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大顆大顆的雨滴急促而魯莽。沒頭沒腦地就砸了下來。砸在久旱而起的浮土上。“噗”的一聲,就被浮土裹住了,只露出一個很小的濕痕:砸在浮土淺的地方,則綻開了一朵蒲公英似的泥花。
“下雨了!”有人驚叫。這陡然而起的叫聲劃破自習課沉悶、鬧嚷的空氣,觸動大家飄悠的心弦,教室里反倒是靜了下來。大家不約而同朝教室外望去,有的同學甚至溜到教室門口,探頭探腦的,還伸出手去接落下來的雨滴。
雨滴砸在樹葉子上的聲音很響,啪,啪啪,啪啪,此起彼伏一聲一聲匯成連續的一片,節奏不斷加快,漸漸變成了不分明的一片響,滿樹的葉子就像是在輕輕躍動。大朵的雨滴已經變成更小更急的雨簾了。
這時候,教室里光線昏暗。像是夜低低地壓了下來,看書已經是很吃力了,而門外的雨穿過這個灰黃、陰暗的下午,泛著白亮亮的光。孩子們其實早就無心學習了,這會兒雨成了一個天然的庇護,大家都紛紛鬧騰起來。
“下吧,下吧,我要發芽。”劉國強像高聲讀書一樣說了一句。
“下吧,下吧,我要開花。”周南馬上接了一句。
哈哈哈,嘻嘻嘻,同學們笑成了一鍋滾開的米粥。敲桌子,上凳子,小打小鬧,吵吵嚷嚷,亂成了一片。忽然教室門口的何杰慌慌忙忙說“班主任來了”,跑回到了座位上,有模有樣地坐在那里。同學們也都眨眼間擺出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乖模樣,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何杰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笑是那種想抑住卻力有不逮而泄露出來的笑,腦袋在一起一伏地顛動。大家意識到上了何杰的當,“嘩”的一下,收斂的騷動又潰散出來。但教室外卻真的響起了雨打在傘上的聲音,大家不由又壓住了聲音,小心地等待著。響聲到了教室門口,停都沒停繼續向前去了,原來是敲鈴老師衛紅旗。于是也就有人叫起來:“放學嘍!放學嘍!”
何杰從凳子上一下躥了起來,伸了個懶腰,說:“過了星期五,再受一天苦。”
桐樹葉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熟悉的鈴聲響了起來,只是不像往常那樣清脆,因了雨聲也濕潮潮的。同學們也沒有像往常那樣急匆匆地沖出教室。誰也沒有帶雨具,只好待在教室里,等一陣雨過去。
雨滴敲打在雨傘的聲音又響了,一個理平頭的男人堵在教室門口,擋住了大部分的光線。男人另一只手里拎著一雙竹青色的膠鞋和一把傘,朝著教室里揚了揚,喊“露露”。王露驚喜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叫道:“青峰叔。”王露接過膠鞋,在座位上換好了,背上了書包,提著換下來的鞋,接過傘。那個男人把王露手里的鞋接了過去,他們兩個打著傘走了。
劉國強踢了一下王露的凳子,罵了句:“王鄉長的狗腿子。”
大家都像沒聽見似的,又回頭收拾書包或是等著雨歇。好在沒過多久雨就小了下來,說停沒停,說下也就只是毛毛細雨,無傷大礙的,同學們也就陸續出了教室,小跑著往家里趕了。
李炮和蔡桂花結伴而行,出了校門,過了馬路,向西走幾十步,就拐到了一條小胡同里。雨漸漸又下稠了,斜斜地落在臉上,有些癢癢的。李炮四處看了一下。邁到一個土埂圍了的園子里:伸手從一棵新冒出來的桐樹上扯掉兩個大葉子,一只手拿著一個頂在頭上,把另一個遞給了蔡桂花。蔡桂花笑了笑,露出了她的小虎牙,伸手接住葉子,也頂在頭上。他們兩個頂著肥大的毛茸茸的桐樹葉子,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去。
