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的激辯與爭鳴,留予世人一個神秘莫測的三峽。
眾所周知的是,自1919年國父孫中山最早提出其較為原始的三峽工程構想迄今,中國政府歷屆最高領導層,都曾密切關注過三峽以及三峽工程,毛澤東、鄧小平更是在三峽大壩反復論證、謹慎決策且最終成行、上馬過程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無可替代的作用。

此中最耐玩味之處在于,一個本屬工程技術范疇的課題,卻因牽涉眾多關聯環節、關乎國計民生,爭議之聲數年不絕于耳。浩大且繁雜的三峽工程可謂從誕生之初,便已被打上鮮明的政治烙印。
之前的爭議已成歷史,更為值得關注的,似乎是時下三峽工程的真實狀態。
2007年9月25日,上任時間不長的三峽辦(三峽工程建設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汪嘯風,于武漢主持召開三峽工程生態環境建設與保護研討會。他在會上說:“對于三峽工程可能引發的生態環境安全問題,我們決不能掉以輕心,決不能以損失生態環境為代價,換取一時的經濟繁榮。”
汪表示,三峽庫區歷來生態環境脆弱、自然災害頻發、水土流失嚴重,人多地少矛盾突出,不合理的開發造成生態退化,水土流失加劇狀況遠未得到根本扭轉。
說者有心,聽者亦有意。汪的言論一經媒體披露,旋即引發大量猜測,長江三峽開發總公司原總經理陸佑楣就此對《財經文摘》表示:“正是初來乍到的汪嘯風對局勢判斷失誤,過分擔心,才造成媒體乘虛而入、借題發揮。最終迫于輿論壓力,兩個月后,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不得不再次舉行新聞發布會,出來辟謠。”“武漢的會是個失敗的會,我沒有參加。”
2007年11月27日,國新辦新聞發布會上,汪嘯風特別指出:“總的來說,三峽工程對生態環境的影響利大于弊。按照這個結論,我在武漢會議上,充分肯定了三峽工程建設以來所取得的成效,其中包括生態環境建設與保護方面取得的明顯成效。”
汪繼續說:“我要給大家表明,這是中國政府一貫的立場,就是從項目研究開始,就十分重視存在的隱患和問題,而不是某些輿論所說的中國‘始料未及’,好像以前什么都不知道,不存在這個問題。也不是某些輿論所說的,‘中國政府官員首次承認這個問題’。”
此次會議上,兩院院士潘家錚亦直指西方某些媒體在刻意“妖魔化中國的三峽工程”:“最近我發現有一些媒體和記者對中國的偏見太深。他們對中國的成就、貢獻絕口不提,對中國的一些問題,或者說是‘陰暗面’,到處收羅、夸大歪曲、諷刺挖苦,甚至無中生有、挑撥離間。”
“作為我個人,三峽工程耗盡了我后半輩子的全部精力,現在這個工程被人們形容為妖魔、炸彈、一庫醬油,心里很不好受。我希望這些先生們能夠客觀地報道中國,中國人民歡迎朋友們的批評和監督,哪怕講得重一點,我們也是歡迎的,但是請不要‘妖魔化’。” 潘家錚坦露心扉。
三峽辦相關人士在兩番發布會的前后表述耐人推敲。同時另有人士預測,2008年三峽大壩將最終提前一年建成,175米水位箭在弦上,工程事體重大,潛在隱患有集中爆發的可能性。
這一切,使得本已敏感且一直備受關注的三峽工程,無可回避地再度激發起境內外媒體的報道熱情。
自1994年開工建設,到如今已近15年,對三峽工程的質疑、反對之聲一直未絕,甚至早在20世紀40年代這種聲音便已出現。三峽工程的真實情況到底如何?曾經的反建者預言是否果真發生?當下的移民、地質、生態、氣候狀態,是否果真如某些傳媒的描述?
在《財經文摘》看來,在爭論三峽上馬與否的問題上,任何一種觀點都不是一點道理沒有,任何一種觀點也并非十全十美。今天,我們審視宏偉的三峽工程,也會發現,在創造了若干奇跡,發揮了巨大作用的同時,這個龐然大物其實并非白璧無瑕。當然,有些人會把一條裂縫說成是滅頂之災,有些人會把這條裂縫用一點面粉遮蓋起來。這些其實都不是事實真相。

在眾多的論點前,我們也是茫然的。要把眼前的迷霧撥開,最恰當的做法,是到實地去再調查。
然而,記者不是專家。面對自然界的萬千造化,憑一雙肉眼很難看透一切。因此,我們的調查,還是僅能提供一些細節。
2008年1月17日—1月27日,《財經文摘》記者從湖北宜昌段出發,沿長江走勢,上行西進,經三斗坪,過秭歸、巴東、巫山、奉節、云陽、開縣、萬州,一路上達重慶。其間選擇為數不少且具典型代表特征的縣市、村落、滑坡地及移民區,進行了密集采訪。
適逢南方普降大雪,記者對庫區移民的生存狀態感受更為深刻。奈何三峽工程龐雜而嚴謹,雖經兩個月的緊張采寫,依舊惟恐掛一漏萬。本刊力圖通過此番實地調查及權威人士專訪相結合的方式,盡己所能地呈現一個當下的三峽狀態,以饗讀者。
爭議長江
“改良此上游一段,當以水閘堰其水,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資其水力。其灘石應行爆開除去。于是水深十尺之航路,下起漢口,上達重慶,可得而致。”孫中山在《建國方略之二——實業計劃》里,對三峽大壩建設提出明確建議,此時尚未有具體實施方案。
