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在心理救援現場

采訪謝鴻瑾老師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分享，分享她在四川救災一線的經歷、情感和思想收獲。因為謝鴻瑾老師不只是來自省錫中的一位抗災志愿者，她的四川救援之旅還使我們的善良愿望找到了一個最踏實的著力點。應該說，她在災區奔走了多遠，我們的愛也同時被她傳播了多遠。

一、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足音

2008年5月26日凌晨4點鐘，K292次列車憋足了勁兒長鳴一聲，迫不及待地駛進綿陽火車站，這一路上地震的余威迫使它跌跌撞撞、走走停停，它一肚子委屈的確需要宣泄一下：此時比正點到達晚了整整9個小時。

火車還沒停下，謝鴻瑾與她的隊友們已在昏暗的夜燈下背起了裝備，站在過道上等待下車。暗淡的燈光下每個人都變成了長著兩條腿的背包，背包里塞著大約20公斤的裝備。這是他們未來十余天生活的必需品，包括睡袋、衣褲、鞋襪、壓縮餅干、壓縮飲料、藥品、手電、洗漱用品等幾十樣東西。基本目標是即使不使用災區的資源也可以獨立生存十日。

似乎從剎車到停車的這幾十秒鐘顯得格外漫長，在挑戰心理承受極限吧?“我的等待是值得的，因為我馬上就要下車并開展工作了!”謝鴻瑾不自覺地為自己進行了一次心理干預，職業習慣，她需要自己有一個陽光的心態，并能用自己心中的陽光驅除別人心底的黑暗。他們一行26人從南京市心理危機干預中心出發，他們的身份是“心理危機干預志愿者”，他們在此時來此地的目的就是對生活和工作在災區的人們進行心理危機干預。

團隊的心理危機干預工作在路途中已經開始了。5月25日下午川陜一帶發生6，4級余震，當時火車行駛在陜西南部大山里，震感十分強烈。列車采用了緊急停車的方案，正好泊在一座高架橋上，橋面離河谷有30多米高，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就如列車一樣被懸空了：如果再有強震的話，這橋能撐得住嗎?如果……這一懸就是5個小時，謝天謝地，最終有驚無險!停車不久有旅客開始產生應激性反應了，抱怨和咒罵，起坐不寧，來回走動……不安的情緒開始在列車上蔓延，車廂里亂糟糟一片。此時領隊徐清照(男，1972年生，香港中文大學研究生導師)要求隊員們分組學習，公開討論和交流進人災區的工作方案，以此來轉移旅客的關注焦點。后來他又帶領大家唱一些勵志的歌曲，《朋友》、《陽光總在風雨后》、《同一首歌》……一首接一首，周圍的旅客也紛紛加入到合唱中來，團隊成員用自己的行動感染了其他旅客，車廂里躁動緊張的空氣漸漸地清爽舒展起來。

火車終于停穩了，謝鴻瑾的腳步落在災區的那一刻。她聽到了那聲聲清晰的足音，她的心突突地撞擊著胸膛，她在心里呼喊著：汶川，我們來了!

謝鴻瑾當天的日志里有這樣一段文字：

我們終于在5月26日凌晨四點到達了四川綿陽。由當地的志愿者送我們到駐扎的地方，他帶我們到一個帳篷駐扎點，指給我們一塊空地說：“你們就在這里駐扎吧。”天還沒有亮。大家就在馬路邊上東倒西歪地睡著了，養精蓄銳等待天亮。

凌晨的綿陽還在沉睡中，整個城市很寧靜安詳，正是梔子花開的季節，花香怡人，但一頂頂的帳篷提醒我們。這個城市剛遭遇過地震的沖擊，受到過重創。這不禁讓每一個志愿者心情沉重，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

二、平靜的水面下涌動著駭人的危機

5月26日上午，團隊忙著支帳篷，本來帶了四頂帳篷，但是只有支兩頂帳篷的空地，加之這個26人的團隊中僅有5位男士，“勞動力”嚴重短缺，況且都不足熟練勞動力，所以就只支起了兩頂。每一頂帳篷里有8張單人床大小的空間，但每個帳篷里要住滿13人，至于男女同住一個帳篷，是不得已，當中也有安全因素的考慮。

下午1點鐘團隊就來到了災區最大的災民安置點“九州體育館”，據報道，截至5月18日，這里安置的災民人數超過兩萬。現在雖然每日都有不少青壯災民在政府的組織下參與返鄉重建工作，但是這里給謝鴻瑾的第一感覺仍然是“人的海洋”。災民的生活顯得雜亂無章，基本的生存需要可以在這里得到保證，然而生活條件簡陋到了極點，“人堆在一起”，沒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人的需求處于最低端的生理需求狀態。眼前這種狀況讓謝鴻瑾的眼睛潮濕了：地震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他們是怎么忍耐過來的?他們還將要忍耐到什么時候?

