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有閑情坐下來翻王世襄,去歲冬日在楓林晚購得的《錦灰三堆》,翻開果然碰一鼻子灰,“第一玩家”的冠號畢竟不易摘,更不易讀。老先生出生富貴名門,自幼斗雞走狗,“秋斗蟋蟀,冬懷鳴蟲,掣鷹逐兔,挈狗捉獾”,原是五陵輕薄兒的典范,可說一世以玩物為業,然其以心把物,以玩治學,收羅故國風物,細細掃起前朝代代雕梁畫楞上落下的灰,成了堆,艱深古雅,確是錦灰一堆堆。
王世襄曾任南京國民黨政府教育部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委員會平津區助理代表,在北京清理追還戰時被劫奪的文物,也在音研所待過,研究音樂史,為無數文物古建筑作抄錄整理集注,對明式家具的收藏和研究更是癡戀精深,晚年還不忘為挽救中華的觀賞鴿文化奔走吶喊,據說燒菜也是一把好手。先生一生都在追隨和維護那些老東西,替其望聞問切,把脈清絡,細火文之,為浮碌社會燉一碗良藥,試圖留存一絲文化的余韻。一冊《三堆》,談古琴樂舞,說竹刻漆器,憶舊情故實,都是閑散的雅好,卻是扎扎實實的學問,鉆成了精,便成大玩家,當今中國是無人能代了。
在上海博物館看明清家具展,多數是王世襄個人的舊藏,珍貴的黃花梨家具,彼時搜集不知費了多少苦心,一如張伯駒之輩,這些個無價寶物不自珍而共賞,看客倒也為其可惜。陸公子說起老先生在芳嘉園的家:“那張明式木榻,當年就擱著大白菜,底下放蜂窩煤,那張琴桌上擺著切菜的刀板……現在,這些家具在博物館的燈光下顯得一本正經,參觀者被攔在兩三米外,只能遠遠瞻仰,好像一個舊日勾肩搭背的朋友一下子當了大官,架子十足,我幾乎認不出它們了,更別說跟他們親近了。”陸公子說家具成了主角,主人倒無足輕重起來。
如此,舊物有情,著實該由愛己懂己的主人留在手中把玩摩挲,待歲月為其蒙上一層溫潤的包漿。或者說,我們需要藝術地生活,并且是觸手可及的藝術。老學究們也一樣,他們該是活生生的,是街頭茶館里高談闊論的白發老頭兒,或者是小巷宅門口坐在竹椅上與兒孫們傳經授道的長者。只是這樣的老頭兒是越來越少了,有幾個的也只是遠遠瞻觀。他們卻也豁達,王老的患難愛妻袁荃猷已離世四載有余,他笑言自己的書是一堆不如一堆,并斷言不會再有《四堆》,楊絳先生在新作序言中也稱自己已經是“土埋到了脖子”,坦然得很。更有趣的是黃永玉,說到自己的骨灰處理方案,老爺子如此思量:“一個方案是不把骨灰放在火葬場,放在抽水馬桶里,請一個有修養的受人尊敬的老先生拉一下,舉行這個儀式,這個方案我愛人反對,說塞住水管(用粵語講,黃太張梅溪是廣東人),找人修很麻煩,所以只好執行第二個方案,把骨灰一小包一小包地包起來,分送給朋友,栽花,但是有一個問題,到了晚上,朋友看了,覺得花長得比較怪,嚇人,這樣只好讓朋友永遠痛恨我,咬牙切齒地罵我,就把骨灰揉在面里,包餃子請大家吃,吃完了宣布:‘你們剛才吃的是黃永玉的骨灰’……”
著實是有趣的老頭,難怪會涂畫出《永玉六記》那樣頑皮睿智的冊子。另有位也被譽為京城一大玩家的老頭馬未都,堂上看過他的一個專訪,一雙狡黠的小眼睛,說起話來包袱不斷令人捧腹,十足老北京爺們的派頭。有人請他鑒定一件潘家園淘來的青銅器,賣主聲稱是來自商周,他單只手抓起來掂掂,小眼瞇縫起來,頭也不抬: “商周的?我看是上周的吧!”這廝也是古玩界一位傳奇人物,建立中國第一家私立古典藝術博物館,給中國藝術業私人贊助的風氣領了頭。自己要玩,還越玩越大財識并收,也是一樁功德,只是這大攤子,非癡兒鋪不開。
古物的癡兒自然少不了董橋,自上一本集子《故事》始,便是專愛寫這些老東西。《故事》以古董寫人情,陸小曼俞平伯臺靜農,一件件古物流傳有序,一樁樁舊事凄婉動人,完全是董橋的范兒,讀到末尾實在覺得有些濃得發膩。今歲的新作《今朝風日好》,據說是董橋完全依著自己性子的作品。大雪封城的日子在南京遍尋不得,網上拍下,賣家問我如何知道這本書,說漂亮極了。拿到手果然漂亮,盈掌的小開本,棕色的硬皮面,燙金的題名端方古雅,扉頁還有藏書票一枚,確實很董橋。書快翻完,大抵還是在英倫淘善本珍本的趣聞,收古董文玩的得意,他早就說過:“我偏愛那樣古舊的時光”。董橋提到王世襄總是十二分敬仰,自認自己玩物未達王老之境,而王世襄說起董橋倒是毫不客氣:“他買的有些文物不對,不真也拿來當真的。”其實玩物到這等癡迷,真假也無謂了,雕工曼妙的竹筒臂擱方盒,案上擺放著,在舊時月色中,歲月鍍就的包漿映照出從前風華正茂的好日子,苦澀淳厚,遺老們呷的正是這口濃茶。世上一晃千年,容顏幻變,只有那物什,可以土蝕水腐不爛,經年就月從舊主到新主,竟是相對的永恒,現代人有戀物癖的不少,大多好收集LV或Dior,消費社會的標簽,香港米蘭掃貨回來最愛在自己博里曬曬,自得的很。而老頭兒們癡迷的這老東西,正是那工業復制無法取代的永恒吧。
有女友翻完范曾的《吟賞風雅》,嘟囔要嫁范曾這樣的老頭,我笑說范曾有啥好,東西太甜了,不如嫁給董橋,定有個剔紅香盒作嫁妝。其實董橋的東西也愈像甜米酒,喝多了會膩,但米酒再甜,也總比那晃眼泛泡的汽水要好得多了。
這剔紅的剔字,從前以為是樣式,此番才讀到董橋的注腳:“剔紅那種紅色,英文沒辦法找一個準確的字,不是櫻桃不是蘋果不是西紅柿的紅。中文好像也說不準確,又像紅棗又像紅杏又像過年寫春聯的紅紙,其實都不像,我情愿借個詞牌喚她《醉紅妝》。”
就是這剔紅,最妙,那是老東西在塵世里磨打萬年也不愿褪去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