沒過多久,就到了蔡桂花家門口,蔡桂花說:“李炮到俺家先避避雨吧。”
李炮說:“不嘞,回家還得趕緊寫作業呢,我姥姥還給我燒了紅薯。”
蔡桂花就把頭頂上的桐樹葉子遞給李炮,頂著書包沖進了院里。
李炮一手拿著一枚桐樹葉子,遮在頭頂上,踩著屋后的磚頭瓦塊或是雜生的蒿草,一路跑到了家門口。李炮正要推門,母親卻開了門。母親戴著一頂草帽,拿著一頂草帽,看見了李炮就說:“哎,跑回來嘞,我就是接你去哩。”
李炮嘿嘿笑笑,把桐樹葉子甩在了背后,身子一側,就從母親身旁鉆進了屋里。
兩枚葉子一反一正落在了門外邊,雨水打在上面,有著細細的振顫和聲響。
奶奶
蔡桂花進屋時,屋里暗得很,一切都灰暗,低沉沉的一大片。父親和母親坐在方桌兩邊的羅圈椅子上,也是暗淡無光,要不是他們在沉悶而緩慢地說著話,蔡桂花就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們。但蔡桂花還是有一點吃驚,她感到父親和母親像是閃電一樣從陰暗的夜空中閃現。當蔡桂花下意識聽他們說話時。就聽到了沒頭沒腦的幾個字:“……沒點兒,今兒黑熬過熬不過還是……”蔡桂花知道他們肯定是在說奶奶,她的腦子里一下子就黑成一片了。蔡桂花想:一個烏黑的事情就要降臨了,一個比烏黑的夜還要烏黑的事情。
蔡桂花懷揣著自己的心思,沒有和他們打招呼,徑直走向了奶奶的房間。蔡桂花躡手躡腳的,生怕弄出了什么動靜,書包卻還是掛住了椅子的一角,把椅子帶出了好遠。
“小花。”奶奶突然叫了一聲,把蔡桂花嚇了一跳。蔡桂花定神看時,正迎上奶奶瘦癟的臉上射來的目光,那目光出人意料的明亮,似乎有點發綠,蔡桂花猛然就想到一些可怕的故事,心里毛茸茸地蓬了起來。
“小花。”奶奶又叫了一句,聽起來陰森森的。奶奶突地把手伸過來,像是想要抓住蔡桂花,手卻沉沉地跌落在床沿上。
“媽呀!”蔡桂花尖叫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跑,撞在了聞聲趕來的母親身上。
“咋了?小花,咋了?”母親慌忙連聲問著。蔡桂花臉色發白,牙關緊咬,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用手向奶奶的房間指著。
母親就趕忙進了奶奶的房間,父親也跟了進來。蔡桂花緊緊躲在父親的背后,攥著父親的后衣襟。母親走到奶奶的床邊,把她的胳膊放回被窩里,掖好了被子。奶奶帶著哭腔嘮叨起來,聲音略有些沙啞:“唉,不中了,我怕是該死哩著了,連小花都怕我了,連小花都怕我了。牛頭馬面都快來了,陰氣上身了,我怕是……”
母親溫和地說:“娘,你別瞎想了,我看你神色今兒好多了。劉先說,照著這方子吃下去,再有兩副藥就差不多了呢。”
“是啊,你別瞎胡想,誰沒有個三病五災的。”父親在旁邊附和。
父親和母親安慰了一番。奶奶總算平靜下來。天色更暗了。母親去東屋張羅晚飯,父親又坐在羅圈椅子里。點燃了一根煙,煙頭的火星在昏暗的屋里一閃一閃,像一只螢火蟲。
蔡桂花的房間里點亮了煤油燈,蔡桂花坐了下來,掏出了小字本,趴在桌子上準備寫生字,可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什么小鬼閻羅王的,越想越害怕,不由感到冷颼颼的。蔡桂花覺得房間實在太大了,一盞煤油燈只能照亮這么小小的一團,還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地方都暗著,那么多暗處會藏著多少可怕的東西呢?