可是當她的目光仔細地從一張張面孔上掃過的時候，又讓她吃驚不小。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很平靜，都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或者聊天，或者休息”，似乎地震已經發生過很久很久，或者干脆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那么他們現在聚集在這里干什么?川人眾多，這樣的聚集每年春運期間幾乎可以在中國的每一個火車站廣場里看到，川人席地而坐，席地而臥，他們等待，等待，等待回家團聚，等待出發打工，他們也是一樣平靜的表情。

“平靜的水面下涌動著駭人的危機。”后來謝鴻瑾用這句話來概括她當時的感觸。他們是“南京市心理危機干預中心”組織的第二批志愿者(第一批志愿者已經在當月18日出發來到了震區。他們現在也正工作在一線，相約明天在某處見面交流，第一批志愿者就回南京述職休整)，他們都有專業的心理咨詢從業資格，所以他們都明白。災后心理干預效果最佳的時段是災后的前10日，而此時已經是災后的第二個10日了，災難為災民內心造成的創傷正以隱患的形式存在——從災后應激反應轉化為應激障礙，謝鴻瑾說這就好像是膿包，表面上看似乎已經愈合，而實際上內部的肌體還正在惡變，心理干預的任務就是挑開膿包，排出膿液，讓創傷真正痊愈。

由于“九州體育館”是媒體關注的重點，也是各種志愿者團隊造訪頻繁的地方，許多災民已經能夠自如地應付各種采訪和交流，什么時候說什么活，什么時候該有什么行動，甚至什么時候該拿什么表情……他們真實的心理危機常常在各種“干預”中被掩藏起來，這給心理咨詢師們的觀察帶來了困難。謝鴻瑾選擇了一位中年婦女，她觀察她是一個人木坐那里很久了。不與別人交流。也不看電視，她時常現出無助的表情，謝鴻瑾覺得中年婦女的意識好像是在很遠的一個漩渦里打著轉。與她交流后得知她是北川縣城居住的羌族人。在干預過程中，她反復最多的話語是“活不下去了”和“太慘了”。地震發生時，她在從屋里沖到門口的短短過程中就摔倒了多次，但最終幸免于難。死里逃生的她最先想到的是在小學上學的一雙兒女，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學校。看見女兒正呆呆地站在操場上(她上體育課，目睹了教學樓坍塌的全過程)，她問女兒弟弟在哪里，女兒木呆呆地什么也不知道——她還沒有從驚嚇的恐懼中醒來。她獨自去兒子上課的殘余樓體里找兒子，在二樓的一個角落找到了蜷曲著的兒子，兒子也幸免于難了!于是她又開始跟趕來的其他家長徒手營救預制板下的孩子，她說有一塊預制板被大家抬起時，下面都是孩子，拉出來卻沒有一個是活的……她嚎啕大哭，謝鴻瑾此時才松了一口氣，她開口了，也終于哭泣了，傾訴、哭泣是情感宣泄的途徑，把內心的恐懼和傷痛宣泄出來，這也是一個“排膿”的一種途徑。

當天下午我完成了3個個案。每一個個案開始都是平靜、微笑著和我說話，但是心理咨詢工作深入下去時，那種大災后的創傷性應激障礙無論如何都無法掩飾，看著淚流滿面的災民。我的心情萬分沉痛，我對自己說。我要充分利用這短暫的10天左右的時間用我所學為災區人民心靈重建多做一些事。(摘自謝鴻瑾的日志)

三、催眠療法

5月27日，根據當地政府的統一安排，謝鴻瑾所在團隊來到了安縣黃土鎮災民安置點，這里有近三千災民。主要來自于北川縣城和漩坪鎮，兩地都是重災區。自由組合，每10人居住一頂帳篷，三百來頂帳篷排開在開闊地上。形成一片藍色的海子，帳篷上面巨大的白色黑體字“民政救災”，遠遠看去就像翻涌的浪花，它們以動感的形象沖擊著謝鴻瑾的視覺。

