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磨
不是我寫別字,“鍛磨”的“鍛”該是“石”字旁,可我的電腦里找不到這字。也是,不只是這字不用,與此字相連的這種鍛磨的鄉間手藝已日漸消逝。
鍛磨的石匠是一個行者,身上背一個褡褳,衣服、鞋干糧等在后,錘、鏨等叮叮當當地在前。石匠多不言語,這是我所知道的鄉間“遛鄉”的手藝人唯一不吆喝的行當。要是遇著我們小孩子了,石匠會把前面的小鏨拿在手中晃蕩著響,逗我們跟著跑。石匠不吆喝是因為石匠知道村里有幾盤磨,哪盤磨是什么時間銑的石匠知道,估計磨牙鈍了該銑了的時候,石匠就來了。小村沒有人知道石匠是哪里人。也沒必要知道,他們知道石匠該來的時候就一定會來,這種默契和節律連同鄉村多年積習楔子一樣的打在鄉村記憶的年輪里,這般自然,就像小村人知道第一朵雙芽子開花的時候布谷鳥會在山問躥上躥下地叫。
行者的木納沒有給我們提供更多的信息,石匠走的時候,我們也追他到村口,依著石匠的背景,我們只能把食指放在口中在榆樹下對外面的世界作出一些力所能及的想象。
過去偏遠的鄉村還沒有機米機和磨面機的時候,磨是糧食加工的主角。剛打下的麥子村民們是舍不得去皮的,就整個兒放磨眼里磨“通面”吃,就是做豆腐、做粉的“水作坊”也都離不開磨,講究的村民還會做一盤有海碗口大的小手磨,是一個人手拐的,留著磨新媳婦做月子用的胡椒和中秋節包餅時用的芝麻等精細精貴的東西。磨口嗑不碎糧食的時候,石匠就要來了。
石匠圍一條帆布圍裙,圍裙搬磨的時候護衣服。席地而坐的石匠極有耐心,左手扶鏨,右手拿錘,沿著磨盤固有的紋路,把凹槽打深,這叫“銑牙”。石牙銑好后太鋒利了也不行,石匠就拿出一把碩壯的“半錘”,雙手握把在石牙上敲,這叫“顛牙”。“銑牙”要有力,“顛牙”力大了就打齒了,打齒就是能把石牙打出豁來,這力量大不得也小不得,用力得當全在石匠的手上,當然這功夫也不是一天兩天練出來的。
當、當、當,不論是銑牙還是顛牙,石匠會在石上打出節奏來,左手扶鏨晃動著,右手持錘擊打著,頭也跟著這種節奏點動,或是雙手握錘搖著。石屑飛濺,火星四射,我們小孩子就在一旁看,其時。說什么話都是聽不見的,在這樣枯燥費力的勞作中,你很難說清石匠是承受著辛苦還是獲得了快樂。
吃過百家飯的石匠除了糊口之外也有工錢,鍛過磨之后多半人家一時是沒有錢的,只是每年到了秋天或是冬天的時候,石匠就到他做過工的農戶家收點稻或是豆。要是年成不好,也只有來年再說了,雖說沒有字據,這賬,村民們記得,石匠也記得。
村口的榆樹已近合抱,我依著石匠背影消逝的方向已從村上走了出來,從中學到大學,從鄉村到城市。背負夢想的行囊浪跡四方,只是這叮叮當當的火花會不時點燃我童年的記憶,引發我對故鄉深深的懷念。
茅匠苦
“茅匠苦,不打夯來就翻土,沒工錢,汗如雨……”
鄉場上,幾個茅匠坐在地上“刷草”。茅匠是鄉村蓋草房的工匠。“刷草”就是把草理整齊,剔除碎草,然后打成捆,碼好,留著日后蓋房。他們哼的調子近乎哀婉,一人唱,眾人和。蟲鳴秋野,月如水,歌如霜。
村民們蓋房草是有講究的。山上的紅茅最好,結實,好看,麥秸次之,稻草就差了,軟得很,草上有稻粒,日后易遭麻雀做窩。刷草算是茅匠最具柔情的活了。晚上,在草堆前席地而坐,難得清閑的樣子。男人們笨拙的手,一下子也輕柔起來,歌響起,手在草間劃動,像兩把穿行的梭子。
蓋房先打地基。草房的地基簡單,只是把地夯實,費力得很。夯地基用的是硪。硪是一塊大圓石,有點像UFO飛碟。硪四周有眼,系上繩,四個茅匠赤著上身,拉起來往下砸。打硪的號子特大。四莊八鄰都聽到,每一個間音落下來。好像都能在地上砸出個坑來。硪好玩,茅匠休息的時候。我們七八個小孩子一齊上去拉繩,一個個小臉都憋成了紫豬肝似的,硪呢,紋絲不動。