窗縫里吹來的風把煤油燈吹得左搖右晃,后來,蔡桂花的注意力就被引到了煤油燈的火焰上。蔡桂花又看到了她最愛玩的燈花,她就用手中的鉛筆來撥,燈火一下子就把削好的鉛筆頭燎了一綹黑。蔡桂花專心致志地把燈花都撥下去。嘴里還一本正經地數著數,房間里開始彌漫著縹緲的燒木頭氣味。蔡桂花把繡結的燈花全撥弄下去,燈火就大了許多,變得更明亮了。蔡桂花手撐著下巴,偏著頭,耐心地等著新的燈花在燈芯里的布捻兒上又繡結出來。
母親燒好晚飯來喊蔡桂花的時候,發現她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母親就把蔡桂花手中的鉛筆抽了出來,放在了文具盒里,然后把她抱到床上,給她脫了鞋子和衣服。母親知道蔡桂花一旦睡著了,喊醒了也是迷迷糊糊的,飯是肯定不吃的,就由著她睡去。母親把煤油燈吹滅了,走了出來。
蔡桂花被吵醒的時候,雨下得很大,嘩嘩啦啦響成一片。雨水打在蓋水缸的鍋排上,啪啪響著,像是鍋里炒著的黃豆似的一顆一顆跳起來。但蔡桂花還是弄清楚了這響聲里的雜音:濕脹的哭聲。哭聲似乎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分明。蔡桂花聽清楚了,那是母親的哭嚎,那哭嚎是從奶奶的房間傳出來的。
木有了
在寺上,死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左鄰右舍,本家好友,全都要參與的。而死也是一件極普通的事情,隔三差五地總要老去那么一個人。人們就說誰誰也沒有了,幾個老家伙都沒有幾喲嘞。人們說“沒有了”說得很順溜,就連第一個音也走了調,聽起來更像是“木”,當然聲調不是直下來,而是揚上去。誰誰木有了,就是誰誰撇下了一日三餐。去地里,去泥土里住著,清靜或者孤獨去了。
在李炮,死還是一件極為難懂的事情。死無非就是一個人閉上了眼睛,再也不睜開了,躺在那種叫做棺材的木盒子里去,從此就在寺上消失了。就比如蔡桂花奶奶的死,他實在不能明白這有多么天崩地裂憂心忡忡。李炮夾雜在送葬的隊伍里。一度心思游離。李炮眼珠子轉來轉去,看拿在手里的土紙纏貼的麻稈,看人們皺巴巴的臉孔,看泥濘的土路上新鮮的腳印里洇出的雨水。看紙扎的搖錢樹,看兩邊的莊稼地。他有一會兒算是著了點邊際,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蔡桂花的奶奶,也就是大家嘴上說的三奶奶,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三奶奶長什么樣子了。李炮越是努力,三奶奶的樣子越是模糊。
在蔡桂花家那塊麥地的西南角。已經有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墳頭,那是蔡桂花家的祖墳。墓坑是風水先生看過的,定了方位,幾個人就風風火火地把墓坑挖出來了。從地頭的路上到墓坑已經割出了一條路,綠油油的麥子倒放在兩邊,再到里面去,墓坑周圍也盤倒了一片麥子,大致是個圓形的樣子,在整個麥田里,這露出了泥土的地方頗像是一個撥浪鼓。李炮為這個發現激動了起來,他甚至一度想到要告訴蔡桂花。可是蔡桂花在隊伍的最前面,哭得成了個淚人。
拉著棺材的車子停了下來,送葬的隊伍也就停住了。人們就一板一眼地動作起來,放鞭炮,燒紙,下棺材,哭喊,封土,起墳,蓋墳帽,一切都進行得輕車熟路,一氣呵成,只是幾個女人的哭顯得有些拖泥帶水。綿延不絕。其他的人也忙碌著。痛哭的大聲哭著,呼天搶地,流淚的默默流著,時而哽咽一下。而李炮卻顯得無動于衷,他感到自己這樣子總是不對的。這是個哭的場合,自己是不能這樣木然的。李炮用指甲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力氣還是太小了,李炮根本沒有感覺到疼,那點痛感浮飄飄的,一眨就不見了。李炮又用更大的勁掐了一下胳膊,那點疼總算是扎了進去,淚花子立馬涌了出來,整個世界都模糊了。
麥假
麥子都憋足了勁兒似的,呼呼啦啦地瘋長著。地里一片青黃,在風里,麥浪起伏,煞是壯觀。農人們總是要隔三差五地到田間地頭去站一站。看一看,下到地里揪一把麥穗,搓一搓,吹一吹,嘗一嘗。
麥子就這么說黃就黃了,嘩啦啦作響,正如俗話說的:麥熟一晌。時間是要抓緊的,分秒必爭,鐮刀與磨刀石刺啦刺啦響成了一片。于是麥假就要來了。孩子們盼望已久的麥假,嘩啦啦地響動在了眼前。
這個麥收時節一周的假期是城里學校所沒有的,城里人不種麥子不收麥子,也就用不著這樣的假期。而在寺上,這卻是年年都不能缺少的。其實麥假的形成大多還是要照顧老師,老師家里都有地,焦麥炸豆時候,一刻都不能耽誤的。老師們放了假都要去地里忙活,而孩子們,卻是沒有什么緊要的事情,大多數時間也都還是玩。當然有時候也做點事情,比如往地里送點茶水,給大人買點紙煙。也就是跑跑腿。有時候也去撿撿麥穗,其實也是做樣子,根本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撿了一會就累了,或是跑了神了,到最后也就撿了稀稀拉拉那么幾根,算不得數的。
李炮醒來時天剛蒙蒙亮,院子里傳來磨鐮的聲音,金屬劃過磨刀石的響聲刮過來刮過去,聽得人很煩。李炮干脆一翻身,坐了起來,草草套上了衣服,走到院子里來。
正在磨鐮的父親不經意抬頭,瞥見了李炮,說:“你起這么早干啥呢?”