謝鴻瑾他們兩人一組進行工作，每天要做若干組團體心理輔導，同時還要做六七個干預個案，早晨吃幾塊壓縮餅干后就到安置點走訪一整天，那幾天累得可以。

6月28日晚，暴雨，睡袋里濕漉漉的，然而身體的疲倦像冷凍劑一樣迅速凍結了人的意識，也凍結了身體的感受，頭枕下去人就失去了知覺。

29日早上頂著中雨又來到了安置點，謝鴻瑾連續做了兩個個案。冷雨給人帶來的壓抑因為工作的成就感一掃而光。快要到正午時，她從149號帳篷前經過，聽見一幫婦女聊天的聲音，她停下了腳步。

我就打了個招呼進入她們的帳篷了解情況，在交流中得知她們是從北川縣城逃出來的，我的心一陣緊縮，因為北川縣城傷亡慘重。其中有一個中年女性很健談，對于我的問題有問必答。我先了解了一下她們之間的關系，原來都是鄰居。隨后很自然地詢問地震當時她們所經歷的情景，其他人都七嘴八舌地描述當時的場景，然而這位中年女性卻沉默了……(摘自謝鴻瑾的日志)

這個突然沉默了的中年婦女叫阿亞(化名)，她從有問必答的開朗到沉默不語的沉郁。前后反差如此大!謝鴻瑾想一定有異乎尋常的慘痛被阿亞硬生生地吞下去了，然后阿亞就強忍著開始了看似平靜的災后的新生活。然而作為心理專業工作者。謝鴻瑾太清楚了，這被硬生生吞下去的苦痛如果沒有通過適當的方式宣泄出來，它們就像一枚不定時的炸彈，不知會在人生的哪一個脆弱的時刻爆炸，而且一旦爆炸，它的能量對人的精神大廈足以構成毀滅性的破壞，就像這8級的地震一樣。或者說它們就是精神上的惡性腫瘤，它們也有一個相對長的潛伏期，它們被發現越早，治愈的機會就越大，一旦到了中、晚期才被發現，那時往往難有回天之力，因為它們已經發展成為精神絕癥。

頭痛、失眠、吃不下東西等反應困擾著阿亞，這是災后應激反應的生理表象。本來，根據不同個體對事件的反應。可以采取多種不同的心理治療方案，如積極處理急性應激反應，開展心理疏導、支持性心理治療、認知矯正、放松訓練、晤談技術(CISD)……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改善焦慮、抑郁和恐懼情緒，減少過激行為的發生。而謝鴻瑾比較熟悉自由聯想、意象對話和催眠療法等三種心理干預的方法，她覺得阿亞心底埋藏和壓抑的東西太多，需要接受催眠療法。

下午1點，謝鴻瑾和領隊徐清照一起來到了149號帳篷。邀阿亞到附近的帳篷學校，那里人少，治療的環境相對好點，徐清照指導謝鴻瑾為阿亞做了一次催眠療法。

他們告訴阿亞要進行一次催眠治療，治療結束后，她頭痛等生理癥狀會改善，負面情緒會得到很大的改變。問她是否愿意，阿亞點頭表示愿意。于是他們讓阿亞找一個自己舒服的姿勢坐著，閉上眼睛，肩膀放松，深呼吸。

每深呼吸一次，阿亞的放松狀態就會深入一層。他們讓她想象一根羽毛，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啊晃，突然“嗖”的一聲，這個羽毛消失了。這個環節很重要，因為阿亞的情緒狀態所傳達的信息是：她的內心堅持停留在那個夢魘一樣的事情上，這件事讓她緊張、焦慮。所以只有改變自主神經系統控制的身體緊張狀態。她的情緒才會舒緩下來。

果然，阿亞情緒一下子平穩下來，這只是催眠的第一階段。謝鴻瑾配合徐領隊引導阿亞經歷了動作催眠、認知催眠和人格催眠等階段后，阿亞在睡眠狀態下開始慢慢訴說了：

地震當時，山崩地裂，地面來回起伏顫動，人跑都跑不動，我就對我的男人說：“你只管背著媽逃命吧，能逃到哪里就是哪里!”山上一塊一塊的巨石滾落。避了一塊又一塊，只有一想法：“今天活不了了!”不停地避讓，不停地前行，都不知道翻過了幾座山，終于逃出來了。但是女兒卻沒救出來……(摘自謝鴻瑾的日志)

阿亞的女兒就讀于北川一中，她下面一段敘述與九州體育館的羌族大姐的敘述何其相似：許多家長發瘋了一樣沖上廢墟尋找他們的孩子，當他們合作徒手搬開預制板的時候，預制板下密鴉鴉地躺著孩子，拉出來只是不見一個活的……曾經60個人的班級，最終只有5人幸免于難，那一刻她面對的簡直是人間地獄啊!