1944年,美國墾務局總工程師薩凡齊到訪中國,經實地查勘,寫就《揚子江三峽計劃》。此為三峽與國際資本第一次接觸。據協議,美應向中國提供30億美元用于此項計劃的完成,待大壩建成發電后,分15年償清。此計劃最終于蔣介石政府內外交困中破產。
有感于1954年長江洪水造成的災難性破壞,毛澤東多次接見“長辦”主任林一山,希望畢其功于一役,構建三峽大壩、平抑洪災,并于1956年著成“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詞句。
大壩建設進入快車道,爭議亦漸趨明朗化,主建派代表林一山與反建派代表李銳進入公眾視野。
2008年1月11日,就三峽大壩及中國水利建設一題,作為前水電部副部長、中組部副部長、中顧委委員的李銳,接受了《財經文摘》的獨家專訪。
70年與水電打交道的坎坷艱辛歷程,業已化作其等身著作,盡管李銳已91歲,聽力略有遲疑,卻純然70歲老人的體魄與精力,基本對答如流。
“毛澤東認為,在中國的建設問題上,首要問題是治水,第二個是修鐵路。”李銳開門見山地說。
據李銳介紹,水電和水利兩部門關于三峽工程的第一次公開爭論,發生在1956年。“當時,長江水利委員會負責人林一山在水利部的技術性月刊《中國水利》第五、六期上,發表了一篇兩萬字的長文。他提出,只有修建了三峽水庫,才能解決長江的洪水問題。為此,他設想的水庫蓄水高度為235 米。”
之所以提出235米方案,李銳認為,林一山的觀點是,只有這樣,才能形成1000億立方米以上的防洪庫容,從而把1954年長江防洪時擋不住的那1000億立方米的洪水全部裝起來。
“水電系統看到林一山的文章后,都認為,水利系統從自己的需要出發提出的這個方案,太離譜了。1956年9 月,作為對水利部門修建三峽工程主張的回應,我們在水電總局的技術性月刊《水力發電》上出了一期長江規劃專號,共有十來篇文章,其中主要的一篇是我寫的。文章發表之后,長江水利委員會不吭聲了。”
因在上世紀50年代始,便公開反對上馬三峽工程,李銳的意見得到毛澤東賞識,并借此成為其工業秘書,于1958年的南寧會議上得以與林一山公開辯論。“毛澤東當時就拍板說:三峽問題是個長遠問題,這項事情由總理來辦,李銳的意見好。”
依據本刊記者與兩院院士、前三峽工程論證小組技術總負責人潘家錚的交流,“李銳在緩建三峽工程上是立了大功的。在上世紀50年代修建三峽,既沒有可能性,又缺乏必要性,如果那時候去修,大概也是白花許多錢,最后不了了之。所以,那個時候反對三峽,確實反對得很對,我也贊同他。”
三峽工程暫且擱置
持反對意見者絕非李銳一人。當時的清華大學教授黃萬里因力主放棄三門峽建設而被打成右派、受盡折磨,最終仍堅信其堅持的觀點是正確的。他對長江三峽工程多次提出反對意見,并先后幾次直言上書中共中央最高領導人,以拳拳愛國之心,懇切言陳上馬利弊,怎奈大局已定。
2008年1月31日,經過多次努力,本刊記者在北京金融街富凱大廈,見到了已從長江三峽開發總公司全身而退并一直致力于中國水電建設的陸佑楣。
自1993年至2003年,陸佑楣見證了中國三峽工程上馬決策的艱辛歷程,以及開工建設后解決諸多困難與問題的繁雜與無奈。在長江三峽開發總公司總經理長達10年的任期里,陸佑楣對三峽庫區的一草一木飽含深情。談三峽,談三峽工程,陸佑楣的經歷具備無可爭辯的說服力。
談及黃萬里對水利的執著,陸表示:“當初修建三門峽的時候,他的反對意見是對的。三門峽在決策過程中對泥沙問題沒有重視,最終導致上馬不久即陷窘境。對黃萬里先生的學術造詣,我們非常敬佩。但對于長江三峽,因為上馬前后,他的歲數大了,也沒有去三峽做過詳盡的實地調查,沒有掌握客觀數據……”
作為中國水利界聲名卓著的工程師,黃萬里頗得學界景仰。此外,陸欽侃等多位相關老專家,也從各自角度對三峽工程倉卒上馬表示由衷憂慮,其中尤以航運受阻、泥沙淤積、移民安置、地質風險、文物保護以及重慶港命運等問題難以釋懷。
1986年3月,趙紫陽奉命考察三峽,之后對鄧小平說:“三峽上不上取決于三個問題:技術、經濟和政治。技術和經濟問題都可以解決,難辦的是政治問題。”鄧小平回答說:“如果技術經濟上可行,還是應該上。上,有政治問題,不上,也有政治問題,而且問題更大。”
其后,在經歷多數票表決通過后,185米高、175米設計水位的三峽大壩,于1994年進入施工階段,1997年順利實現大江截流,2003年完成第一期蓄水。

多次擱置但一直未被放棄的三峽工程,其論證與建設過程可謂一波三折、坎坷叢生,且迄今為止,對三峽工程的質疑與批評之聲一直未有消弭。
三峽庫區與壩區,牽涉湖北及重慶境內22個縣、市、區,175米水位線以下,大量農田預計被淹沒。據有關媒體報道,大壩建成前后,本為高危地帶的沿江狹長區域,地質狀態屢現險情,移民安置問題迭出,水質及氣候引發多種猜測。境外媒體連篇累牘的非理性報道,似已造成山雨欲來之勢。
一個本意為造福百姓的國家工程,緣何引致如此眾多的負面評說?三峽水庫在其宣稱的防洪、發電、航運等諸多功用層面上,究竟能夠起到怎樣的重要作用?投入產出如何評價?其潛在隱患該如何看待、如何化解?
