編道:“是啊,我倆都偷偷約會好長時間了……反正羅羅是我媳婦,信不信由你們。”
盡管將信將疑,屋里的椅子仍然倒了一排。
“說說細節。”工友中有個愛好文學的家伙說。
王平心想:不拿出真東西,家伙們是不信的,被識破謊言,自己今后的日子更不好過。王平前不久到廠人事部門辦事,順手拿走了羅羅的一張標準照,這會兒派上用場了!王平從床鋪底下翻呀翻,突然多了個心眼,惡著眼神說:“哥兒們,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我曾答應過羅羅,打死也不說的。我承諾,等我混到工頭,再公布我們的關系。否則,羅羅說死給我看。”
工友們急著聽秘密,都將胸脯拍得山響。看過照片之后,工友們全沒了力氣,沉默了。
“睡過了?”估計有人暗戀羅羅也有些時日,仍然不死心地問。王平嚇了一跳,這可是個原則性問題呀,但事情鬧到這份上,也只好硬撐了。
“切,如此幼稚的問題,也問?”
家伙們大眼瞪小眼,無聲地交換意見和看法。所謂悶頭雞吃白米,王平跟自甘墮落的羅羅做一鍋菜也不是沒有可能。想通了,工友們也很仗義,拍著他的肩膀表示祝賀,幾個老大哥還囑咐他要珍惜。
工友們走后,王平躺床上尋思了一夜,越想越怕。要是羅羅知道有人在背后如此糟蹋她的清白,還不抄刀子砍人。
好在工友們都很夠意思,事后果然沒透露半點風聲。不過,每晚羅羅一開唱,工友們再不愉悅了,而是小聲地抱怨。“喊個鳥啊,都落花流水了,還喊……”王平聽見,心里刀割一般,覺得自己太缺德,對不起羅羅。
從那以后,王平在上班路上碰見羅羅,腿肚子就抽筋。過去欣賞美女的好心情一掃而空,看見羅羅像看見了鬼,嚇得頭都不敢抬。
轉眼大半年過去了,王平盡管在工作崗位上干得不賴,但也沒混上工頭。再說,混上工頭又咋樣?羅羅也不一定看上自己呀。
當秋天到來的時候,王平想家了,要告別小城了。此時此刻,回首往事,才發現自己在這里還有個從沒說過話的“媳婦”。
臨走那天,王平將當初見證過自己謊言的工友們召在一起,請了一桌酒話別。酒喝到半醉,王平沉痛地說:“各位老大,離別在即,我過去有件事做得不地道,要說說。”工友們打斷他說:“兄弟,啥都別說了。同是天涯淪落人,酒杯一摔各奔東西,你過去就是揍過誰,也沒人記恨你!”
王平面紅耳赤地將當初無事生非玷污羅羅清白的事一說,工友們全愣了,酒也不喝了,嘴巴都呈黑洞狀。剛才還說挨揍都不記恨的哥兒們跳起來說:“丟人。小子,你真丟人!幾個老大哥請發話吧,我想揍這丟人的東西。”
“這件事太損了。”幾個老大哥發話說,“咱們真以為羅羅是你媳婦,弄得羅羅都不敢唱歌了……這事你走前必須給羅羅一個交代。”王平發狠了,紅著眼說:“請你們放心,我走前一定向羅羅道歉,要殺要剮隨她高興就是。”
當晚,王平就趴在被窩里給羅羅寫了份檢討書,又跑到夜市買了尊大肚子彌勒佛銅像。第二天一早,就背著行李在上班路上一個避人的角落等羅羅。可一直等到中午,也沒見著她。
王平到羅羅的車間問,羅羅的姐妹告訴他,羅羅已經在兩天前辭工回湘西老家了。王平認定羅羅忽然辭工肯定與自己做的缺德事有關。于是,他要了羅羅的家庭地址,頭也不回地到車站去了。
王平沒回湖北老家,而是去了湘西。趕到羅羅的家鄉,她父母卻說羅羅回家只呆了一天,又到長沙打工去了。王平抹抹汗,又根據羅羅父母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長沙。在長沙找了三天,才探聽到消息:羅羅在長沙沒找到工作,又到常德去了。這回,人家只知道羅羅的去向,卻不知道她落腳的地方。
王平茫然地蹲在長沙火車站前抽悶煙,煙頭扔了一地。想不到這個“媳婦”如此害人,想當面道個歉卻硬生生搞成捉迷藏了。天黑后,王平想了想,又一車坐到了湘西,決定將自己寫的信和那尊佛像留在羅羅的家鄉,也算對這事有個交代。
當王平再一次出現在羅羅家門口時,奇跡出現了,羅羅正坐門口切菜。他擦擦眼睛,像見到親人般狂喜地喊道:“羅羅,你好!”羅羅瞇著眼打量著風塵仆仆的王平,瞧著面熟,好半天才認出是跟她在一個廠打過工的工友。
坐下后,王平也不廢話,誠懇地說明來意,痛心疾首地說了那件見不得人的事。羅羅像聽天書一般,驚訝地問:“還有這回事呢?”王平的嘴張得像蛤蟆,欲哭無淚。
只在羅羅家呆了兩個多小時,王平就走了。雖說他的道歉行動像一個玩笑,但他感到一身輕松,自己守住了一個打工仔的“道”,放心地告別了一座城市。走在湘西的小道上,王平竟忘了疲勞哼起了歌——哼著哼著,才發現自己哼的全是羅羅經常唱的歌。
王平承認,他心里的確愛羅羅。但漂泊者的愛,如果沒有緣分,也只能留在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