阿亞開始流淚。謝鴻瑾告訴她說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阿亞說心痛但不想哭，謝鴻瑾和徐領隊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明白阿亞還是不敢面對現實，催眠治療繼續進行，阿亞說吐不完心中的痛，阿亞說看不到前面的路，阿亞說不認識前面的人……然而后來阿亞在聽到謝鴻瑾說“親愛的女兒，你是我的唯一的女兒”這句話時，她的哭聲噴涌而出，那是可以令天地黯然、鬼神失色的哭聲，謝鴻瑾和徐領隊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膿包打開了!最后，阿亞在和“女兒”微笑告別之后走出了催眠狀態，她如大夢初覺一般輕松，她說頭不痛了，她告別時還帶著些羞澀的表情，她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她留下了許多聲謝謝。

謝鴻瑾是要感謝阿亞的，阿亞是災區接受謝鴻瑾催眠療法的第一個患者，因為在她身上治療效果明顯，也給了謝鴻瑾以信心，以后的日子里，謝鴻瑾采用這種療法為六七位患者治療過，她已經成長為一名熟練的催眠醫師了!

四、一棵棵會結出心愿的樹

5月30日下午，謝鴻瑾的團隊兵分兩路，10人繼續留駐黃土鎮，另16人“移師”德陽市天元鎮。來到天元鎮災民安置點，謝鴻瑾他們把帳篷扎在災民安置點對面，并在帳篷外打出了“心理救災——江蘇南京心理危機干預中心”的旗幟。他們支起兩頂帳篷，一頂用來休息，另外一頂用來接待來訪的災民和對本地志愿者進行“情感支援”——心理咨詢和治療技術的培訓，生活區和工作區終于有了模糊的劃分。

團隊的到來受到了安置點災民的歡迎，5月31日上午安置點“帳篷學校”的負責人登門造訪，請求下午為孩子們做一次兒童節前的團體輔導。接到這個請求，隊員們倍感榮幸，由于地震發生的時間正處在教學時段，所以學生傷亡數量之巨讓人觸目驚心，部分學校建筑垮塌嚴重的地方，形成了3至17歲的年齡斷層，試想想，沒有孩子的人群是怎樣衰老和寂寞的人群?這次地震幸存的孩子都是上帝留給災區的希望，如果能夠通過團體輔導能夠盡量多地驅散孩子心靈上的陰霾，使他們在未來的日子里健康成長，那將是多么有成就感的工作啊!

徐清照帶領大家展開討論，經過反復地提出與否決，最后一套比較理想的方案拿出來了，其目標有三點：1 幫助孩子們建立良好的人際氛圍。2 幫助孩子重拾生活信心。3 在活動中，進行篩查，發現需要個別輔導的孩子給予及時的心理輔導。

關于第一個目標的確定是煞費苦心的，經過了解，這里的災民雖然都來自于漢旺鎮。但是他們并不像安縣黃土鎮的災民大多來自一個村，或者不少人原先就是鄰居，本來就有較好的人際關系基礎，這里災民之間的關系還在磨合中，孩子們的關系也是如此。

下午1點鐘，徐清照帶領15名隊員來到帳篷學校，帳篷學校的老師已經翹首等待多時，而40多名孩子正在快樂地相互交流著自己收到的禮物，這些禮物來自全國各地：紅領巾、千紙鶴、手繪的心、鼓勵的話語……最簡單的禮物，最單純的情感，最真實的高興，這一刻，呈現在志愿者眼前的是一個美好和諧的孩子的世界，這是他們來到災區見到的最陽光的一刻。

徐領隊親自主持，其他隊員分散到孩子們當中參與活動，并暗中觀察。這些孩子之間年齡差別很大，從三四歲的幼兒到初中三年級的少年都有，團隊的活動策劃中也充分考慮到了這一點，。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叫姍姍來遲，他喜歡喝山泉、吃山果、穿舊衣衫……”聽孩子們念這一段話簡直要把人笑翻了，四川人本來“三”和“山”不分，加上這段話又特意搞得那么拗口，上臺表演節目的孩子就多了，預熱的效果比較理想。