李炮還有點迷迷糊糊,揉著眼睛說:“去哪割麥啊?”
父親從磨刀石旁邊的碗里撩了點水到鐮上,然后用拇指在鐮刃上劃劃,試了試,說:“今兒先割和尚地的,那塊地薄,熟得早。哎,你去睡去吧,你瞎操啥心?晚會兒吃了飯你還去放羊吧。”
李炮走到院里的桐樹那里,對著桐樹根撒尿,嘟囔著說:“又讓我放羊,我不放羊,讓我姥姥去放羊,我要去割麥。”
“你?你要真會割麥,還使不動你了呢。你會啥?瞎添亂。”父親說著,把磨好的幾把鐮收攏,站了起來。
或許李炮也就只是隨口說說,也許是覺得好玩,他還沒有到能使動鐮的年歲。李炮吃完飯后就趕著幾只羊出門了,趕來趕去,就趕到了和尚地,幾只羊順著地頭的溝吃著草,李炮就奔麥地來了。李炮光著腳,沒有穿鞋:李炮習慣了,總是覺得穿上鞋不舒服,在學校沒辦法,一出校門就恨不得把鞋甩了。李炮的腳底磨出了厚厚的一層繭子,李炮為這還很自豪。有一次放學時候,半路上下起了雨,李炮小跑著往家趕,一不小心踩著一個爛罐頭瓶,把朝上的玻璃茬踩掉一個豁口,腳板卻一點事也沒有。現在李炮踩著麥茬,一點也不覺扎得疼,只是感到有點癢癢的,癢得難受,就用腳尖踩著麥茬之間的土地一跳一跳地走著。
母親割好了一鋪麥子,扭頭放在了身后,正好看見踮著腳走過來的李炮,就說:“你跑來干啥哩?不是叫你放羊哩?”
李炮笑笑,說:“羊在地頭溝里吃草呢。”
父親聽見了也直起身來,順手把一把麥子丟在麥鋪上。說:“又是不穿鞋,腳給你扎爛呢。”
李炮說:“哎,就是不礙事兒,一點都不扎。”
父親和母親都不再理會他,埋頭繼續割麥子。一綹綹焦黃的麥子水波一樣漾動著,然后被摟彎,被鋒利的鐮割過去,倒伏下來,麥堆就高起來,麥茬就多起來。李炮緊緊跟著,不時揪一下紫色的刺腳丫花,或是伸手去抓飛過的粉蝶。父親又割了一鋪麥子,放成了一堆,對著李炮說:“去,去,別在這里礙事兒,要不你去后邊兒撿麥穗吧。”
李炮也玩膩了,覺得無趣,就走到割過的麥田里,撿那些漏掉在地里的麥子。沒有多久李炮就也厭煩了,就蹲下來,刨了個土坑,把撿到的一把麥子栽進去,伸著腳把填上的浮土敲瓷實。
“炮彈兒,你擱地里弄啥哩?熱不熱?”突然有一個聲音問道。
李炮抬頭。看見是熊婆婆,她拿著一個魚皮袋,走著撿著麥子。李炮瞪了熊婆婆一眼,沒有理她。熊婆婆總是叫他“炮彈兒”,李炮不喜歡她。李炮緊緊盯著熊婆婆,她要是從劉國強家的麥地里撿到自己家地里來,李炮就會把她趕走。李炮不想讓她撿他家里的麥子,李炮不由地加快了速度,飛快地撿著落下的麥子,一邊警惕地觀察著熊婆婆。有一會兒李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因為眼看熊婆婆就要撿到他家的地里來了。李炮準備好了趕她出去,熊婆婆卻在地溝里坐了下來。熊婆婆從魚皮袋里掏出一把剪子,然后把魚皮袋的口撐開,用剪子把手里齊整整的一把麥子的麥穗剪掉,麥穗正好落進她的魚皮袋。李炮看著覺得很有意思,一時竟看愣在了那里。
這時候有一只鵪鶉撲棱棱地從麥田里飛起,朝遠處的一棵柏樹飛去。李炮驚覺了,目光跟著鵪鶉飛動。遠處的柏樹梢上,太陽熱辣辣地曬著。李炮忽然意識到,那棵柏樹那里正是蔡桂花家的祖墳,三奶奶的墳頭上還插著未褪盡色彩的花圈。李炮心里突然揪了一下,也說不上為什么。