問題復雜糾結,似一語難以道破。
懸念廟河
長江三峽系巫峽、西陵峽、瞿塘峽三段峽谷之合稱。此地歷經幾億年的地殼演變,逐漸形成如此險峻地貌,而長江沿岸各縣市山體滑坡、泥石流向來發生頻繁,地質狀態并不穩定,史料對此多有記載。
難以回避的是,伴隨著三峽大壩建成并陸續實現三次蓄水,時下水位已達156米,兩岸山體長時間保持高水位浸泡后,位移作用加劇,滑坡風險不斷加大。國家雖投入巨大財力物力進行監測與治理,依舊問題難解。
三峽工程依據上下游江段,大致可分為壩區與庫區兩部分。壩區以三峽大壩所在地宜昌市夷陵區三斗坪鎮中堡村為中心向外圍擴散,主要側重在秭歸縣和宜昌市夷陵區,其壩區四鎮分別為太平溪鎮、三斗坪鎮、樂天溪鎮、茅坪鎮。而自此向上游達重慶段,則為庫區。
與壩區地質狀態相對穩定不同,庫區的滑坡與泥石流較為活躍多發。本刊記者通過對秭歸、巴東、奉節三地滑坡高發區重點調查采訪,基本得到這樣一個粗略判斷:滑坡治理屬疑難雜癥,根除幾無希望,大水長期浸泡的明顯特征,除卻催生新滑坡外,也對老滑坡的復活起到推動作用。
依據長江三峽開發總公司原總經理陸佑楣對本刊記者的表述,對于滑坡高發區,治理不是終極方法,出于對移民生命財產安全考慮,“我已經同原國土資源部的田鳳山有過交流:這個事情,惹不起,就得躲,絕對不可馬虎。”
頗為蹊蹺的是,沿江各地政府對于滑坡治理及相關地段移民搬遷的總體態度,存在巨大差異,本該公開披露的地質險情,因種種緣由無法獲得關注。甚至有的當地政府明令禁止當地居民、村民與媒體尤其境外媒體“亂講話”。
2008年1月20日,大雪紛飛,地面濕滑泥濘。出租車駛出秭歸茅坪鎮,近一個小時才到廟河附近江邊,但欲達廟河,仍須再度搭乘過江擺渡到對岸。道路艱險,盤山公路既窄且陡,出租車沿右側行駛,左側為直壁數百米的石頭山,右側為深達百米的河谷,略略可見碧綠且安靜的江水,探頭下望不免暈眩。
此地的“野貓面滑坡”,已得到宜昌市國土資源局的些許關注,但其具體狀態及該地村民的移民搬遷情況,卻從未有過細致披露。2007年8月,《華爾街日報》記者Shai Oster率先發出英文報道并引致廣泛關注,以此為分界線,德國、英國、新加坡記者之后都曾到此處采訪,但大陸媒體至今尚無有過深入調查。
從擺渡處上山,蜿蜒曲折的盤山路,需徒步行走至少一個半小時到野貓面。紛飛的大雪,使得原本就極其陡峭的道路更為艱難,連綿起伏的群山歷經連續8天的雪飄,業已化作白茫茫一片,能見度不高。依稀可聞山下百米處過往船只發出的聲聲汽笛,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路邊的柑橘樹零星掛著橙黃的果子,與皚皚白雪相互映照。有當地村民告訴本刊記者,此地交通尤其不便,加之今年柑橘價格偏低,大量柑農選擇了暫且棄而不采。
野貓面滑坡體所涉村民基本已經完成搬遷,但幾百米長的裂縫依舊可見,治理的痕跡亦分外明顯。滑坡體地處高處,一旦發生垮塌、傾滑,后果不堪設想,且此滑坡距三峽大壩直線距離僅17公里,一旦山體瞬間滑入江中,其巨大的重力效應以及連帶的涌浪作用,非但會對江面船只造成致命打擊,更對三峽大壩造成垮壩威脅。
廟河村黨支部書記李發成在詳盡查閱本刊記者有效證件后,依舊充滿警惕且不無懷疑地解釋說,不但秭歸縣及宜昌市國土資源局專門就此設置了監測點進行密切監測,村里也有四人每天都在參與防治工作。
有當地村民悄悄告訴本刊記者,因此前以美國《華爾街日報》為代表的媒體,曾前往此處調查采訪并已發出大量“負面”報道,引起中央高層重視,宜昌市專門責令秭歸縣,要求當地村民尤其要盯住到訪的外國人。“一旦發現有不認識的外地人乘擺渡進村,要迅速電話通知村支書并上報縣委、市委。”秭歸縣公安局甚至專程驅車到此做過相關口頭傳達。
李發成見到本刊記者幾分鐘后,即頗為自豪地表示:“你幾點坐的擺渡,幾點下來的,下來以后和誰有過交流,交流了什么東西,誰給了你電話,我一概清楚。”惟恐記者懷疑,他還將其掌握的消息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廟河村全民動員,對媒體嚴防死守、如臨大敵,其組織之嚴密令記者頗感驚詫。
記者向李發成求證“秭歸公安局到廟河傳達會議精神”一事之真偽,李略有遲疑,接著向本刊記者反問:“限制得了嗎?比如說我是村里的書記,你不讓村里老百姓說話,他不是還會說?更不要說縣里、市里的干涉了,限制也起不到作用。”
他還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一個美國的記者來這里欺騙老百姓。他跟老百姓說,你按照我的意思說,我就可以從美國搞贊助,把錢給你們。他的采訪是帶有欺騙性的。如果我們說三峽真壞,我們的困難好大,他就從美國給搞贊助,這根本不現實,都是騙人的,你有什么能耐從美國搞錢過來?這不是在騙我們老百姓啊?”