活動的第二個步驟的主題是“我們是一家人”：1到5報數，報到相同數字的人快速聚在一起，選出家長，組織大家交流，記住家里每個成員的名字，每個家庭準備一個節目，然后按家庭表演。就是這個活動，使許多在地震中殘缺了的家庭在瞬間又重建起來。在這些臨時家庭中，大孩子充當起了父母的角色，他們在活動中懂得了責任，小孩子充當起子女，他們重新享受著震前的家庭溫馨。以“家庭”為單位的表演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是演唱那首《感恩的心》，這里的孩子幾乎都會唱這支歌，從不同的小嘴里唱出了相同的曲調和歌詞，卻不讓人有重復和單調的感覺，唱歌的孩子們在流淚，聽歌的孩子們在流淚，志愿者也在流淚。

活動的最后一個內容是“種下心愿樹”：樹是虛擬的，讓孩子們閉著眼想象，樹種下去了，再給它澆水施肥，那棵樹接著長大起來，于是自己的心愿也跟著成長起來了，最后樹變得枝繁葉茂，自己的心愿終于實現了!

孩子們對著心愿樹深情地說：

我希望能和一家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我希望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健康、快樂!

我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軍人，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我希望不要再發生這樣的大災難了!

我希望……

有希望便有未來!孩子們看著樹長大了，心愿實現了，他們笑了，而聽著孩子們訴說心愿的志愿者們開心地笑了，卻又暗暗地哭了。

這次團體輔導給謝鴻瑾留下的記憶最深刻也最愉快，“心理危機干預志愿者、老師和媽媽這三種身份在活動中都得到了充分體現。”她是這樣對筆者講的。

五、心理危機干預者的自我干預

隊友阿珠姐的哭聲讓謝鴻瑾恐慌。

那是5月27日，團隊來到了安縣黃土鎮災民安置點。安縣黃土鎮離北川縣城只有幾十里路，北川縣城已經封城三日了，但是縣城里的消毒液味和尸臭味還是輕松地隨著熱風越過了警戒線，充斥在黃土鎮濕熱的空氣里。山雨欲來，氣壓很低，室外氣溫三十二三度，可是按防疫要求隊員們工作期間依然要穿長袖、戴口罩，并且要避免在露天飲食(這天幾乎所有隊員都只是在早晨吃了幾塊壓縮餅干)。

從安縣黃土鎮工作結束。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駐地已是傍晚，帳篷里三十七八度，他們依然要盡量避免裸露皮膚。主要是怕蚊子叮咬過程中傳播了疾病。后來與筆者交談這個話題的時候謝鴻瑾說：“洗澡?哈哈，沒有的，去之前我們就做好了10天不洗澡的準備，到了四川我們的鼻子就下班了，什么臭味就都聞不到了!”省了洗澡的環節，回到駐地就沒有多少麻煩事去做——生活原來可以簡單到這個地步，雖然身上的汗水洇了又干了多次，但沒有人去奢望哪怕是沖個涼。吃幾塊餅干喝幾口水解決了生理需求，然后大家就圍坐在一起談談當天的經歷。謝鴻瑾發現阿珠姐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她知道阿珠姐一定是有東西存在心里了，她就主動問阿珠姐今天做了哪些案例。可是她沒有料想，她的問題還沒結束，阿珠姐的雙肩就開始聳動。繼而不可自己地哭泣開了，哭是那種低低切切沒完沒了壓抑的哭法，讓人都不知道怎么去勸慰。

在抗災前線的日子里，謝鴻瑾每天都要聽到哭聲，而作為一位心理危機干預工作者，許多時候會因為聽到哭聲而高興，哭畢竟是一種強烈的宣泄情感的方式，如果一個人遭遇精神重創而不言不語不哭不鬧，那反倒潛伏著危險。

與阿珠姐相處短短幾日，謝鴻瑾就感覺她是一位待人親切、能給人支撐力的好大姐。阿珠姐46歲，來自安徽。是一家醫院的副院長，也是一名婦產科醫生，她還是經過專業認證的心理咨詢師。閱歷豐富，意志堅韌，專業過硬，又有較強的組織力和號召力，所以阿珠姐被推舉為謝鴻瑾他們小組的組長(全團隊分為4個小組)。在相處的最初幾日里，阿珠姐總是對同組的隊員關懷備至，大家有什么心情都愿意跟阿珠姐傾訴，因為大家覺得阿珠姐是一個足夠“強大”的依靠。