木頭
割了麥子,天熱起來得就快些,說說話就穿短褲短衣了。教室里也是悶熱,不知什么時候,窗外的楊樹上竟響起了那種叫“伏伶兒”的知了叫聲。知了叫,夏天到。夏天仿佛突然間一下子就貼在了身邊。
寺上小學的課間還是依然的熱鬧,女孩子大多都攢成堆跳皮筋,男孩子結成群崩彈子。還有一些孩子是三三兩兩或者一個人自得其樂,最熱鬧的當然還要算那些玩游戲的。孩子們玩的游戲有很多,什么木頭,機器人,砸毽,楊樹皮砍大刀,猜星星,等等等等,都是些簡單的事情,卻也是他們頂快樂的時刻。
而像何杰,一般是不參加這種游戲的,只是到處跑著搗亂,攪得大家都不能好好玩。這會兒他正從教室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系著細長的繩子的啤酒瓶,正好有兩個孩子追著跑過來,前邊的那一個跑不及了就站住;叫了聲“木頭”。何杰順手推了那個孩子,推得他晃了下,挪動了兩步,追他的那個孩子就說:“哎,哎,你動了。”那個孩子就連忙說:“不算,不算,是何杰推我了。”何杰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走向了大門口,然后翻過土墻,向學校后面的那口井走去。
孩子們玩的游戲叫“木頭”,是一種極為簡單的追逐游戲:一群之中只有一個孩子是追逐者,叫做“眼兒”,誰是眼兒就該誰去抓人,抓到一個人他才算是完成了任務,接下來就該被抓到的當眼兒,再去抓人。眼兒只要手碰到不是眼兒的身體的任何部位就算抓到了,當然,不是眼兒的要是喊了一聲“木頭”,他就成了木頭人,眼兒就不能抓他了,抓著了也不算。而叫了木頭的孩子,腳也就不能亂動,直到有一個沒有叫木頭的孩子來碰他一下才算是救活,才可以動,否則一動就自動成了眼兒。而剛才何杰就是推了一把那個叫了木頭的。讓他犯規,好在那個眼兒也不計較,繼續去追人了,孩子們跑著,天地都是孩子們的。
何杰從土墻翻回來的時候,手里的啤酒瓶已經打滿了水。在這樣的天氣。清涼的井水無疑是一種很受用的享受。況且何杰書包里總是裝著些菱形的糖精,放幾粒在啤酒瓶里,搖一搖,那種甜就更令人神往了。在寺上小學,用酒瓶子打井水喝或許算不上什么,可是總是有糖精往里面放可就不是誰都能的。何杰的爸爸是村長,村長的兒子總是要有些不一樣的,不是嗎?反正孩子們都認這個理兒,誰也不去想到底是為什么。孩子們也知道,何杰放了糖精搖好了水,總是要笑嘻嘻地遞給王露,讓王露先喝幾口。王露也不客氣,往往拿過來,咕咚咕咚就是幾口,也不喝多。然后掏出小手帕擦擦嘴。也就是這么幾個簡單的動作,而在孩子們看來,卻還是有些不尋常,仿佛舉手投足之間都在表明著她是王鄉長的女兒。王鄉長是什么呢?孩子們其實根本就不明白,說不清楚,但是卻又像是都很懂,都意會。當然,很多時候孩子們都沒有去想,孩子們只顧得上自己的游戲。孩子們呼呼啦啦跑過來跑過去,像是沒頭沒腦的風。
