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戲盲,卻很愛看談戲的文章。黃裳先生20世紀40年代寫過本《舊戲新談》,開篇即把當時的“評劇家”歸為三類:一是內行的職業劇評家,二是捧角家,三是些傻瓜考證家。黃裳先生的那組文章,自然是在這三者之外的。
時光流轉,六十余年逝去,又有了傅謹先生的新作《老戲的前世今生》。傅謹先生是中國戲曲學院的教授,我想,以他的專業、學養、觀戲經驗,做“職業劇評家”是沒問題的。但他偏不,不僅那三種“家”都不當,也不走黃裳先生的賞析道路,而是略過名伶、表演和掌故,去細摳那些古老的劇本。朱買臣、楊四郎、趙盼兒、閻惜嬌,被他一講,大家熟知的老故事,立時煥發出新意思。
我們從中學起就被告知關漢卿的偉大,他的《救風塵》“真實地描寫了妓女的血淚生活”,講述了一位“見義勇為、舍己救人”的妓女如何斗倒“市井流氓”,救姊妹于水火。傅謹先生當然不會這樣講,《風塵的想象與寫真》打破了人們對文藝作品中“風塵奇女子”的普遍迷信。不美化妓女的人格,不將她們的愛情浪漫化,正視她們情感世界與婚姻前程的真相,化為一部潑辣風趣的喜劇,這才是關漢卿的高明之處。不過,傅謹先生并非立意做翻案文章,所有的結論都建立在對原作的細讀之上,水到渠成。這真讓人感慨,我們受了那不健全的文學史的蒙蔽,對經典作品有多少想當然的錯誤理解啊!
另一個例子是《如何讓朱買臣的故事富有教育意義》。傅謹先生充分發揮了他熟知戲劇史的專業優勢,從《漢書》、宋代戲文、元雜劇、明清傳奇一直梳理到20世紀的京劇本子,不同年代朱買臣休妻故事的演變一清二楚。原來,在這個讀書人戰勝挫折、立志成才的經典故事背后,還有一部女性被輕視、被壓抑、被丑化的歷史。同時,傅謹先生揭示了一個奧秘:就是這類勵志故事都需要一個落后形象當托兒,今日亦然。這套八股思維可不是讓人笑一笑、嘲諷兩句那么簡單,我想,它是每個創作者都該掂量一下的:“為什么那些希望用高尚的道德教育人的藝術家總是率先摒棄對自己的道德要求,他們從哪里獲得合法性的證明,以至于可以毫無愧疚之心地去肆意丑化最多只是稍嫌不夠完美的好人?”
讀《老戲的前世今生》,有時我會嚇一跳,因為覺得某些文章不太像傅謹先生寫的,比如他在《什么人能當縣官》中對科舉制的批評,就顯得過于簡單。一直讀到后記,我才明白,原來書中收錄了他1998至1999年、2006至2007年間的兩組文章。傅謹先生說:“我們經歷了對中國社會政治與文化傳統持全盤質疑態度的20世紀80年代,在世紀之交時開始逐漸回歸傳統,漸漸學習以更理性的態度去重新認識中華民族悠久綿長的文化源流。我自己也不例外?!?/p>
的確,回歸傳統,這是當前的文化潮流。但怎么回歸,仍然是個問題。有人把傳統樹為不容撼動的理想,有人號召小孩子讀經,有人拿俏皮話重寫歷史,有人用經典給現代入熬心靈雞湯……盲目尊崇傳統是歧路,而不顧歷史環境和歷代的研究成果,單純用自己的經驗和感受去重構傳統也有危險——它會離經典越來越遠。在目前的環境下,它并非“六經注我”的思想創造,而是在一步步把人們引入娛樂大本營,或教導人們安于現狀而喪失思想的活力。
作為一本大眾讀物,《老戲的前世今生》或許是個不同的例子。它洋溢著對傳統藝術的熱愛,充滿細讀原作而引發的創造性理解,間或也有針對時代提出的尖銳問題和批判意識。這樣的寫作有“前世”,也有“今生”,對兩者都照顧得很妥帖。
(責編:孫 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