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喜歡聽見郵差的鈴聲,更喜歡看見郵差從舊軍綠色的郵包里拿出一封遠方的來信。這時,我就會像小鳥一樣飛過去,將信緊緊抱在懷里。現(xiàn)在,我卻害怕郵差的鈴聲,因為,我害怕這樣熟悉的場景會再次喚醒我那塵封已久的記憶。
“有女莫嫁地質(zhì)郎,一年四季守空房”,不知是誰創(chuàng)作的這傷感的歌謠,卻深刻地映射著我和地質(zhì)郎周君的愛情苦旅。四十多年啊,原來也只是彈指一揮間呢!如今,他的音容笑貌依舊那么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現(xiàn)……
深深的地質(zhì)之情讓我們相愛相戀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在武漢地質(zhì)專科學(xué)校(現(xiàn)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新生班與畢業(yè)班的聯(lián)歡會上,我認識了高我兩屆的周君。他的歌唱極富感染力:“是那山谷的風(fēng),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我情不自禁地為他鼓起了掌,他對我莞爾一笑示謝。
畢業(yè)后的周君留校當了我們的老師,因我是班長的緣故,所以和他的接觸比較多,但那是純粹的師生關(guān)系,毫無雜念。畢業(yè)后的我和他都各自尋求著自己的發(fā)展,我去了地區(qū)商業(yè)局下屬公司搞財務(wù),而周君與幾個年輕的教師背起了行裝,在《地質(zhì)之歌》的樂聲中踏上南行的列車,到廣東的地質(zhì)部門支援。那是一個嚴重缺少淡水的地區(qū),生活極其艱苦。

我們的戀愛開始于周君親切又細膩的來信,最初的我是抗拒的,因著師生關(guān)系的緣故,再加上兩地分開的遙遠距離,讓我沒有足夠的信心。
1964年春節(jié),周君回武漢探親,我們見面后,顯得有些尷尬,不知怎的,我腦子里反復(fù)響起了“有女莫嫁地質(zhì)郎,一年四季守空房”的歌謠,與其將來不能生活在一起,不如快刀斬亂麻。他急得一臉的汗,說:“如果我是那樣自私,我就不會主動要求到偏遠的地方去工作。可為了黨和革命的需要,我們完全應(yīng)該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即年輕的時候會有較長的時間不在一起。真正的愛情會使雙方互相鼓勵和促進。相隔再遠,心也會緊相連。既然不能成為革命伴侶,我只好同意你最后的意見,讓我們作最要好的同志吧!”這些話對一心追求進步的我很起作用,我的心慢慢變得柔軟,愛情開始在鵲橋的兩端發(fā)芽,書信也變得馨香了。于是,我開始了和周君的地質(zhì)之戀。
1965年9月,回鄉(xiāng)探親的周君專程趕到黃陂縣向我求婚。由于新的社教工作點還沒完全鋪開正處一團亂麻的狀態(tài),所以見面后我將一肚子火撒到他身上,至于他提出結(jié)婚的事,我更是毛辣辣地拒絕了。那日,我們不歡而散。回家的周君不愿母親失望,就謊稱婚事已定,可他內(nèi)心痛苦極了,連夜給我寫信:“幾年不見,原想我們這次見面,要講的一定很多,由于你的心情不好,只好作罷。說內(nèi)心話,我一點也不怨你,并有決心永遠等著你,假如你要與我分手,我最少三年不談戀愛。”看完他的來信,我真的很感動,并有一種強烈的自責(zé),干嘛要發(fā)那么大的火?
我專程看望了周君的母親,也算表明了自己的心跡。周君對我的到來自然喜出望外,作為回報,他到武昌我的家也玩了一天。我們漫步在江邊,盡情地享受著情侶間的甜蜜,暢談著美好的未來。看著東逝的江水,流連又忘返。不知不覺談到了黎明,直到黎明破曉時我們才乘車離開。
千里成婚,片片飛鴻聲聲訴別離
1966年1月17日,我在漢口乘5次特快列車,經(jīng)過了3天2夜的飛奔,來到了南海邊的湛江市,滿城的鮮花和綠樹迎面向我撲來,旅途的疲勞因此一掃而盡。遠遠地就看到等候在火車站的周君和他的伙伴,我內(nèi)心瞬時掀起萬頃波濤,那時不興擁抱和親吻,我只能和他及他的伙伴一一握手。
第二天,隊領(lǐng)導(dǎo)為我們舉辦了熱鬧的婚禮,大大的會議室被布置得燈火輝煌、喜氣洋洋的;滿滿的人、滿滿的笑聲,好生熱鬧。
甜蜜和相聚總是短暫的,七天婚假一晃就過去了,我內(nèi)心雖有萬千不舍,但是別離在即我還是乘上了離別的火車。當火車漸行漸遠,心中卻涌現(xiàn)出無限凄涼來,才真正明了夫妻的意義,那就是你的心連著我的心,牽掛彼此。開始后悔,不應(yīng)逞強趕著回去,3年的相識,2年的曲折戀愛,婚后只有7天的相處,對我、對他來說都很殘忍。
第二天,我收到他的來信:“你回家的那天,我的內(nèi)心一直沒能平靜,你在上車前的短暫時刻,我好像有很多話,但不知從何說起。特別是當晚,我失魂落魄,我的新娘怎么這么快就回去了呢?請記住,我的感情永遠是屬于你的。’他將婚后的所有思念都在信中釋放,看得我淚流成河。
丈夫又來信說:“現(xiàn)在一晃又分開數(shù)月,如果說我不想你,那是假的,這不僅是年輕人純粹‘愛’的需要,更是人之常情,還有就是深厚的革命友誼在促使自己想你。”
其實,工作之外,我是一個需要丈夫知冷知熱的女人,長期分居兩地,我還是有想法的,有時就流露出一些抱怨的情緒。他來信說:“對于兩地分居之事,既已這樣,望不要成為思想負擔(dān),應(yīng)該成為我們新生活的起點。多看明天吧!”這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國務(wù)院取消了探親假。致使新婚團聚七天后的我們,一年多沒能見面,多殘忍啊!