孩子們是刮在四季里的,天寒地凍或是暑熱炎炎,孩子們還是忙忙碌碌地呼呼啦啦,滿寺上都是他們的影子。特別是在暑假里。他們就真的像風一樣,無孔不入了。大夏天的,熱得渾身冒汗,屋里是很難久待的。午后或是晚上,大人們也喜歡到院子里來,或者是到院子外面。在風口的大樹下的石頭上,一堆人散坐著,說說閑話,講講一些奇聞趣事,說鬼講古,舊谷子陳芝麻,都是百講不厭的。孩子們跑著鬧著,不時也突然躥到大人這邊來,摻乎摻乎,又跑開了,有時候也會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大人們也還是悠然說著,樂著,到夜深了,天氣多少涼下來了,就打著呵欠回家睡覺了,甚至有的干脆就睡在大樹下面。
其實回到家里面,也不睡屋里,屋里還是悶熱,大都卷著鋪蓋攤到院子里,鋪蓋周圍用竹竿撐起來。據說竹子是蛇的舅舅,撐了竹竿蛇就不會爬過來。也有人更省心,抬了床出來睡。睡在外面也有一點煩人的,那就是蚊子特別多,像轟炸機似的哼叫著沖撞上來,七只八只的,讓人感覺周身都是,一巴掌拍下去總要拍死一只兩只的。何杰的母親就嫌蚊子叮咬。從不到院子里睡,何杰的父親則愛把家里的竹床扛出來,放在大門門樓下面,大門開著,竹床橫跨過門檻,前后通風,又能遮露擋雨,實在是享受得很。至于何杰,則是隨性而至。跟父親睡在門樓下的竹床上。涼快,跟母親睡在屋里的蚊帳里,也舒服,何杰就是屋里屋外,隨著心意,愛睡哪里睡哪里。其實大多時候也是不定在哪張床上躺著躺著就睡著了,孩子的瞌睡說來就來,輕微的鼾聲不定什么時候就起了。
那天晚上何杰睡著睡著就被吵醒了,發現自己躺在母親的床上,覺得有些奇怪,他好像記得是睡在竹床上的。更奇怪的是母親不在床上,院子里吵嚷的聲音很響亮,那正是母親的聲音。人們大多都睡外面,夏天的睡眠也淺,這一鬧就醒來了很多人。都攏過來,在村長家門口圍著,有的也拉著,勸著。何杰的母親見來人多了,就越來越兇起來,只是亂亂糟糟的,還有些前言不搭后語,聽起來更像是一連串不分明的叫罵。后來人們總算是明白了,原來是何杰母親半夜尿急,起來撒尿,聽到院里有動靜,還以為是賊,就喊了聲何杰的父親,卻看到一個白影子從何杰父親的竹床上跳了起來,跑走了。何杰母親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她看清了,就是馮月那個狐貍精,她認得馮月的那身白睡衣,上面還繡著個野草莓,再說寺上也就她一個人還穿著個洋玩意兒睡衣,她早就覺得那個馮月不對勁,想勾引她男人。何杰父親也火得不行,非要操著棍子打何杰母親,罵她神經病瞎丟人現眼。人們都一板一眼地勸著,有人把棍子奪下來,說:“木頭可不長眼睛,打壞了可算是咋回事兒?”何杰母親卻是不罷休,依然是跳著,叫著,非要找馮月去拼命,罵“狐貍精”罵了不知多少遍,說“勾引”也說得人耳皮發麻。
到第二天。李炮給昨晚酣睡沒醒的蔡桂花描述這件事兒的時候,他還對“勾引”這個詞兒潑濃墨。仿佛是這個詞的故事色彩遠遠壓過了整個事件本身。蔡桂花有些不解,問道:“啥是勾引?”
眉飛色舞的李炮沒想到蔡桂花會這么問,一下子愣住了,其實他也說不清楚這個詞兒,他也理不清這個理兒。李炮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他應該說出個所以然來,就拖著腔說:“這都不知道?勾引嘛,就是,釣黃鱔你知道吧,對對,就是用洋車條磨尖,彎成鉤,上面還要鉤上蚯蚓,懂不懂?”