寸土傷人。茅匠的苦與土有關。打好地基之后是叉墻。就地取土,深翻,挑水和泥。泥要和熟才有黏性。和熟泥要翻兩三遍的。翻泥,叉“咯吧吧”響。茅匠們青筋暴突的胳膊也跟著“咯吧吧”響似的。叉墻時,一個茅匠從十多米的地方把和熟的泥一叉一叉地甩過來,每甩一叉。都會發出“唉——”的叫聲。好像不“唉”就甩不動泥。墻基邊的茅匠就用叉壘墻,一叉一叉的,有點像燕子泥窩。
大約壘有一米多的時候,“頭茬墻”就不壘了,要等墻曬平再壘。“三茬墻”壘好的時候才能上梁蓋草。和泥,刷墻,壘墻,如是者三。一叉一叉的土,甩到三米多高的墻上,有多苦,茅匠自己知道。雖說這樣,上梁的時候,都“唉”不來聲的茅匠們還會想著和房主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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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鑼鼓一敲咚咚響,我為秋二蓋新房。姑娘一天看三遍,秋二急著當新郎!”我二叔就是茅匠中爭喜唱喜的好手。他每唱一句之后,眾茅匠扯著嗓子跟著道“好”。
秋二當然是房主,等著新房帶媳婦呢。唱喜之后,秋二便會屁顛屁顛將小笆斗或是篩子遞上房去,二叔們知道,那里面有幾條糕或是兩條煙。噼噼叭叭的鞭炮響起的時候,茅匠們坐在梁上,叼支煙,并不急的樣子,心里美美地想,晚上能喝到房主家的上梁酒了。其時,你哪能看出茅匠有半點的苦來。
“茅匠苦……”茅匠們一個個都喝得東倒西歪的,嘴里哼著歌。那天我跟在二叔后面,也學著唱。二叔站住了,回過頭,欣喜狀:小茅匠!走幾步,他又回頭:皇帝的金鑾殿,還是咱茅匠的大茅坑呢!這是哪跟哪呀。二叔喝多了。
自那使出吃奶勁也沒拉動硪始,我就想。我是當不了茅匠的了。可二叔看好我呀。后來才知,村上的大男人們都是“茅匠”。一開始不理解,想多了就明白了,誰家不蓋房呢,誰家沒有個大事難事,遇著了,得幫著點。這理,村民們知道,“茅匠”們,也知道,茅匠苦,他們樂意。
“瓦、木、篾、茅、補”,鄉間“五匠”中補鍋之類的是看不到了,茅匠呢。前些日回老家,我笑問二叔,還給人蓋房么。二叔一愣,跟著笑,早幾年全鄉都搞過“草改瓦”了。草房都沒有了,哪還有茅匠。
呵呵,我暗想,沒有了好。
薅臉
想來想去,薅臉應算女紅一類,這是女人的私事,泛著淡淡的陳香,添幾分柔美,伴幾分神秘,還帶幾分莊重。
說白了,薅臉就是把女人臉上的汗毛去掉。
過去鄉下的理發師都是男人。沒幾個女人的臉會叫男人摸來摸去的,薅臉也就成了女人自有的一種手藝。薅臉多是年歲大的婦女,她們薅臉有經驗,汗毛除得干凈,不疼。
六嬸是我們村薅臉的好手,她在家排行第六,村上人都叫她六嬸,沒老沒少的都這么叫,她應。她是我的鄰居。知道六嬸給人薅臉是我偷窺來的。村民們老是喜歡往六嬸家跑。來人之后兩句話還不說,就沒聲音了,過了一會兒,就會聽到六嬸到前屋的閂門聲了,神神秘秘的。我們小孩子好奇。依著門縫朝里看。
六嬸站在院子里給一個女孩薅臉。薅臉是用雙手和牙齒絞住線,兩只手指繃開,貼在臉上,嘴咬住線的一頭,牙手配合,形成“剪狀”的線。就貼在臉上把汗毛給絞了下來。薅臉線要結實,不粗不細,粗了絞不住汗毛,細了絞著汗毛會疼。這給人薅臉繃起的線,就像我們小時候玩的一種“翻單被”的游戲。一根線繞在手上,會變成“單被”“牙筷”等各式的圖案來,薅臉只是手口配合把這根線變成一把會移動的“剪子”而已。至于這“剪子”是怎么繞出來的,我一直都不知道,想問人家,又難以啟齒。
薅臉結束了,六嬸側過身我才知道坐在凳子上薅臉的是村東頭的銀花,后來從大人的談話中得知是銀花要出嫁了。沒結婚的女孩是不薅臉的,女孩要出嫁的前幾天,女孩的媽媽就會帶著女孩來找六嬸了,在村上,也只有六嬸她會知道哪個女孩要出嫁的準信兒。