文化大革命的火焰愈燃愈烈,我非常擔(dān)心丈夫的安危,為此特地請假第二次南下廣東。終于與周君團聚,這次的重逢讓我們百感交集,室外是隆隆的槍炮聲,室內(nèi)卻是暖暖的二人小世界,太難得的重逢啊!回來后我就懷孕了,然而,由于沒有經(jīng)驗又沒注意保養(yǎng)和休息,在一次拖煤球的時候累得流了產(chǎn)。丈夫得知后,很難過,也深感不安,專門從湛江寄來了5斤紅糖和30元錢(當時武漢糖少),叮囑我好好休養(yǎng)。
喝著甜甜的紅糖水,我從頭到腳都甜透了,這是愛人的心,這是親人的關(guān)懷,這是婚姻與愛情的滋味。
地質(zhì)郎君,你可曾聽見兒子的呼喚
我們左等右盼,終于等到可以探親的通知,丈夫高興地給我寫信說“我終于能回家過春節(jié)了,已經(jīng)6年沒在家過春節(jié)了。”我們一同到漢陽,和他的母親及家人過了個團圓的春節(jié),他一直在笑,是那種幸福歡欣的笑。但我萬萬沒想到,這居然是他在人間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也是我們最后的一次團聚。幸運的是在這次團聚中我再次懷孕。
周君一再來信囑咐我注意身體,“望多保重,生活不要太艱苦,當前我沒有領(lǐng)到工資,這是暫時的,到時工資一分也不會少,只要領(lǐng)到我會及時寄來。我總希望,在你生小孩前,外債(100元)一定要還清。你生了孩子后,小孩及母親的生活費,我會逐月寄去,不夠的話,請來信告知。”不久,他又來信:“內(nèi)心很掛念你的身體,由于我不在你身邊,一切都得多多勞累你。我這里一切都好,勿念。”我給他同了信,沒見同音,我又寫了一封,還是不見回音,我以為是廣東的郵路斷了(他以前來信談過這個問題),心中非常著急。預(yù)產(chǎn)期就要到了,還不知他的情況,正當我焦急煩躁時,突然收到他寄來的100元(事實不是他寄的),我喜不自禁。國慶節(jié)的當晚,一對雙胞胎男孩來到了人世間,很健康。當我懷抱著他們時,心中感到無比的幸福,有說不盡的喜悅在心頭。
當我沉醉在這無限歡愉之時,醫(yī)院的人因忙著鬧革命,忽視了對我們的照料,三天后醫(yī)生告訴我,我的一個兒子夭折了。為了保住另一個小生命,三方人員(丈夫的單位、我的單位、雙方家人)向醫(yī)院公開了孩子的父親是獨子,并因公殉職的真相。
孩子父親、我的丈夫去世的事情,全世界就瞞了我一人。
月子里,婆婆對我照顧有加,又有妹妹幫忙,再加上各單位一撥又一撥看望我的人,盡管丈夫沒有現(xiàn)身,我也沒覺得空落。兒子快滿月了,仍沒見丈夫的來信,我開始有了疑惑,周君是不是出了事?我隱隱有些不好的猜想,不敢問,懼怕著別人告訴我真相。
滿月的那天上午,我去郵局給丈夫發(fā)了一封加急電報,說小孩滿月,準備帶小孩去廣東找他。他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大概見久瞞不行,就把真相告訴了我。原來,丈夫在兩個多月前就已殉職,為了我們母子的安全,才有意隱瞞。我抱著丈夫這些年給我寫的10萬多字的信件,哭得昏天地暗。從此以后,再沒人給我寫信、再沒人給我寄蜜糖、再不會有人在我耳邊唱“是那山谷的風(fēng),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
那一年,周君30歲,我28歲。
化悲痛為力量,我精心栽培著丈夫的遺腹子,只是他的聲聲“爸爸”卻沒人來應(yīng)答。周君啊,你可曾聽見親生兒子的呼喚?兒子長得英俊帥氣,像極了你,問君可知否?
如今,四十年的光陰已如梭穿過,一切往事都已成追憶,愛過的不能忘、戀過的將永留心底。最讓我安慰的是,當年嬌小的孩兒已長大成人并已做了父親,我自然也做了奶奶,我們依舊擁有一個溫馨的家。
周君,你寫給我的10萬字信件我都留著。年逾花甲的我要對你說:周君,請你在遙遠的地方,保佑我們的兒孫平安,祝愿他們的生活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