阿珠姐壓抑地哭了，她的狀況告訴其他隊員心理危機干預者也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有被患者“感染”而失去了客觀和理智的時候。患者有什么煩惱、應激反應和障礙首先需要心理咨詢師傾聽，心理咨詢師應該變換角色，設身處地。并能感同身受，所以有人把心理咨詢師比作“垃圾箱”，比如阿珠姐的哭，就是因為她碰上了這么一個個案：在黃土鎮安置點工作的一位警察來自北川縣城，地震時他家住的那幢樓房幾乎是整個陷進了地下，妻子和孩子被埋進去了。而他因為工作的特殊性卻不能回家救他們，直到北川封城也沒有能夠。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其實職業要求心理咨詢師應該是個凈化器，所有一切負面的情緒經過他們處理之后，如同撥開烏云見日頭，讓患者看到陽光，看到希望，從而積極地開始新生活。所以心理危機干預者也需要即時的自我干預，否則他們自身就是“危機人群”。阿珠姐的哭引起領隊徐清照的警覺，他為她做了即時的心理干預，并宣布自此日起，每天工作結束回到駐地，都要分小組進行交流，各成員在組內把自己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感覺到的說出來。這基本屬于自由聯想的方法，其他人為交流者提供情感上的支持，讓他講，讓他哭訴，等宣泄結束，可以用認知療法，打破他人非理性的觀念。幫助他們建立起理性的觀念。

是的，隊員們每天都要傾聽太多的恐怖敘述，這是他們的職責，那一個個被描述的情境都是“當下的地獄”，慘莫過于此!5月31日團隊被派往德陽天元鎮，這里安置著重災區漢旺鎮的幸存者，一對老年夫婦跟謝鴻瑾講他們鎮幼兒園4位老師和一百多孩子無一生還，幾乎全鎮幸存者都在那里找孩子，挖出一個又一個，最后在場的人都跪下絕望地呼天搶地……一位護士在地震發生時正好在上班的路上，她和的土司機幸免了。地動山搖之后，的士司機趴在方向盤上哭喊著說他的老婆和孩子都在屋里，肯定沒有跑出來。她返身回家去找孩子，路上的人們都擠著上車回去找家人，一位老大爺被擠下了車，她正想伸手去拉他，后面一輛車來不及剎車，她眼睜睜地看見車從老人身上碾過去了……這位女護士后來就工作在漢旺小學，那里是停尸場，來的家長大都是認領冰冷僵硬的孩子的……

如果沒有心理危機干預志愿者之間的相互心理干預，這樣的傾聽不要說十日，可能連三天都堅持不下來。

心理危機干預志愿者們所遭遇的心理危機遠不止這些，唐家山堰塞湖危機他們是親歷者：

28日凌晨開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我們的帳篷里都滲了水進來，睡袋都有些潮了，可是實在太困了，怎么也醒不過來。天快亮的時候很多人都凍醒了，但是開始下雨后大家都會有新的擔心，怕唐家山的堰塞湖決堤，綿陽市的人已經有序地在撤退了。天剛亮，當地志愿者鄭偉即到我們的帳篷通知我們只帶簡單物品，其余東西全部扔掉。警報一響，迅速撤離，而綿陽市已撤離了15萬人。領隊召開了緊急會議，分析形式。雖然擔心，但大家并沒有慌亂。我們商量好逃生的對策：萬一發生潰堤，就迅速往最近最高的地勢撤退。領隊告誡我們不管遇到什么危險，都要保持冷靜，并且要保證自己有足夠的水和食物。最后大家達成共識繼續工作……(摘自謝鴻瑾的日志)

另外，特殊時期、特定環境里對親人的思念在這時往往意味著煎熬，那些日子，謝鴻瑾一旦看見與她的女兒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她禁不住就要停下腳步多看一眼，有機會的話就上去抱抱。如果她看見她們哭泣，會忍不住陪她們掉眼淚……十日后第三批心理危機干預志愿者來接替他們的工作，當第二批志愿者回到南京述職。然后各自又回到自己的家鄉見到親人的時候，他們說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應該講，在那樣大的心理壓力下，團隊的自我干預使這個集體保持了健康、高效、團結的精神風貌。