來六嬸家最多的還是成年的婦女。婦女薅臉六嬸家門多半掩著就行,不用閂的,有時就是我們小孩子進屋去了這些人也不會在意。她們防的是大的男人,當然也防一些老年的婦女看見,在那樣不開放的鄉間歲月,唯恐自己的“找美”會惹人閑話,沒有人愿意讓人知道自己去找六嬸薅臉了,沒有人愿意讓人去揣摩出這一薅臉的背后會有什么“動機”來,鄉下婦女一輩子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名聲。
當然,六嬸不只會給人薅臉,更多的人會去找她“盤頭”,就是把農村婦女們清一色的“二二刀毛”發型做出些許花樣來。頭發做好的時候。六嬸也會在頭上灑些梳頭油,也就在這個時候,女人們才會露出平日里很難覺察出的嫵媚來。嬉嬉鬧鬧,說著一些也只有女人在一起才敢說的“私房話”。
現在美發廳多了,女孩子做理發師的也不少,她們新潮,可人,自己把頭發染上彩,大有領導時尚新潮流之感,不只自己精神,也叫外人看著眼羨。這幾日我在設想這樣的一件事:我要是跟她們說起過去女人薅臉的事,她們一定會犯迷糊,然后回一個字:暈。
“打——箍兒”
在鄉村,這是最“叫”得響的行當。
工匠嘴張大把“打”拉得很響很長之后,舌頭一圈,“箍兒”跟著就出了,圓潤著呢,鄉音極濃,城里人猛一聽是聽不出這叫喚的是什么的,村民們知道,打扁擔箍的來了。
給扁擔打箍是個手藝,可見扁擔是個何等重要的農具。自小我就不明白,犁、耙這么大的農具就沒個專門修理的,這小小的扁擔竟能生出好多的手藝人來。
想多了也就明白了,莊戶人勞動除了把手交出去外也就是肩。村民們對男人的肩是很看重的。由于成年重壓,成年男人的肩上會出現凸起的駝峰樣的肉瘤,為了護肩,女人們會想著為男人做一副墊肩。圍在脖子上,避免扁擔與肩的直接接觸。不過好些男人不習慣用墊肩,那么擁有一根好的扁擔就顯得很重要。一家的重活累活就依靠著男人了,依仗男人的肩了,現在想想,人們常說肩是值得依靠的地方,也自有它的道理。
在鄉村,選做好一根扁擔是值得一個男人驕傲的事情。桑樹最好。槐樹次之,柳樹太軟。桑樹扁擔色質細膩紅潤,軟而不折,久用不弓。這浸滿男人血和汗的扁擔沒人舍得外借的,回家之后男人們會把扁擔小心地放到墻角,甚至不許女人們碰的。要是這樣一根心儀的肩挑有了裂縫會讓人傷心死了,在這樣的心理縫隙中打箍的工匠乘虛而入,在村前村后猛猛地叫著,既然扔不得,修吧修吧。沒好聲地叫一句,打箍!
扁擔有賣的。也有用樹“出”的,可男人對用慣了的扁擔是有依賴的,就像乒乓球運動員舍不得球拍一樣,也依戀,甚至為之流淚。
打箍的工匠是陪一臉的笑,說著這根扁擔的好,然后他會看這扁擔的裂痕在哪,依著扁擔的圍度,就自個兒編起了箍來。編箍的是結實且扁平光滑的莖,像是一種合成塑料之類的東西,也有藤或麻編的。編好的箍打在受傷的扁擔上,要嚴絲合縫,要是打不上去時,工匠有辦法,他會想著燒點開水,把箍放開水里燙一下,脹開來以后,打上,這樣冷卻之后箍在扁擔上就合得牢了。打過箍后,工匠會用手鐮把箍上的一些毛刺給去掉,然后把扁擔一頭著地、一頭依墻摁摁,試試彈性,朝箍一拍:好了!
那會,給扁擔打箍不像鍛磨那么準地有活,有時跑幾個村也遇不到一個給扁擔打箍的,工匠的挑子上,也會多了好些的棕麻或是牛皮筋,干起了修棕繃或是牛皮繃床的營生。繃子床軟和,在沒有席夢思的年月,一張繃子床可是奢侈之物,上好的繃子床用的是牛皮繃的,多數人家的繃子床是用棕麻繃的。在鄉村,也就沒有專門修理棕繃床和牛皮繃床的手藝了,如果誰家的床壞了,聽到“打——箍兒”的叫聲的時候,家里人就會吩咐孩子“到村口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