李發成對《華爾街日報》記者Shai Oster記憶仍很深刻:“以為他是過來玩的,還帶著個中國人,以為是導游,哪里知道他們是來搞這些的。”“他們的目的很惡毒,是借這個攻擊共產黨的政權,說共產黨的壞話。他們不希望看到中國發展得好。”
當記者詢問,李發成是否看過相關報道、緣何得出如此評價時,他卻回答:“我們這里信息閉塞,沒看過。”

本刊記者曾與Shai Oster有過數次交流。他表示:“沒人給我壓力,如果報道得不好,那是我的能力所限。”但他同時坦言,文章發表后再度到廟河時,“比較獨特的感受是,雖無人阻攔,卻發現當地農民一邊說話,一邊悄悄打電話,而且事先要求我必須把記者證拿出來看看。”
地礦部長江三峽鏈子崖和黃臘石地質災害防治工程指揮部總工程師徐開祥,在接受《財經文摘》采訪時分析說,廟河野貓面滑坡已基本穩定,且屬老滑坡,若按嚴格定義,應稱之為崩塌堆積體,和滑坡并非一碼事。“野貓面堆積體啟動很困難,基本不會滑下來,而且我們也在密切關注。”
徐開祥甚至半開玩笑地表示,野貓面裂縫寬度僅為1厘米,不存在顯著風險,完全沒必要過于恐慌。“我幾十年搞這個,有把握。之前我就和‘長江委’說,放心吧,不會滑下來。但他們畢竟不是搞這個專業的,又有些閑錢,就去做了搬遷和治理。其實這就像生病了看醫生,醫生說,你這個病沒事,可病人卻始終不放心,老想著應該吃點藥才踏實。”依照徐開祥的說法,“‘長江委’在野貓面,屬于花錢買放心。”
徐開祥坦承,前一段時間,主要自2007年8月開始,美國、法國、德國等國記者,陸續發表了大量有關三峽工程的報道,在國際上造成了較為惡劣的影響。尤其對長江三峽開發總公司,以及對三峽工程肩負相關責任的單位及人員帶來了一些困窘,上面已要求相關人員不要再與記者過多交流,尤其警惕境外媒體。
據徐稱,法國總統薩科奇訪華前后,該國報紙《費加羅報》對三峽工程進行了一些片面和不公正的報道。“因為這些媒體的記者不做這個專業,聽到的消息也并不一定可靠,只是聽說鏈子崖就炒作鏈子崖,聽見野貓面就炒作野貓面。我只能說,每個人的研究領域不同,所處的環境和所堅持的立場各異,所以不好揣測他們的動機良劣。”
他還說:“其實關于鏈子崖的問題,已經不再是保密的事情,當初李鵬就親自去鏈子崖督導過此事。有時間你去鏈子崖,去庫區看一看,走一走,其實從2003年第一次蓄水到現在,并沒有發生特別惡劣的地質災害現象。”
徐開祥對本刊記者表示,從1986年,地礦部即對三峽庫區的地質狀態進行過“剃頭式摸查”,基本掌握了所有的地質細節,相關情況已經建立數據庫。“從奉節到三峽大壩這一帶的地質考察,我密切參與過,前后歷經5年,‘長江委’專門編制過相關初稿,最后由我執筆完成。2003年,長江三峽完成了第三期地質災害治理,一直在密切監測治理,盡管清江庫區新近又出現了兩起山體滑坡。”
另據本刊記者了解,野貓面滑坡附近村民,大多已就地安置,另有很少人搬遷去了秭歸縣茅坪鎮及宜昌。盡管移民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安撫,但滑坡風險卻依舊難以回避。
困境巴東
自秭歸茅坪港出發,順水路快船一小時到巴東。從巴東港沿臺階一路上行,清晰可見沿江對岸史家坡滑坡治理現場,此處位于巴東縣神農溪大橋附近,為神農溪與長江交匯銜接處。
1月22日下午兩點,本刊記者到達史家坡。除卻滑坡體,令人心驚的,似乎還有當地村民的生存狀態。從巴東碼頭坐出租車,過巴東長江大橋,在神農溪大橋附近從左手邊的山路望下去,可見當地移民新建的房子數十處連成一片,匾牌上有清晰的字體:沿渡河鎮。
史家坡未曾拆遷的民房已經不多,且基本坐落在已經發生過的大滑坡上,隨時有再次滑動而房倒屋塌的可能。房子左邊是寬闊的江面,舉目不遠處可見神農溪大橋。右邊寬約五六米的柏油馬路,已大面積嚴重塌陷,一條長約十數米、寬尺余的大裂縫如斧鑿般,將柏油路齊整且干脆地剖開,裸露在外。塌陷區方圓近一公里,核心地帶呈明顯盆地狀并向江心傾斜。
房屋依水而建,為長江沿岸較為典型的建筑風格。右側是綿延的山體,馬路位于房屋與山體之間。據稱,滑坡發生時,此處山上有大量山石下來,一輛摩托車被重重地埋在土石里,人員死生不詳。截止到目前,地質勘查與治理依舊在進行中,“每過幾天,就有人過來監測。”

觸目驚心的,是記者重點采訪的一家。戶主為程姓,因滑坡風險而受困,政府一次性包干補貼10萬元后,告知必須搬遷。依據其自我解釋:“起(建)房子太貴,在那邊買了一片地花了3萬元,父親在這一段時間病倒,房子起了一層就沒錢了,只能又搬回來。”
大雪彌漫,寒冬難抵。破亂的房子里,一家四口(老人、老太、中年婦女、兒子)圍著一個巨大的樹根烤火。老人68歲,懷里抱著一個不足一兩歲的孩子,中年婦女為典型的川鄂女子,眼窩深陷,而旁邊一間屋子顯然已經拆除大半。
穿過裸露的磚墻,可以從馬路對面看過來,一口碩大的黑油棺材,穩穩地居于正中。言談間,女人推開另一扇房門,屋里漆黑,一男人將死。
