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6月至9月,我在埃爾蘭根-紐倫堡大學做了近4個月的訪學,漢學系圖書館收藏頗豐的民國學術期刊使我對那一時期德國漢學與中國學術的互動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作為當時執西文漢學牛耳地位之《華裔學志》,自然在我的考察之列。《華裔學志》(Monumenta Serica. 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 of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Peking)創刊于1935年的北平,是由時任輔仁大學教授的圣言會(SVD)漢學家鮑潤生(Franz Xaver Biallas, 1878~1936)神父所創辦的,這是眾所周知的史實。但何以此時在北平由一位德國漢學家創辦一份內容以德文、英文和法文論文為主的漢學刊物,亦即《華裔學志》創立的歷史背景如何,這些是我以前所沒有認真思考過的。
在檢索民國的學術刊物時,我發現當時在北平的大學或學術機構中任過教或從事過研究工作的德國漢學家有數十位之多,僅我們所熟知的就有:曾擔任過清華大學以及輔仁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器物史研究的艾鍔風(Gustav Ecke, 1896~1971);曾在哈佛-燕京中印研究所(Sino-Indian Institute of Harvard-Yenching)擔任助理研究員,后在北大教授梵文和德文的李華德(Walter Liebenthal, 1886~1982);擔任輔仁大學、燕京大學教授,并出任北平中德學會會長的福華德(Walter Fuchs, 1902~1979);曾出任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教授,并供職于中德學會的石坦安(Diether von den Steinen, 1903~1954);曾供職于中德學會并任北京大學教授的衛德明(Hellmut Wilhelm, 1905~1990)……這樣的名單我們可以一直開下去。我所關注的是,何以當時有這么多的德國漢學家集聚北平?
一
從歷史上來看,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中國從德國要回了膠州,從而也解決了兩國的歷史遺留問題。中國留學生的重心也在此時慢慢由日本轉向了歐美。1919年,德國成立了魏瑪共和國,中國宣布結束對德國的戰爭狀態。1921年,由曹錕、吳佩孚等直系軍閥把持的北洋政府與德國簽訂了《中德協約》,德國宣布放棄在山東的各項特權,這被認為是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政府與西方列強所簽署的第一個平等條約。《協約》也確立了中德兩國在外交和文化方面合作和交流的基本框架。德國政府為了表示誠意,在這一年還將義和團運動時期任八國聯軍統帥的瓦德西(Alfred Graf von Waldersee, 1832~1904)從中國掠去的天文儀器歸還給了中國。這之后又有大量的德國經濟界和文化界的人士到中國發展,而中國赴德的留學生也劇增。林語堂就是在1921年從美國轉道法國前往耶拿和萊比錫求學的,1923年在漢學家孔好古(AugustConrady, 1864~1925)門下獲得萊比錫大學漢學博士學位。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蔣介石經過反復考慮,決定由曾留學柏林的朱家驊出面,邀請德國退役軍官來擔任他的軍事顧問,從而走上了與德國進行軍事和政治合作的道路。而這以后的10年,可以說是中德關系得以充分發展、雙方交往比較活躍的一個時期,德國對中國的影響也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1935年,當時出任中國駐德大使的程天放就曾在南京的一次演講中稱,中國在經濟建設中應以德國為榜樣,如此則能在較短的時間內克服所有的困難。

二
進入30年代之后,德國的國內局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于納粹的攫權,使得當時的政治環境變得十分險惡,為數極多的德國漢學家們迫于政治原因離開了德國,其中很多人直接在國內受到納粹恐怖主義的威脅并遭解職—這一切都可以歸根于1933年由希特勒直接簽署頒發的《重建公務員隊伍法》(Gesetz zur Wiederherstellung des Berufsbeamtentums)。此一共18款的法令要求全體公務員毫無保留地擁護新國家,剝奪了所有被認為是“非雅利安人”、尤其是猶太人在德國政府部門(包括大學)中服務的資格,從而為立即解雇參加其他黨派、政治上不受歡迎的人和一切猶太公務員創造了條件。面對“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的時局,對于猶太裔的和有馬克思主義傾向的德國漢學家來講,中國,特別是作為中國舊文化中心和新文化誕生地的北平,顯然是他們進行學術研究和生活的首選之地。
實際上,希特勒上臺之后,為了其政治和軍事利益,基本上沿襲著德中兩國自魏瑪時期以來的政治、經濟、文化關系。為了強調對中國的友好,德國政府于1935年將駐華使團升格為大使級,不久又應蔣介石的請求,將德國使館從北平遷至南京。直到1938年納粹政府承認偽滿洲國之后,中德關系才急劇惡化。直至1942年希特勒宣布承認汪精衛偽政權以后,國民政府才正式宣布與德國斷交。
三