蔡桂花皺著眉頭仔細聽著,然后搖了搖頭。
拍,拍,拍麻稈
夏天總是要跟一條河扯上關系。網魚,釣黃鱔,兜蝦,捉青蛙,撈水浮子,洗衣服,飲牛,等等等等。到夏天,一條河離人們就格外近些。而去河里洗澡,則是寺上的夏天里那條河帶給人們的最爽朗的事情。
白天的河是屬于男人的。日落之前,男人們三五成群地來到水庫邊,脫了衣服,撲騰騰地跳進水里去,扎一猛子,大張聲勢地拍著水游著。也有一些人是不會水的,是旱鴨子,大多是找淺水處,站到一個瓷底的地方,撩著水洗,時而還往水里蹲下去,露著頭泡上一會。男孩子們往往也跟了來,喊著叫著笑著鬧著,盡情地游來游去。在寺上的這群男孩子中間,就數周南游得好。周南一沾水,身子頓時就靈活了幾倍,像一條魚一般在水里來來往往。大家都說周南上輩子就是一條魚,就連他自己有時候向前游著也要大叫一聲“大魚來了”。說起大魚來,寺上的這條河也會有許多故事,就連這個水庫里也有一個白龍的傳說,水庫南邊的嶺上還的確有那么一個龍王廟,老人們講起來真是有鼻子有眼睛的。李炮就聽姥姥不止一次地講過龍王的故事,姥姥還講過什么扁擔那么長的大魚,殺豬鍋大小的老鱉,等等等等,李炮一直都弄不清姥姥肚里到底藏了多少故事。李炮感到遺憾的是,姥姥說的那些他從來就沒有碰到過,水庫里也無非就有些成群的小鰱魚,總愛往人的身子邊偎。吐了一口唾沫,它們就會歡快地游過來,這也是孩子們洗澡時愛玩的事情。
游啊,嬉鬧啊,累了,天色也差不多晚了下來,大家都陸續上了岸。讓風吹干身子,穿上衣服,趕回家吃晚飯。孩子們總是顯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拍著屁股,啪啪作響,嘴里大聲說著:“拍,拍,拍麻稈,你哩不干我哩干。拍,拍,拍麻稈,你哩不干我哩干。”拍,拍,拍麻稈,拍來拍去,身子也就晾干了。而晚霞也生在天邊,落在水里,飄在寺上的黃昏里。
吃過了晚飯,月亮上了樹梢,寺上還是明亮一片,女人們就說說笑笑出門了,拿著盆子提著籃子,去河邊洗澡。晚上的河是女人的河。這似乎是一個不言自明的約定。只是修鎖的啞巴有點脾氣,動不動就要趟錯河,闖到夜晚的河邊去,看洗澡的女人。據說有一次,女人們發現了藏在河邊大樹后的啞巴,就遞了眼色,幾個人突然嘩嘩啦啦地從水里跑上來。包抄過來。啞巴看得正入迷,還沒有來得及跑就被按著了。從此大家都笑啞巴。孩子們也不明不白的,碰見了啞巴就胡亂起哄,啞巴跟孩子們急,呲牙咧嘴地嚇唬人,甚至拎著石頭或者抽出一根棍子,追上幾步,把孩子們嚇得瘋跑老遠。有一次李炮跑得慢,就被啞巴抓住了衣襟,還掙脫了一個口子,李炮嚇得一口氣跑回了家,鉆到姥姥懷里呼哧呼哧地喘氣。姥姥說:“那是跑啥呢?看你呼哧哩,一身汗。”李炮只顧呼哧著,沒有理姥姥。過了一會,李炮總算定了神,在姥姥懷里轉過身來,用手捏捏姥姥的鼻子,突然說:“姥姥,給我講個瞎話吧。”姥姥像往常一樣說著:“瞎話,瞎話,一肚子倆肋巴。”李炮搖搖姥姥,說:“你講,你講。”姥姥的肚里可真是裝著說不盡的“瞎話”,那都是李炮百聽不厭的故事。講什么呢?姥姥尋思著,姥姥一抬頭,看見了何杰家高高的門樓,就說:“給你講個九曲貍貓吧。”
機器人
何杰的母親后來鬧著要上吊,要喝農藥。弄得人心慌慌,何杰的父親總算是放下了村長的威風,還說著好話讓鄉親們去勸勸。何杰的母親到最后沒有上吊,也沒有喝農藥。鬧了幾天也就沒事兒了,倒是熊婆婆真的“木有了”。幾個老人靠著寨門口的老槐樹,嘆息著說:“天年啊,月兒四十的,就嘰哩咣當去了倆,這熊老婆兒也木有了。”
李炮躺在院子里的地鋪上,也想到了三奶奶的死,想到了蔡桂花家麥地里的花圈,還是想不透死這個東西。李炮搖了搖側躺著的姥姥,突然問道:“姥姥,姥姥,你也會死嗎?”