依照當地多位村民對本刊記者的講述,史家坡滑坡治理尚未完成,其沿江地段即整體垮塌下來,10來根原本挺立且用以治理滑坡的石柱,在江邊歪歪斜斜地連成一條線,就勢向江邊傾倒。
村民程耀慶談及此次滑坡經過時說:“沒有搞三峽大壩、大壩沒有蓄水的時候,我們這一塊挺好的,從來沒有什么滑坡。三峽大壩一建起來,水一下子就把它泡塌了。現在是156米,從第二次蓄水,它就成這個樣子了嘛。我們家的田折(損失)了這么多,都塌下去、滑到江里去了。5月(2007年)開始下雨,房子補貼大概是9月到10月份發下來,從一下大雨開始,那幾個柱子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村民劉永新也有幾近一致的說法。
本刊記者調查采訪獲悉,巴東縣全境地質狀態堪憂。據了解,除卻史家坡,另有包括黃臘石、野三關、馬宗山、黃土坡、沿渡河等地程度不一的滑坡數十處,都是比較顯著的地質災害。據稱,扁擔形的巴東,南北長800里,滑坡隨處可見。
徐開祥坦承:“1963年意大利瓦以昂大壩的教訓極其慘痛,它是2億多立方米滑坡,把水庫里的水全擠出來了,造成2600多人喪生。但當初誰也沒有預料到,會發生如此大面積、大規模的滑坡。而目前巴東縣的地質狀態對于整個三峽工程來講,非常值得警惕。按照某些人士的分析,如若果真發生瓦以昂大壩類似慘劇的話,巴東的可能性最大。”
盡管如此,徐開祥堅定地認為,上世紀整個60年代,全球對山體滑坡以及大壩建設的認識,與現在相比完全不同。當下更加專業化,更加成熟,知識也更加豐富。
“我們已對巴東地下200米的地質狀態進行過研究,監測數據并未發現地殼明顯變動隱患的存在。但瓦以昂大壩的教訓實在太慘重,不能不重視。巫山、巴東、奉節都存在這樣的問題,存在類似的擔心。我們通過前期預防與治理,力圖消除這些擔心,化解上述風險。”他說。
據本刊記者了解,針對可能出現的危局,國土資源部已聯合其他部委制定專項應急預案,成立了專門應急隊伍,一旦出現上述態勢,將立刻果斷動作。除卻國土資源部,各區縣國土資源局亦已制定相關應急方案。
黃臘石滑坡為國土資源部重點監測治理的對象之一。
從巴東港出發,沿著陡峭的山路穿梭下去,山越來越高。車子沿著盤山路疾行,大雪。
到得黃臘石村,天色已近暮時。山路兩邊,可見大大小小的籮筐里,滿是柚子與柑橘。穿梭一個多小時,沿途極少過客。拐過一條山路,可見兩個不小的石墩。據稱,那里曾計劃修建一座石拱橋,橋在合龍之際發生垮塌,死去數人。
繞過石拱橋,山路連續拐彎,左側相對的,便是仰頭90度方可見頂的垂直山體。司機難以理解記者在大雪之日去往如此艱苦之地的動機,“但凡掉下一小塊石頭,整個車子就完蛋了。經常有車翻下山去,基本上是車毀人亡。”
村民宋發見的三層小樓,已相當程度地開裂。據其妻子講述,他們之前在這里生活了10年,都沒有問題,而三峽蓄水這幾年,尤其是2006年和2007年,二樓、三樓陸續出現裂縫和嚴重漏雨現象,巴東縣國土資源局以及地礦部進行了資料備案并拍攝了相關照片,但搬遷補償之事從未提及。
記者確見墻體裂縫上有黑筆描畫的痕跡。到頂層平臺,可見瀝青修整過的斑斑點點。“他們每5天來一次,10來個人,1輛中巴車。”
宋發見表示,附近其他村民住宅都出現了類似的情況,而且房子正對面的山體也多次傾滑下來,上面房子扭曲變形的狀態更為直觀。

在黃臘石滑坡處,可清晰看到目前的治理狀態。隨著大面積山體緩慢滑入江中,泥土壅塞了很大一片江面,原本水流過往的地方,因土石囤積形成小規模沖積平原的狀態。出于防止高處山體再度發生嚴重位移、垮塌、下滑的風險,國土資源部已在此滑坡核心地帶,進行了水流疏導以及山體固定的治理措施。
本刊記者在現場看到,數條橫縱有序的導水槽,在滑坡體前舌部位業已造成切割狀或五花大綁狀,下滑體也已做了封閉固定。但從黃臘石滑坡體抬頭向左上方望去,又一大片滑坡將幾間小房子廢棄,房屋磚石尚零星可見,其房基地處很大一片面積已平整,紅黃的地基與周邊的蒼灰底色形成對比,分外明顯。宋發見告訴記者:“是去年大雨過后垮下去的。”
就黃臘石滑坡,陸佑楣對本刊記者表示:“治理已大致結束。就目前狀態看,已基本不會發生更大規模的滑動,因為其滑坡體前端已經觸到了江的對岸,應該穩定下來了。而且你也看到,現在通過疏導、排水、綜合治理,風險在淡化,國土資源部始終對這一帶保持重點監測。”
陸佑楣表示,他一直認為,巴東、秭歸理應合并。“秭歸的地質狀態非常好,目前新縣城修得也很漂亮。秭歸本來很窮,只是種植一些柑橘、茶葉,現在開始有點現代小城鎮的感覺了。但你去看巴東,純粹就是山里的小城,交通不便,地質不穩。秭歸與巴東應該合二為一。不過,現在的事情很難辦,拆好拆,合并不好合并。”
巴東舊縣城已大部淹沒于水下,而其第一次“后靠”、“搬遷”則選擇了黃土坡。記者與多位地質專家及當地知情人走訪交流獲知,黃土坡的地質狀態隱患顯著,而其第二次搬遷選址依舊問題重重。