六、我們都是一家人

我抱著孩子一直等到她的媽媽回來，和孩子的媽媽簡單交流了地震當時的情況后，我將孩子異常表現的原因講給孩子的家人聽，給出建議，并且教給他們系統脫敏的方法。告訴他們創傷后的應激反應大多數可以自愈，而過多的斥責孩子，只會強化她對離別恐懼情緒的泛化。所以，要盡量安撫孩子的情緒，嘗試著幫助孩子建立自信，走出困境。孩子的母親很感激地將我送出帳篷。說了很多道謝的話。我微笑著和他們道別，心里默默地說：“不要謝，我的親人們，我們是一家人，家人之間相互幫助是應該的，是不言謝的。”(摘自謝鴻瑾的日志)

這件事發生在5月27日下午，地點在安縣黃土鎮災民安置點。當時孩子哭得滿頭大汗，卻遭到了爺爺的斥責，這引起了路過的謝鴻瑾的注意，也喚起了她的滿腔母愛，于是就有了兩個母親的關于孩子的對話交流。“不要謝，我的親人們，我們是一家人，家人之間相互幫助是應該的，是不言謝的”。這是謝鴻瑾等志愿者的真實心聲。謝鴻瑾覺得擔當不起災區人民的感謝。如果真要謝的話，那么要謝的人太多太多了，因為來到災區所做的一切不僅僅是為了她自己愿望的實現。

5月23日上午謝鴻瑾離開學校赴南京，離校的那一幕讓她不能忘懷，那是一個陣容強大的送別隊伍：學生在校門前列隊送行，唐校長，范書記，丁副校長和朱副校長。學校的四大“領袖人物”都出現在送行的隊伍中，在學校的歷史中這樣隆重的送別是少有的。當時唐校長握著謝老師的手，激動地說：“謝老師，你是我們省錫中人的驕傲，是惠山人的驕傲。這些天來，我們一直牽掛著災區，而你用行動詮釋了我們的牽掛。安心到災區去幫助那些遭受災難的人們吧，省錫中六千名師生是你的堅強后盾!”他又安慰著那些依依不舍的孩子：“孩子們。要去災區服務。是需要知識與智慧的。在你們還不具備這樣的知識和技能的時候，請你們利用青春時光，多積聚知識，將來才能像謝老師一樣，用自己的知識和技能為更多的人服務。”

不僅如此，學生還鄭重地向她致辭和獻花，另外學校還特地讓丈夫(也是省錫中的老師)送她到南京。與丈夫分手的時候，丈夫擁抱了她一下，輕輕地告訴她：“安心去，我會帶好女兒的!”當時一語畢，兩人泣……

從災區回到省錫中后，謝鴻瑾開列出了這樣一份特殊的清單：

5月24日，到火車站，車站讓我們從職工入口進入，提供便利給我們。

我們26人上車時，一共20張硬座車票，5個小時后他們為我們補了26張臥鋪票。

5月26日凌晨到綿陽，天亮后，就有一位老大爺給我們送開水，還有一位中年男子來給我們送早飯(包子一類的)。

災區工作期間綿陽市政府一直優先給我們派車，送我們到災民安置點。

5月31日在德陽，剛到當天，就有送食物給我們，在我們外出工作時放在我們的帳篷門口，都不知道是誰送的。

5月31日，在我們周圍駐扎的當地人給我們的帳篷拉了電線，終于結束了打著手電學習的狀況。

分管漢旺災民安置點的警官劉仁，介紹我們去科利公司的食堂用餐。他說：你們是來幫助我們的，看你們天天吃壓縮餅干，我們很心酸。

每次到吃飯時間。科利公司食堂主任羅錦平就打電話要我們去吃飯，雖然很多時候因為我們都外出工作沒有能去成。

告別災區，舊日的生活又恢復了，但是謝鴻瑾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5月24日上午南京鄭和廣場上宣誓儀式中的誓詞：

我們是心理工作者。我們肩負著支援災區同胞重建心理家園的責任。

我們自愿加入南京市心理危機干預中心的志愿者隊伍，奔赴四川地震災區服務，做好災后的心理危機干預工作。

我們承諾：服從團隊的工作安排，恪守職業道德，加強團隊精神，盡己所能，不怕困難，不計報酬，尊重，同感，保密，幫助災民，服務災區，踐行志愿精神，傳播先進文化，平等互愛，盡心盡力為災民做好地震災后的心理援助工作。

誓詞中一直強調的是“我們”，而不是“我”，當時就讓她覺得團隊力量的強大。謝鴻瑾說，回來之后對這個“我們”又有了新的理解，“我們”已經超越了“心理危機干預志愿者”團隊的范圍，“我們”應該包括省錫中的師生，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不只這些，還有呢，還有許多呢!為什么他們的團隊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受到人們的熱情幫助?謝鴻瑾認為那是因為那些幫助他們的人知道這支團隊能夠代替“我們”完成心愿，能夠把“我們”的愛傳達給更多的人，所以謝鴻瑾所在的團隊只是接力運動過程中的一個環節，他們每一個人都不是在獨自為戰。這項艱巨的任務必須由“我們”來共同完成!在那十天，她的每一步都在走“我們”的路，她的每一眼都在關注“我們”的世界，她的每一個救援行動都在盡“我們”的責任——救援行動就是愛的接力行動!

