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紅樓夢》是一部浸淚的小說,是世所公認的感人肺腑的一出大悲劇,然而,《紅樓夢》中又包含有諸多的喜劇人物和喜劇情節,字里行間常常笑語迭起,笑彩紛呈:或是人物具有喜劇表演的天賦才能,此為幽默的笑;或是人物的言語、舉動甚至遭遇頗具滑稽之感,此為諷刺的笑。而在笑過之后,細品文字,我們又不禁深為作者高超的創作才能所折服。
【一】
王熙鳳堪稱《紅樓夢》里天才的單口相聲演員,其言語甚是風趣幽默,且看:
鳳姐兒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兒該輸多少呢,我還想贏呢!你瞧瞧,場子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說的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鳳姐聽說,便站起來,拉著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小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里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頑不了半個時辰,那里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說未完,引的賈母眾人笑個不住。偏有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里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他的嘴!”(第四十七回)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紅樓夢》里,有王熙鳳的地方就有笑聲不斷。賈府眾人“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最是他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談”。元宵宴上,王熙鳳提議擊鼓傳花,輸的說個笑話,此話一出,“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無不喜歡。那小丫頭子們都忙出去,找姐喚妹的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兒了。’”——其受歡迎的程度于此可見一斑。王熙鳳說笑話,不但來得敏捷,來得機智,來得應景,且往往以一副嚴肅表情,正言正色地說出,將眾人逗得大笑不止。
除王熙鳳外,林黛玉也很有幽默細胞,頗能說笑話。但與王熙鳳通俗、大眾化的笑話路線不同,林黛玉通常是“雅謔”,流露出一股書卷氣和文化底蘊:初建詩社眾人取詩號筆名時,對探春中意的“蕉下客”之號,她稱引“蕉葉覆鹿”的典故,戲言探春是一只鹿,并建議大家“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在眾人給惜春出主意往大觀園圖卷上畫些什么時,她先一本正經地建議畫些草蟲兒上去,在李紈質疑后,方“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指劉姥姥,戲言其在宴中的食量吃相)不畫上,豈不缺了典!’”引得眾人大笑不止,她自己也“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這兩處的林妹妹,風趣而活潑,完全有別于其多愁善感、動輒垂淚的形象。
【二】
魯迅曾說,“喜劇是將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論雷峰塔的倒掉》)。曹雪芹以其敏銳的眼光,犀利的筆觸,對那個吞噬了青春生命、純潔愛情、真摯友誼和穎慧才情的封建社會里那些看似體面或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切,表示了輕蔑和嘲弄,無情地撕其假面、褫其華袞、還其本相,令人感到無比的痛快。
那被視為金陵一霸的薛家大公子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揚長而去,正是一個弄性尚氣,驕橫恣縱的紈绔惡少。在曹雪芹筆下,這個人物卻帶有相當濃厚的喜劇色彩,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作者屢屢出了他的洋相,讓我們看到這個氣勢洶洶的家伙,原來也是個草包窩囊廢:他向寶玉說起程日興給他送的生日賀禮,只會連比帶劃地說有“這么粗這么長粉脆的鮮藕,這么大的大西瓜,這么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么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讓人忍俊不禁;在馮紫英的宴席上,他先是一本正經地把“唐寅”念作“庚黃”,還冒充內行,極口稱贊畫得好,弄得寶玉也莫名其妙;后來喝酒行酒令,憋足了勁,瞪大了眼,也只能念出“繡房躥出個大馬猴”這樣的酒令,唱出“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這樣的小曲,引起一陣哄堂大笑——這位大爺自來肚里無貨,不過是個酒囊飯袋。尤其令人感到痛快淋漓的是柳湘蓮給他的那一頓好打:不過幾下,便打得薛蟠昏天黑地,原來是個不禁打的廢物;再打便只有伏地哼哼求情告饒的份兒,又加幾拳便連葦坑里的臟水也只得俯首聽命,乖乖兒地喝去,直至薛蟠叩頭不迭,湘蓮方罷手丟開。其時薛大爺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渾身內外滾得泥豬一般。這個“泥豬”的形象,倒同人物的內在品質正相吻合——又臟又笨,薛蟠也真成了一個喜劇中的丑角。讀到此處,我們都不禁拍手稱快,心想“呆霸王”也有今天,從而感到一種惡人受懲罰的痛快。在被湘蓮毒打后,作者又用賈蓉的話,直截了當地對這位“薛大爺”“呆霸王”予以含笑地譏諷:“薛大爺天天調情,今日調到葦子坑里,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招駙馬,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
【三】
在《紅樓夢》整個喜劇描寫的藝術運作中,首先,“戲劇性”是其喜劇情節描寫的主要特征,即將喜劇性的情節放到尖銳激烈的矛盾沖突和愛憎分明的強烈對比中去進行“美”“丑”觀照。這樣寫來很見揭露效果,極富諷刺功能和批判精神,如趙姨娘被幾個唱戲的小丫頭圍攻的場面:
豆官先便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跌。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說:“你們要死!有委曲只好說,這沒理的事如何使得!”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頭頂住。四人只說:“你只打死我們四個就罷!”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過去。正沒開交,誰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當下尤氏,李紈,探春三人帶著平兒與眾媳婦走來,將四個喝住。問起原故,趙姨娘便氣的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說個不清。(第六十回)
其次,“典型化”是《紅樓夢》人物塑造喜劇化的獨特方式,即在許多近乎漫畫式的夸張與映襯對比中,凸現其個性,這一點上,劉姥姥是個突出的例子:作為一個不乏精明與世故的莊戶老婆子,“二進榮國府”的劉姥姥為使賈府人高興,曾曲意逢迎、自作自賤,無論是“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式的滑稽表演,還是在酒宴上行令時,以蔥、蒜、蘿卜、倭瓜為喻的諧謔,都是與她本來性格相悖的“反常”表現。這種反常表現在極力凸顯劉姥姥的精明世故的同時,也映襯出賈府里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丫環們在養尊處優的情況下,是如何的空虛和無聊。
再次,喜劇同悲劇一樣,也植根于生活的土壤——必須有豐厚的生活基礎,準確地把握人物的相互關系,合理地展開矛盾沖突,喜劇藝術才有用武之地。笑,本身就是矛盾的產物,我們對某種事物或現象感到可笑,往往是因為看到了事物的某種矛盾,比如違背了生活的常規、產生了內容和形式的不諧調(美和丑、莊嚴和無恥、高雅和俚俗等滑稽地聯結在一起)。曹雪芹的高明,就在善于抓住這種不諧調,把它強調、突出,從而形成喜劇情節和喜劇形象。但由于人物本身并不認識這種矛盾或有意要掩飾這種矛盾,因而自身是不笑的,就如茗煙認真地祝告,賈珍煞有介事地奔喪,他們各有自己的心理和邏輯,越是寫他們一本正經,讀者就愈覺得可笑。如此,只要構成喜劇因素的矛盾是來自生活的,作家又處理得真實自然,“妙在水到渠成,天機自露,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李漁《閑情偶寄》),人們便會在此等境界中,得到思想的啟迪和藝術的享受。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