本刊記者先后與巴東縣委新聞宣傳處干事曾冰、巴東縣政府外宣辦主任歐陽開屏、巴東縣委宣傳部部長周天易有過多次交流,巴東的地質及移民狀態,令當地政府頗為焦灼。黃土坡搬遷依舊半推半就,雖險情危急,部分單位、居民已經遷移,但至少半數以上一直未有動遷,或存僥幸心態,或赤貧無力,原因各異。
記者在巴東黃土坡看到,街上人流穿梭,市井氣象濃郁,商販如常。沿江部分樓房雖已清空,卻有大量貧困人口乘機入住。據悉,黃土坡雖已上報,卻一直未有國家審批,專項資金遲遲未到,本為國家貧困縣的巴東,再現無力與無奈的困窘之態。
當本刊記者將此問題拋予陸佑楣時,他表示:“這個東西,你得去問三建委。”
觀望奉節
此前便已知悉,奉節移民搬遷飽受質疑。
1月23日晚10時,客輪由巴東經巫山,前往奉節。奉節碼頭小販跑動,長長的竹竿頻繁地在甲板與碼頭間來往,在夜色與燈光下遞送鈔票與物品,臍橙、柑橘、方便面。風大,雪冷。
1月24日,奉節縣康樂鎮河水村四組。自三峽大壩三期蓄水至今, 本來安逸無爭的村民們發現,沿江的房子、豬圈、農地,相繼開始出現開裂下滑的跡象。2007年汛期過后,數家住宅、院落呈現的巨大縫隙觸目驚心,最小處亦足已放入一枚柑橘。
來自萬州、給親家看家數年的徐姓農民告訴本刊記者:“我是眼睜睜看著豬圈塌陷,并滑到江里去的。”據講述,此地發生傾滑、開裂,最早是在2003年,也即三峽大壩第一期蓄水后,2007年則出現更為嚴重的地質塌陷、下傾現象,數處民宅向江心一側倒塌。
2008年汛期即至,村民的惶恐似有據可尋。記者在現場留意到一個細節:一大片寬度至少10數米、本來與兩側齊平的沿江土地,至少下沉1米左右,且從高處到江面處傾滑數十米,已掛滿金黃色果實的兩株橘樹,已歪歪斜斜地幾乎扭結成一株。
村民黃昌榮告訴記者:“坡地一晚上滑出去了數十米。”一家民房右側建有十數級臺階,時下已斑駁開裂,裂度寬數厘米,且成下沉狀。
沿此地向下望,清晰可見大片堆積狀黃土,即為當時沖積而成。原本位于高處的屋瓦,卻三三兩兩地分布到了江邊。由青磚水泥搭建而成的民房,多可見裂縫及側滑跡象。當地村民講述,當年建房子為夯實地基所付出的成本,比地基上建房子的投入還要大,但依舊在“泡軟”后的長江山體作用力下,顯得脆弱不堪。
與河水村相去數十公里,抵金盆村。
金盆村的滑坡跡象,與河水村大同小異。數位村民紛紛對本刊記者表示,以前江水遠未及此,但隨著三峽大壩數度蓄水,尤其目前水位上漲到156米后,大量歷來穩固的山腳被淹沒并長期浸泡,極其不穩定。近兩年,小規模側滑事件經常發生,房子開裂現象已司空見慣。
據記者了解,目前金盆村為數不少的村民,并未選擇“上移”與“后靠”,而是依舊居住在已經開裂的屋子里,雖知風險,但“政府的補償款根本不夠起房子的,他們對房子的丈量方法也不對”。據悉,奉節縣已向金盆村村民發出通告,此地滑坡危險,要求搬遷。
“國家對房子給予補貼,按照原來房屋的居住面積以平方米計算”,但丈量數據以及分配補償款方式,卻只計村民住宅“正房”、“而且是正房的使用面積”,不但庭院一概不算在內,且屋檐也屬計算之外。于是,村民普遍表示不同意。
從金盆村與河水村繼續沿盤山路前行數十分鐘,可見一處規模與面積更為巨大的滑坡體。據當地村民講述,2007年大雨過后,滑坡體從200多米高的山上下來,一路不停,直接沖進數百米深的長江。此間的盤山公路至少阻斷、封閉半個月,也有兩個月的說法。
截止到目前,記者依舊可以看到,滑坡斷面呈鮮明暗黃色,顏色與周邊迥異,散亂的黃土與碎石雖經多次鏟除,仍堆積得到處都是。原本為公路護欄的鋼鐵圍架,卻出現在近百米深的河谷里,土石遍野。
本刊記者多處求證獲知,175米三峽大壩水位線雖在設計范圍,但近期不會成行,也無具體時間表。主要原因在于,沿江地質狀態已造成巨大壓力,貿然漲水后患無窮。
陸佑楣對本刊記者解釋說:“2008年汛期過后,三峽大壩也不會漲水到175米,至于是否會從目前的156米漲到166米、172米,也要看春節前后的會議情況。175米是完全不可能的,166、172也許有討論空間,但即使如此,也需時間。”
陸佑楣認為,目前清庫工作無法落定,大量移民安置出現問題,滑坡地治理存在隱患。只要把庫區的問題解決好,排除掉隱患,漲水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而前期工作卻艱難無比。“基本操作流程為,春節前開會研究策略,漲水程度看汛后,而平時的三峽水庫,基本是按照145米運行。”
盡管175米尚存空間,但沿江地質依舊險象環生,周邊村民的惶恐心態無法消散。據本刊記者在奉節的走訪,大量居民、村民對政府在滑坡治理上的能力與態度表示懷疑,而奉節縣新縣城的地質風險,甚至成為全城百姓的笑柄。記者在奉節新舊縣城采訪過程中,多次聽到如下表述:“其實舊奉節比新奉節穩定得多,只是大部分被淹沒了。”
奉節全縣地質治理,已給各級政府留下問號。
激流暗涌
移民安置或可成巨大問題。
宜昌市夷陵區三斗坪鎮中堡村,三峽大壩所在地。在這里,《財經文摘》記者第一次聽到有關付先才的故事。