七、這僅僅是重建的開始

筆者：現在回來了，再回回頭，這段特殊的經歷讓你產生過哪些感觸?

謝鴻瑾：感觸太多，只能挑主要的說了。我是以“心理危機干預志愿者”的身份支援災區，單就這一點，就能讓我想得很多很多，要知道，這次心理求援幾乎是與物質救援同步進行的，如果時光倒流十年。那是很難想象會有這樣身份的志愿者出現在災區的。我們的時代在進步，我們越來越關注人的精神世界存在的問題了，我們越來越關注精神生活的質量了。

筆者：我有同感，在我來采訪你之前，我在網上仔細地搜索了這次救災過程中關于心理救援的報道，我不禁感嘆，中科院心理研究所于5月14日已派出第一批專家從北京趕赴災區。他們的準備工作就是從5月12日當日開始的，然后行動比較快的有成都、深圳、香港、浙江、重慶、江蘇等地，到了5月下旬，心理救援已經成為全國性的行動了，從政府到民間都不約而同地關注到了同一個問題，這不能不讓人振奮。

謝鴻瑾：但是我也感受到心理科學在中國的發展的嚴重不平衡，在上海、北京、江蘇等經濟發達的地區心理咨詢已經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但是在西部大多數地方它還處在裝飾品、甚至是奢侈品的階段。每每我回憶起那個因為災后應激反應而扶著帳篷門框死命哭泣的孩子，我的心就被揪起來了，她沒有得到溫柔的照顧，相反卻被爺爺呵斥為不懂事……西部許多地區心理科學的應用不能只著眼于救災應急，如果這樣那就是頭痛醫頭，足痛醫足，只能解決表面上的和暫時的問題。災難也許為西部提出了一些新課題，心理科學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就是其中之一。

筆者：評價發達與落后的指標應該再加一條：心理科學在生活中的應用程度。我與你交談之前我想你回來之后應該是驕傲自豪的吧，因為至少我們學校只有你一個到災區做了志愿者，然而在我們交流的過程中，我反是感受到你有滿腹心事，好像是什么事沒做好似的。

謝鴻瑾：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但我覺得還有太多的遺憾。我沒能做得更好，更多……時間太短了，才十天，可是團隊的紀律不能違背，我能理解組織者也在考慮志愿者的健康和其他狀況。雖然我們在十天里盡量多地做我們的工作，但是心理創傷個案不是一次能治好的，特別是當災后應激反應轉變為應激障礙之后，那是需要長期多次的心理治療，所以我想我們離開之后，那些患者是否又被后來的志愿者關注到了呢?再說了，到達震區的心理救援團隊有很多支，但是這些隊伍之間缺少協調和統一行動，交叉干預不可避免。互相之間可能產生負面的影響……心理救援的工作才剛起步，還有更多的工作需要思考，需要探索，這僅僅是心理重建工作的開始。

以上對話發生在7月1日下午，地點是省錫中圖書館的一問清凈的工作室，我與謝老師交流的目的是記錄她的經歷、分享她的經驗和情感，但是我沒有料到最后我們居然談起了一個很大的話題，我建議謝老師形成一份文字報告。將她的思考反饋給相關部門，以引起重視。

當天夜晚我準備動筆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又緩慢地穿過“仲謀大道”，梅雨季節的尾巴上，天陰沉沉的，雨霧蒙蒙的，但是校園仍有無數明亮的燈光穿透了雨霧，“風聲雨聲讀書聲”，“家事國事天下事”，那燈下工作和學習的人們一向都不只死盯著分數。在斗室里關注國家大事是這所百年老校的傳統之一，翻翻歷年的校園刊物就可知道，這個園子很適合那些心系國事天下事的人們生活，所以災難降臨的時候，總有人已經做好了準備，會像她一樣挺身而出，負擔起天下的責任。(題頭照片由謝鴻瑾老師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