正是基于以上的原因,當時的北平幾乎成為了德國漢學研究的中心。這些漢學家移民中國(此后大部分去了美國),后來被德國學界視作是人才的流失,但同時卻推動了國際漢學以及中國自身學術的建設和發展。起初納粹的政府官員極力阻撓猶太裔的德國專家到中國去,認為“不符合德國的利益”。而中國方面,不論是北洋政府,還是其后的南京國民政府,基本上都迫于內憂外患的形勢,根本無暇顧及這些以學者或以其他身份來中國的歐洲人士。值得慶幸的是,中國大學和學術界對這些猶太裔以及跟納粹政府持不同政見的漢學人才采取了接納和包容的態度,當然,這些大學自身乃至中國學術也直接從中受益。對于來到中國的德國漢學家來說,他們所處的環境改變了,特別是與中國學者的交流和討論,更促進了他們的學術研究。只不過到了中國后,這些漢學家很少能僅靠漢學來維持生計,大部分都是用他們在西方所學到的專業知識,在中國的大學或研究機構任職。

此時德國漢學界與中國學術界的交往異常頻繁,這也得益于當時中國學術界精英的支持,他們大都是既有國學根基又受到過系統西方教育的學者。以蔡元培為例,他早年(26歲,1892年)中進士,點翰林,后三次留學德國,長達6年之久。民國元年(1912年)任教育總長的蔡氏,特別任命了學貫中西的大學者嚴復為京師大學堂(后來的北京大學)的總監督,目的是為了融合中國文化與西洋學術的傳統精神。葉雋就指出:“從實際情況看,許多出色的留學生往往身兼多任,并不僅僅是在某一領域發揮作用,他們多半都在文學史、教育史、思想史乃至相互滲透的、更寬泛意義上的文化史領域中發揮重大作用。”其實,當時供職于國家行政、管理部門的官員大都系留學歸國人士,由于他們的卓見,不僅建立了相應的現代公共行政系統,也為學術交流奠定了基礎。據不完全統計,民國時期留德人士回國后任大學校長的就有蔡元培、馬君武、蕭友梅、李協等15人之多。這些學術機構的負責人基于自身中西融合的知識結構,大都具有開闊的世界性眼光,同時對西方漢學家們各自的學術源流、性質、方法、傾向、重心等基本上都有所了解。再以蔡元培為例(蔡氏本人于1916~1927年間任北京大學校長),他當時所強調的“循思想自由之原則,兼容并包”的大學理念,顯然是在整個世界范圍內來講的。羅家倫曾對蔡元培邀請西方和美國著名學者去北大進行學術交流深有感慨,認為“實開西洋第一流學者來華講學的風氣”。正因如此,當時作為舊文化中心的北平也成為了中國接受新思想、新方法的中心。
四
歐洲大陸在東亞和中亞研究方面具有影響的專業刊物當屬《通報》(T’oung Pao),該雜志自1890年創刊以來,由法國和荷蘭的學者擔任主編,其歷史甚為悠久。但由于一次大戰的緣故,之后該雜志很少刊登德國學者的漢學論文。從1924至1935年間在德國萊比錫出版的專業漢學刊物《泰東》,(Asia Major)主要用來刊登德國學者在漢學方面的研究論文。而1933年10月《編輯人員法》(Schriftleitergesetz)出臺,其中第5款第3條明確規定:“編輯人員只能是雅利安血統,其配偶也不得是非雅利安血統。”于是乎《泰東》出版人、猶太裔的漢學家申德勒(Bruno Schindler, 1882~1964)也只好迫不得已離開德國,到大不列顛去另謀生路了,從而使“唯一的國際級的德國學術專業刊物”也流失到了國外(該雜志于1949年在倫敦由英國學者復刊)。
1933年以后,由于德國國內唯一的一份重要漢學刊物《泰東》已經不復存在,而此時德國大部分的漢學家又集聚在北平,于是出版一本能體現他們學術成就的刊物便成了當務之急。同時由于漢學研究的國際化趨勢越來越明顯,中國學者的聲音需要世界漢學界的關注;而在北平工作、生活的其他西方國家的學者也需要一個西文的專業漢學刊物,以作為他們發表自己學術主張和研究心得的園地。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華裔學志》于1935年應運而生。創辦這份刊物的目的在于研究中國以及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周邊國家的民族、語言、宗教、歷史,并兼顧到民族學與史前史諸領域。中文的名稱“華裔學志”正顯示出了鮑潤生所關注的并非單一的中國文化,而是與中國文化相關的或者說受到中國文化影響的各種亞洲文化。
《華裔學者》創刊之際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之時,中國局勢不定,但設在輔仁大學的該雜志社的編輯部還是為西方的漢學家和中國的學者提供了一個學術交流的平臺。至1948年,《華裔學志》在北平出版了厚厚的13巨冊,并且還出版了語言學、地圖學等漢學專輯。這期間的《華裔學志》無疑奠定了其在西方漢學中的地位。1953年,傅海波在其著名的《漢學》一書中曾總結說,在中國發行的西文漢學刊物,最為杰出的非北平天主教輔仁大學的《華裔學志》莫屬。
五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正是像《華裔學志》這樣的西文漢學刊物在北平的創立,以及在此基礎之上所形成的中外學術界的頻繁互動,使中國學術逐步地向現代化的形態發展,并在教育、研究和出版等方面出現了與現代學科相適應的專業性社會建制。而德國漢學家們與中國國學大師之間的溝通與對話,無疑也促成中國的學術成為了當時世界學術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使中國學者逐漸具有了世界的胸懷。蔡元培在北京大學所倡導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基本主張,也使得眾望所歸的北京大學從此邁入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大學時期。之后,隨著漢學在世界各地的存在與發展,有關中國文化的各方面研究不再只是中國學術的一部分,而是逐漸進入了世界性學術語境之中,這也使得中國文化獲得了世界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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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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