根據中堡村五組村民高端章、高長義的講述,庫區與壩區大量三峽移民,對國家補償款的具體發放數額存在“極度”不滿情緒,尤其是原本耕田、后失去土地實現“農轉非”的農民,因失地且無生存特長,出現的極端情緒更為強烈。
與政府協商無法奏效,甚至出現言論壓制的現實,導致村民上訪甚至集體上訪事件層出不窮,付先才為其中較為知名的上訪代表。記者調查獲悉,付先才在湖北宜昌尤以秭歸縣幾近家喻戶曉,而因其住處距離中堡村近在咫尺,于是多有熟識,“我們在江南,他在江北。”
據村民講述,因家境貧寒、對移民補貼不滿,且其兒子在中國政法大學在讀,對局勢相對掌握,“50多歲”的秭歸縣茅坪鎮楊貴店村村民付先才,選擇了到省城以及北京上訪的通路。“多次上訪,無一成功”,不是被接回來,就是被政府明確警告、監控。
但付先才不肯罷休,通過獨特路徑,與境外媒體及德國使館人員獲得直面交流的機會,將目前三峽移民的生存狀態和盤托出。德國使館借助德國媒體對此進行了披露,“在國際上造成了不好的影響,而且他始終和外國人保持交流。”最終某日,“被七八個不明真相的人幾乎毆打致死,后來送到醫院,命雖保住了,下肢已完全喪失功能,終身殘疾。”對此,本刊記者多次明確聽到“政治暗殺”的說法,且言之鑿鑿。
據悉,此事發生于2006年5月,迫于相關壓力,秭歸縣已向付先才應允發放相關額外補貼。年屆68歲且之前在中堡村做隊長多年的高端章,對此解釋說,因為大陸媒體無法報道真相,“付先才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高認為:“大陸媒體對移民存在問題的,一個字都不寫。曾經來過一個記者,我們去找他談,可是,他回去以后一句話都沒寫。他后來跟我們說,你們反映的,都是實際情況,都是真實的,但是不敢寫;就是寫了,編輯也不批;批了,社長不簽字,也就不敢登。”
選擇上訪道路的,僅僅在三斗坪一地,便可舉出多例,涉及人員幾十名,有群眾,有共產黨員。據高端章講述,中堡村村民高啟章、高德雙因移民安置問題上訪,被以“沖擊黨政機關、聚眾鬧事”罪名判刑,且在判刑下達前即已關押數月,后因德國媒體報道受到關注,此事恰發生于其時,當地政府遂將二人釋放回家。
“高啟章和楊興福被判刑3年,關起來了,都簽過字的。后來通過德國的報紙報道以后,那時候其實已經宣判了,上面也不說維持原判,卻說,把他們放出來在家執行。搞了3年,現在沒事了。”
“現在關鍵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資金不到位,移民都是移窮了,沒移富。這也是最大的一個問題。至于什么政治地位,那都好說。毛澤東時代說以階級斗爭為綱,但他給你蓋房子。而現在的問題就是經濟問題,我們不能生活,就這個事。”
高端章認為,他的說法,完全可以代表大多數上訪者的想法:“如果地質風險,上面會考察,這里不能住人,就搬走了,危房就加固,整修。關鍵是人民生活問題,大壩移民影響到了人民的生存。現在老百姓沒法生活,接連不斷上訪,個人的,集體的,隨時都有。我給國家算了一下,移民搬遷戶均不足一萬,安置一個人,人均不足八千元。所以我們三峽移民就依靠上訪,但是上訪就被鎮壓,多次鎮壓。”
“這里一般不來外國記者。如果來了,被當地公安局曉得,就讓他趕緊走,不準在三峽逗留,他們接觸不到老百姓。你是中國人,所以比較安全。現在我們看不到外國人了,原來經常看到,他們講的話我們不懂,就用文字寫。外國人現在旅游都是集體來,不準散伙,只是周邊看看,再到大壩看看,不準和村民交流。修建三峽大壩的好處,我們也曉得,防洪啊發電啊,倒是比較好。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把移民安頓好,這是它最大的弊病,移而不安,安而不穩。”
“到現在,只是一個非農業戶口,你得自己去謀生。現在能夠出去的,都出去打工了,不能出去打工的,成天困在屋子里,今天找政府點兒事,明天找政府點兒事。”高端章分析說。
《財經文摘》記者沿三峽庫區一路走訪,秭歸、巴東、奉節,發現移民反映的主要問題大同小異,其對地質、生態、氣候關注不多,重點是圍繞移民補貼款發放做文章。上述高端章的說法,在記者之后的采訪中數度被重現。

1月19日,秭歸縣新城區茅坪鎮,記者被有序建設的移民新村所吸引。
樓房基本分兩類,位居地勢高處者為當地開發商建設,普遍為六層,同城市建筑無太大區別。“縣里欠人家錢,還不起了,就把這片地抵給了他們,他們建了房子再賣給移民。”位居低處者,往往是移民自建的房子,新舊造型不一,但基本都是樓房樣式,三層或以上,街面的房子看起來還好。
記者分別前往上述兩處居民點采訪,被大量的移民抱怨包圍,目標直指補貼款太少,“活不下去了。”
基本一致的說法是,中央的政策是好的,當地政府執行得不好,被貪污挪用了。缺地農民和無力維持生計的老人捉襟見肘。好一點兒的有低保,每月50元,但“從2007年7月到現在,只發了去年的,而且是前幾天才拿到”。
得知來的是記者且來自北京后,多位移民圍住不放,一定要記者將移民真實的狀態“反映給中央”。不難看出,移民對當地政府粉飾太平、遮掩真相的手法痛恨之至。
