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廢棄的布頭被風的氣流裹挾著,在葉脂冰腳下劃出一道密集的漩渦。服裝設計室的頂部裝飾著紫色花邊,螺紋狀走勢與乳白色天花板構成奇妙的直角,層層疊疊的演出服懸掛在衣櫥內,一股濃香浸潤在空氣中,不是花香,而是經過沉淀的香氣,混合了麝香和薄荷的味道。
她扶著椅背站起來,試著挪動麻木的雙腳,到鏡子前把新舞裙拿在胸前比畫,一朵花兒在鏡子里流動,還有飛鳥。葉脂冰的愿望,自七歲那年孿生出的愿望破繭而出,上一個空轉和下一個劈叉之間的銜接不能有絲毫誤差,旋轉時重心全在左腳韌帶和踝關節,如陀螺呼嘯著在冰面上飛速打旋,新娘的禮服,應該是色彩不明晰的淡紫或熒粉,再點綴些漸變的玫瑰暈,也許還能更好,一切取決于它的設計者。
墻上的石英鐘指向17點,葉脂冰擱下新舞裙,捧起桌上的保溫杯,半小時前剛沏的菊花茶不冷不熱,后臺角落的幾盆芍藥和菖蒲花長勢良好,通往前臺的回廊成了可以繞場一圈的舞臺,她認為自己雖然是跛腳行走,但生活同樣多彩豐暢。
一只小狗快速從她身邊跑過,停在花圃邊撒尿,芭蕾舞團是封閉的,不準許外人隨便出入,更不準豢養小動物,一定是哪個女孩子周末回家時把自己的寵物偷偷帶進團里,她們用一只小拎包就能把這事搞定。
練功房內,朱淺淺的舞鞋擦著木地板上的冷灰,把白色墻壁炙烤得一片火紅,鋼琴師的雙臂夸張地向前抬起,額前的發絲微微顫動,他負責彈奏多彩的音樂溪流,這聲音可以振奮情緒,使單調重復的練習不那么乏味——阿萊城姑娘躍過新拓荒的湖泊,陡峭的巖石林立,深灝的峽谷湍急……
“今天就到這兒,休息。”舞蹈教練說,彎腰從地板上撿起一枚銀色發夾,“誰的夾子掉了?”話音剛落,一位長相酷似李冰冰的女孩子跑過來,嘴里說了聲謝謝,從她手上把夾子取走了。
馬諾晨雙手交叉搭在胸前,背靠墻站著,右腳繞過左腳皮鞋尖抵著木地板,隨時要拔腿離去的樣子,他不知道,領命于一臺芭蕾舞晚會的舞美設計會是什么結果。練功房的熱氣開得很足,令他昏昏欲睡,恍然看到一只沾染了一千朵花粉的蜜蜂飛向星空,途中發出尖嘯的噴氣流,星星之上的吻痕令他驚愕,當他從頭暈目眩中回過神來時,鋼琴聲和舞蹈已經結束。
“有點藝術細胞的人都會愛上芭蕾,就像看天使在月光下跳舞。”舞蹈教練回頭看著馬諾晨,表情更像是贊許他能夠堅持看完了今天的排練,“當然,這需要一些時間。芭蕾舞也不是一天或一年練成的,這些孩子從八、九歲開始練基本功,到二十五、六歲就不能跳了。時下流行的選秀活動,唱一首歌就能一夜走紅這在芭蕾舞史上絕不可能。”女教練酷愛芭蕾,必要的時候總希望別人能像她一樣,對這樣一項高雅的藝術充滿愛心和耐心,“跟我來吧,我給你介紹剛才跳舞的女孩子,她叫朱淺淺,這次她飾演阿萊城姑娘。”
練功房兩邊擺放著一些沒有靠背的乳白色沙發,朱淺淺正享受一杯熱茶,葉脂冰打開她舞鞋的綁帶,輕柔地按摩她腳踝處。馬諾晨下意識地環顧周圍,別的女孩子就得不到如此無微不至的照顧,她們拿著各自的杯子,到飲水機前接取桶裝的純凈水飲用。
看上去葉脂冰比朱淺淺年長幾歲,身體消瘦,眼睛細長,頭發用一條碎花絲帶整齊地扎在腦后,上穿一件灰色的羊毛線衣,同色長褲,胸前有一枚精致的胸針,圖案是一個跳芭蕾的女孩子,她能把灰色穿得很到位,倘若不是跛著左腳下巴上還有道明顯的傷疤,那她也算得上是個精干利落的女人。
“朱淺淺,這是電視臺的馬諾晨,團里請他來為《阿萊城姑娘》作舞美設計。”女教練又指著葉脂冰對馬諾晨說,“正好,服裝設計師也在這里,根據劇情需要,她要為阿萊城姑娘設計三套新舞服。你們聊聊吧,就這個舞蹈多一些溝通,我有事先走了。”舞蹈教練每天只拿出兩個小時作跟蹤輔導,剩下的練習交給姑娘們自己,辦公室里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她。
但是葉脂冰表情嚴肅,并不理會馬諾晨在身旁,似乎他不是一個人,而是燈光下的暗影。她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兩邊的眼尾朝下耷拉,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嗨,”馬諾晨避開葉脂冰,煞有介事地揉了揉鼻子,對朱淺淺說,“請問你明天有時間嗎?舞美設計師想請舞蹈家喝杯咖啡。”他為自己想和朱淺淺約會找的合理解釋是,“我們應該加深一下彼此的了解,都是為了把這臺晚會做得更好。”
