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太陽散發著耀眼的白光,奶奶做好了飯菜,把飯菜分別盛在一只大碗和兩只小碗里,放進一只竹籃子,又用盤子反扣著那些碗,最后,用一條毛巾穿過竹籃子的拎把,嚴嚴實實地蓋住了那些飯菜。要給做工的母親送飯了。奶奶已年近古稀,又是小腳,無論如何是不能走那么遠,走那么多七拐八拐的弄堂石子路,去給母親送飯的。兩個哥哥還沒有放學。
奶奶喚來了六歲的我。
當然,奶奶是不放心的,把我送到弄堂口,一再關照:小心籃子啊,不要把飯菜翻了,路上不要貪玩。
那是“大躍進”的年月,母親在黃浦江邊的浦東卷煙廠做工,中午只有半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工廠離家有二十分鐘的路程,來回四十分鐘,是不能回家吃飯的。那些家庭條件好一點的工人,都是在工廠的食堂里吃飯的,而我家只有母親一個人做工,要養活我們姐弟四人和年邁的奶奶,母親自然是舍不得買飯菜票在食堂吃飯的。當然,那年月,送飯的孩子也不只是我一個。
從我家到浦東卷煙廠是不能走大路的,那會很遠,而穿小弄堂則是一條捷徑。好在我一個六歲的男孩因為貪玩,已經玩遍了陸家嘴大大小小的弄堂,浦東卷煙廠一帶也是我和小伙伴兒常去的地方。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拎著飯菜籃子,穿過陸家嘴大馬路,在海興北路的大大小小的弄堂里穿行,在那些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行走,幾乎是熟門熟路地一溜兒小跑,直奔卷煙廠的大門。
按照廠里的規定,送飯的人是不可以進入廠區的,只有等到母親她們出來,才可以把飯菜送到門衛室后面一個指定的“臨時食堂”里。因此,一到中午,工廠大門口通常已經有很多送飯的大人小孩等在那里了。我也擠在人群里,和他們一樣,不時踮起腳跟往大門里廠區的路上瞅,盼望著出來吃飯的人群中很快出現母親的身影。忽然,我看見一個比我大一點的小男孩,手里拎著一只漂亮的飯盒。那是一只鋁制的多層飯盒。長長的手柄下面大約有三、四層,那銀白色的飯盒在陽光下特別耀眼,一閃一閃地亮著銀光。那小男孩不時在人群里擠來擠去,那飯盒在他的手里晃來晃去,他根本不用擔心那飯菜會被打翻,因為,那飯盒密封得很好,兩邊有兩根長長的鋁條緊緊地扣住了那幾層飯盒。
正當我注視著那一只閃著銀光的飯盒時。忽然覺得腳背上黏黏的。低頭一看。我的籃子底下滴滴答答地滴著菜湯。糟了,菜碗打翻了。我沒有彎下腰去擦那些菜湯,而是不由抬起頭來,又去尋找那只鋁制的銀白色的飯盒。
那飯盒,依然在陽光下閃耀。我羨慕極了。
穿著白色圍單的母親隨著出來吃飯的人流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就像做錯了什么事一樣。遞上飯菜籃子,避開母親的目光,低頭擦著腳背上的菜湯。母親接過飯菜籃子,看見我擦著腳背,知道是籃子里的菜碗打翻了,什么話也沒說,默默地抽下一只袖套,為我擦去了腳背上的菜湯,然后,一手拎著飯菜籃子,一手拉著我,繞過門衛室,走進了那一間不大的“臨時食堂”。
“臨時食堂”里有長桌、長凳,有很多人。吃飯的開始吃飯,送飯的坐在一旁,等待著吃完飯收拾碗筷回家。母親低頭吃飯,她把兩只小碗里的菜并在一只碗里,空出一只碗來,再把兩只小菜里不多的幾根肉絲挑出來,放在那只空碗里,一根一根的,很不經意,卻很仔細,生怕那些肉絲掉在地上。肉絲挑揀得差不多了,母親便把那只盛有幾根肉絲的小碗推到我的面前,要我吃了。那年月,六歲的小男孩,哪有什么好吃的呀,看著母親一根一根地挑揀著那些肉絲,我早已經是滿嘴跑饞貓了。現在母親要我把那些肉絲吃了。我自然是如狼似虎地幾下子就完事了,哪能想到那是因為母親做工辛苦,奶奶掏出了用盡心思省下來的錢,專門為母親買的幾毛錢肉絲啊!
孩子就是孩子,那肉絲的誘惑,大于一切。
母親就是母親,為了孩子,可以舍棄一切。
吃著誘人的肉絲,我卻還是念著那只閃光的飯盒。回頭尋找那男孩,可是,那男孩卻怎么也找不著了。莫非還有一間“臨時食堂”?我在想。
母親很快吃完了飯。收拾好碗筷,放進籃子里,把我送到廠門口,像奶奶一樣,照例一再關照:快回家吧!路上不要貪玩。
我拎著籃子、空碗,望著母親返回廠區的背影,我在想,如果我也有一只那銀色的多層飯盒,天天給母親送飯,又好看,又不怕飯菜打翻,那該多好啊!母親也一定會喜歡的。我暗下決心,長大了做工掙錢,一定要買那么一只飯盒,給母親送飯。
后來,母親離開了那家工廠,到浦西做工去了,我始終沒有用上那種鋁制的多層飯盒。只是常常出現在我兒時的夢里。
長大以后,我不再想那只飯盒。直到女兒上幼兒園、上小學,我去接女兒,和那些接孩子的父親、母親擁擠在學校門口,在放學的孩子們中間盼望女兒出現的時候,偶爾會想到那一只飯盒。兒時給母親送飯,擁擠在工廠門口,現在接女兒,擁擠在學校門口。同樣是孩子,同樣是父母親,這一送一接,又讓我想起了那一只飯盒。
不管怎么說,永遠的孩子,永遠的母親,平平淡淡地蘊含著永遠的愛,這個永遠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