姥姥冷不防。頓了一下,說:“是啊,姥姥活啊活啊,活不動了,就會死了。”
李炮說:“姥姥,姥姥,我不讓你死,我讓你疼我,給我講瞎話。”
姥姥說:“好,好,姥姥不死,姥姥要好好疼你。”
姥姥說著在李炮額頭上摸了摸,搖起蒲扇來。李炮聽到院子外面孩子們跑過的聲音和喊叫,就一骨碌,從地鋪上爬了起來,跑到外面去了。
孩子們在玩機器人,這是一種和木頭相似的游戲。不同的是被眼兒追的孩子跑不及時要叫一聲“機器人”。而叫了“機器人”的孩子也不需要別人救,只要再喊一聲“安轱輪”就可以了。當然,一個孩子在一個眼兒的一局里只能喊三次“機器人”和“安轱輪”,三次都用玩了也就不能再喊了,被眼兒追得躲不了了也就成了新的眼兒,開始追趕別的孩子。李炮加入了“機器人”的隊伍,孩子們似乎更加歡快起來,不時尖叫著,大喊著,在寺上的夏天里刮過來刮過去。
眼兒劉國強向李炮追了過來,李炮慌忙跑著,繞著一個麥秸垛轉了幾圈,實在累了,就喊了一聲“機器人”,站定了,還沖著劉國強吐舌頭。劉國強無奈,就開始去追陳重慶,追不上,就又去追蔡桂花。
李炮見劉國強跑遠了,就叫了一聲“安轱輪”,仿佛就真的安上了風火輪一樣的輪子,一溜煙跑回了家,撲到了姥姥的懷里。姥姥搖著蒲扇。疼愛地給李炮扇著,趕著蚊子。姥姥拂了拂李炮的額頭,說:“看你瘋的,一頭汗。”一會兒又自言自語似的,說:“看這天,八成兒是要下一場了。”
李炮的睡意漸漸上來,在姥姥的懷里已經犯迷糊了,聽到說要下雨,就嘟囔了一句:“下吧,下吧,我要發芽。”
姥姥笑笑,仿著李炮的聲腔說:“下吧,下吧,我要刷牙。”
李炮帶著睡意的笑聲含混地擠了出來,說:“不是,不是,是我要發芽。”
姥姥說:“好好,是發芽。”姥姥順手拍起了李炮,嘴里念叨著:“拍拍,拍噢噢,拍拍噢噢睡瞌瞌。拍拍,拍噢噢,拍拍噢噢睡瞌瞌。”這是李炮極為熟悉的歌謠,他就是在這歌謠里一點一點長大的。
姥姥等李炮睡熟了,就站起來。要把李炮放到屋里的床上去。姥姥一站起來,才發現腳有點發麻,身子晃了一下。姥姥慢慢活動著麻了的腳,過了一會兒,終于過了麻勁兒。姥姥抱著李炮,已經有點吃力了:不知不覺李炮已經長這么大了。“你說人咋會不老呢?”姥姥嘟囔著。
蚊帳里李炮逮的十幾只螢火蟲還在亮著,只是光亮不如昨晚了。借著那點點的微光,姥姥又瞥了一眼李炮。
李炮睡得很熟。
李炮還做了一個夢:他的身體很輕。扇動雙臂,越來越快,然后就飛到了半空中,然后再劃動雙手,就像一對翅膀一樣,就往前飛。夢中的那對翅膀,似乎沒有什么具體的形狀。甚至也沒有顏色。它只是孩子的夢。只是孩子的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