原秭歸縣茅坪鎮徐家沖一組一丁姓農民告訴本刊記者:“我1949年的,打工打不了,政府不管,地也沒有了,豬也不能喂。從1996年第一期移民,我在這里住12年了,過年政府連塊豆腐都不給。我是黨員,我說話負責任。”
“上面誰來走訪?比如你是上級,想要到我這個地方來走訪,他狗日的得到這個消息以后,村里和縣里都安排好了,根本不到老百姓家里來,看都不看!去誰家,該說什么話,事先都安排好了。上級領導一來,老百姓不能靠近,對政府有意見的、上訪過的,不準出家門,不準向上級領導反映情況。縣里說了,上級到你們家去,要說好話,說我們多安居樂業,秭歸縣的移民安置多么好,電視一播,縣里給你錢。”
記者在秭歸縣移民區走訪獲悉,某戶移民因拒絕與秭歸縣政府充分合作,拒絕說移民“安居樂業”之類的話,本已安置于其房間里的現代化裝置,立即被縣里搬走,選擇了其他人。“他不敢說,說了同樣挨揍。移民都活不下去了,他敢說我們過得好?!”
巴東黃土坡、奉節新城區,記者多次聽到移民上訪案例,以及“活不下去了”的說法。在巴東采訪期間,一位年過70歲的老人攔住記者說:“我們說的情況,代表絕大多數。上訪的人以前是這樣,每家掏5塊錢資助幾個人去北京,國家領導人我們又見不到,到北京不得不找信訪,信訪的人就直接給巴東縣移民局打電話,說‘人來了,你們趕緊接回去’。”
“第一沒田種,第二不能喂豬,第三我們這些老家伙,打工人家不要,我們怎么生活?現在蓋了樓房,我們卻根本過得不舒服!”
既然如此拮據,緣何將房子建設得如此整齊劃一?秭歸茅坪鎮丁姓移民對此解釋說:“他那個時候是有規劃的,有圖紙。如果你不按照他的圖紙搞,就不能搞!”
就付先才現象及移民安置問題,本刊記者與陸佑楣有過深入交流。陸佑楣表示,付先才的故事,他已聽說,但具體情況不詳。“移民問題是一個社會問題,不能不重視,是必須要解決,必須要處理的。”“也許,可能還有更多地方、更多移民,比你看到的更嚴重、更復雜。”
“三峽工程導致的最大問題是移民。如何安置這些移民,補貼款如何到位,這些問題都要質問三建委。給了他們錢,為什么把移民問題處理成這個樣子?”
頗具深意。
李銳就三峽移民問題與本刊記者交流時,將自己早年出版的《論三峽工程》慷慨借予,并語重心長地表示,他曾向中共中央提出過建議,成立“三峽省”,但隨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搞了一年多,搞不下去了。”
李銳認為,三峽工程最大的問題是移民問題,然后才是地質災害。“關于庫區移民問題,我是親身體會過的。我搞水電站,最怕的就是移民。新安江水庫修好快50年了,移民問題依舊存在,三峽移民必定更復雜、更嚴重。”
對于移民因補貼款不斷上訪的情狀,陸佑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各地移民局處理移民補貼,基本是一個人6萬元,但2/3要拿出來做統籌,比如新縣城的選址、基礎設施建設,到移民手里的大概在1/3。可能各地政府在策略執行上略有出入,于是存在差別。按照新近規定,失地農民一個人一年再給予600元生活費,一個月50元,計劃補償20年。”
“這些錢在當地吃飯大約是夠了……”陸佑楣頓了一下,略做思索,說:“也是,我也覺得這些錢不夠。”
“以現在的電價計,兩毛五一度,如果電價漲五厘,到三毛。這些錢三峽總公司又不要,若直接投入到西部去,給移民做相關工作,應該是有幫助的。”
尾聲
記者是帶著一大堆問號到三峽去的,回來時,問號仿佛更沉重了些。
這樣一個舉世矚目、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工程,這樣一個經過幾十年爭論和斗爭、歷經波折上馬的工程,有著很大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有些問題產生也是不可避免的。問題在于,如何看待和解決這些問題。顯然,以工程宏大為由而對問題視而不見,或是遮遮掩掩,或者是戴上有色眼鏡以偏概全,或是有意抹黑,這些都不是客觀的態度。
遺憾的是,這種傲慢與偏見帶來的問題,不但出自某些海外媒體,有的也出自國內的某些政府部門和機構。
三峽工程牽一動萬。移民、地質、氣候、生態、文物保護等,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都絕非易事,更絕非小事。回避、弱化、掩蓋只能將問題積蘊、擴大,以至于最終膨脹到無法消化;而帶著惡意的攻擊,更是無助于問題的解決。關注、袒露、討論、協商治理之道,方為解決問題的應有途徑。
三峽工程為世紀工程,已為中國人民帶來巨大的民族驕傲,亦理應在未來的發展中拭去隱患,撫平矛盾,在防洪、發電、航運、灌溉等諸多層面,為偉大的中華民族發揮更為顯著的功用。
我們關注,我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