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裸露的痛苦 張 靜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像郁達夫這樣有不少軼事在民間流傳,且有多個版本的作家并不多。這充分驗證了他的個性。如果個性不強,恐怕他早已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所以,我們不敢說郁達夫是現代文學史上最具個性的作家,但他至少是其中之一。但是,這位“五四”新文學發展史上最負盛名和最具影響的作家(同樣是之一)留給我們的印象可能并不深刻。多數人知道郁達夫,知道他是一位作家、一位烈士,但也僅此而已。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今人對郁達夫的冷漠和疏離?
這就不得不提到郁達夫個性中的一個重要特質——喜歡家丑外揚、自我裸露(精神上的)。無論是他的文學創作,還是與第二任妻子王映霞的恩怨糾葛,他自我暴露的個性貫穿始終。正是因為這一點,風波與誤會便和郁達夫形影不離,結緣終身。雖然他的小說、詩歌、散文都達到了同時代一般作家難以逾越的高度,但無論是生前還是身后,他總是被人糾住“色情”“裸露”的小辮子大做文章。平心而論,郁達夫的性格和行為的確存有缺陷。所以今天我們談論郁達夫時,大可不必為賢者諱,為前人諱。筆者以“裸露的痛苦”為題,并不是要從道德上對其撻伐或褒揚,而是想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去還原那段真實的歷史,去窺探郁達夫“裸露”之外的痛苦。
赤裸的寫作之路
魯迅先生說過,中國人為人處世只有兩個字:瞞和騙。在這樣一個社會里,郁達夫有自我暴露傾向的文學作品就顯得格外醒目,甚至振聾發聵。郁達夫在文學上的成名作《沉淪》曾影響了一批人,但也遭到文壇同仁的激烈批判。于是,縱欲主義、色情至上的帽子一股腦兒向他襲來。
放浪形骸的留學生涯
郁達夫于1896年12月7日生于浙江富陽。18歲那年,他跟隨長兄郁華東渡日本留學。
當時的日本,正是明治維新取得巨大成功的最初階段,政局穩定、經濟繁榮、文化絢爛。而與之一衣帶水的中國,卻是軍閥割據、烽火連天、政治腐敗。于是,郁達夫踏上日本領土時,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日本人的歧視。
初到日本的那幾年,正是郁達夫荷爾蒙分泌旺盛的時候,他十分渴望得到異性的愛。但作為弱國子民的窮留學生,郁達夫得到更多的卻是日本少女的輕視,于是,生的苦悶和性的苦悶,就成為他當時生活和情感中的兩大主題。雖然生的苦悶無法解決,但性的苦悶則可以通過特殊途徑來解決,于是郁達夫開始到妓院里去尋求刺激,對此,他還自我解嘲道:“索性沉到底罷!不入地獄,哪見佛性,人生原是一個復雜的迷宮。”
1931年,郁達夫在《懺余獨白》里回憶起這段荒唐往事時感慨萬分:“人生從十八九到二十余,總是要經過一個浪漫的抒情時代的……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的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的異鄉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這樣的時代環境和情感氛圍,必然造就了這樣的郁達夫。
事實上,追求愛情、張揚個性、渴望靈肉的滿足,不僅僅是郁達夫當時一人的欲求,它是20世紀初留學日本的中國學子們最顯著的時代特征。因此,郁達夫留日期間的放浪形骸,就帶有明顯的時代烙印。錢潮在《我與郁達夫同學》一文中說:“達夫在名古屋時生活很浪漫,常去妓院,有時回來還向我介紹他的見聞,如日本妓院的妓女都坐在那里,頭上掛有介紹姓名、年齡的牌子,供來客挑選等等。達夫早期的小說大都以妓女生活為題材,恐怕與此不無關系。”
文學上的第一次裸露
1927年,郁達夫在《五六年來創作生活的回顧》中說:“我的對于創作的態度,說出來,或者人家要笑我,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體’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確的。”有什么樣的文學主張,就會有什么樣的創作態度。郁達夫在文壇上引起巨大反響的小說《沉淪》就是這種創作態度的杰出代表。在《沉淪·自序》里,郁達夫曾特別點出了它的主題:“《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郁病HVpochondtia的解剖,里邊也帶敘著現代人的苦悶。”
這個“病的青年”的原型就是郁達夫本人,《沉淪》主人公的身上自然籠罩著他的影子,其行為規范無疑也是他自己的體驗。由于過多關于性苦悶的文字,《沉淪》在未出版前曾受到留日學生的嘲諷:“這種東西,將來是不是可以印行的?中國哪里有這一種體裁?”這種擔心最終成為了現實,《沉淪》出版后,立即遭到了封建衛道士的攻擊。郭沬若在《論郁達夫》一文中說,郁達夫”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狂怒了。為什么?就因為有這樣露骨的真率,使他們感受著作假的困難。于是徐志摩‘詩哲’們便開始痛罵了。他說:“‘創造社’的人就和街頭的乞丐一樣,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血膿糜爛的創傷來吸引過路的人的同情。這主要就是在攻擊達夫”。
這種攻擊讓郁達夫在文壇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如果不是周作人關鍵時刻在《晨報副刊》上發表評論,認為《沉淪》中雖然含有“猥褻的分子”,但“并無不道德的性質存在”,《沉淪》恐怕真的會在文壇上沉下去。正是有了周作人的贊賞,才使得詛咒郁達夫“誨淫”造作的人,“稍稍收斂了他們痛罵的雄詞”。
當裸露成為習慣
郁達夫似乎真的愿意與人分享他的隱私,他在《沉淪》里的自我解剖雖然驚世駭俗,但那畢竟是小說,有文學創作的成分在里頭。但如果在有生之年,把記錄自己真實生活的日記或自述出版發行,特別是里面充滿了像逛妓院、賭博、抽鴉片等被認為有傷風化的荒唐行為的時候,這種自我暴露的做法恐怕常人很難理解。當然,吃喝也好,嫖賭也好,這不過是郁達夫擺脫苦悶情緒的方法而已,對他來說,這種自我暴露也許只是做人要坦率的一種表露,但他不明白,當這種暴露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頂多是被人辱罵幾句,不會傷害到別人、但當這種暴露牽扯到其他人的時候,事情就沒那么簡單了。
郁達夫意識不到這一點,所以才有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那場有名的口水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