他明顯感覺到了空氣中挾帶著來自于葉脂冰的冷漠和不識趣,看來想等服裝師自行離開,把單獨交流的機會讓給舞美師和舞蹈演員幾乎沒可能,于是他主動出擊了,況且沒什么不妥,再正當不過的邀請。
朱淺淺笑,眼睛亮了亮說,“行啊,沒問題。”
葉脂冰這才抬起眼睛打量馬諾晨,只是眼皮像長了牙齒,每沖他眨一下都格外用力。她認為他手指過于修長,還有他穿著時下流行的那種皮鞋,使一雙男人的腳面薄薄地凹起,顯得特別輕浮。
通往咖啡廳的街面很嘈雜,人群紙牌般密集,有位女孩兒頭戴黑色貝雷帽,身穿黑茄克,腳蹬黑皮靴,嘴上涂著黑色口紅,這還不夠,手上一只很寬大的重金屬的腕鏈中央鑲嵌著一只黑色骷髏,沖著行人橫眉怒目。
“你瞧,她打扮得多前衛。”朱淺淺說。她很少自己買衣服,排練的時候穿練功服,上臺演出有葉脂冰為她量身打造的芭蕾舞服,幾乎沒時間穿時裝,對此,芭蕾舞團的女服裝師葉脂冰有自己的獨到看法,“我覺得不好看,就像二戰時期蓋世太保的女侍衛,不過標新立異,想招來更多回頭率。有人把自己當猴子,試圖引起眾人圍觀那是她的事。你不必如此仍能鶴立雞群,有天生的好身材和后天苦練的芭蕾舞功底,在俗常女孩子學會穿錦衣華服之前,早已經通曉了打開美麗的秘笈。”
她倆手挽手穿越鬧市區,引來不少行人的注目,很多男人眼含羨慕,他們想替代葉脂冰,和朱淺淺在微風中漫步前行。但是她和她挨得那么緊,像一堵墻,漠然決然地將所有男性擋在千里之外。同時,她又分享著來自女孩子們對朱淺淺的嫉妒,因為從來沒人對她這樣,但過猶不及,她擔心這些東西太多會把她壓垮,為了保護她不受潛伏在籬笆外邊的男性獵手們的偷襲,她總是嚴陣以待,并且還隨時準備撲到那個想打她餿主意的男人面前,使他們無法靠近她們的小花園將花朵兒摘走。葉脂冰突然對古董、典當行、甚至健身器械也發生了興趣,每個小店她都拉著朱淺淺進去看一看,這樣就達到了磨蹭的目的。
馬諾晨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半個小時到達咖啡廳,隔著窗戶注視著窗外的人來車往,等待成了一件快意的事情。
一個小時后,朱淺淺柔軟地微笑著終于出現在咖啡廳的門口,馬諾晨剛要站起來和她打招呼,卻看到緊隨其后的葉脂冰,立即像被針刺穿的皮球頹然倒在椅子上。
“馬先生,讓您破費了。”葉脂冰款款落座,搶先掌握了話語權,好像馬諾晨今天邀請的是她而不是朱淺淺,“怎么樣,看了幾場排練,對這臺晚會的舞美設計有最佳的設想和構思了?”
“哦,還好。”馬諾晨敷衍著,臉上寫著一萬個不愿意和她對話的表情。
葉脂冰咳嗽了一聲,把咖啡杯重重地進碟子里,“這里有茶嗎?我喜歡喝茶,喝咖啡讓我的嗓子很不舒服。”
馬諾晨沒有響應,仿佛她是外國人,而他聽不懂她說的話。
朱淺淺很少說話,因為沒有機會。她起身離座,想問問服務生現在放的音樂CD哪里有賣。咖啡廳的背景音樂和《阿萊城姑娘》的舞曲出自同一位鋼琴大師之手,今天上午舞蹈教練還在沖她們喊:“把音樂、節奏、情緒揉進舞蹈動作里,你們難道是技巧的機器嗎?除了跳舞,下去要把每段背景音樂聽上100遍。”
馬諾晨目不轉睛注視著朱淺淺的背影,她雙手微微后甩,頸項微微前傾,腳底像安裝著微型彈簧,似乎隨時有可能騰空而起。
“馬先生,我有必要告訴你一些事情,”葉脂冰的話一下子把馬諾晨的思路從半空中拉回,“淺淺到芭蕾舞團時不滿17歲,一個剛從芭蕾舞學校畢業的女孩子,從跳群舞、替舞、到這次《阿萊城姑娘》的領舞,中間要經過道道關卡,才能達到一名芭蕾舞演員的巔峰。”
馬諾晨一直以為,葉脂冰弱不禁風,更像一個沉默內向的人,不擅言談和表露自己的內心,特別是面對一個陌生男人,但沒想到她思路異常清晰,沒有義憤填膺的語調,也沒有深惡痛絕的表情,而是輕聲慢語。
“淺淺喜歡泡澡不喜歡沖淋浴,喜歡吃魚但不吃牛羊肉,只喝菊花茶,從不吃超市里買回的面包,因為那些熱量都太高,我會為她烤制各種符合女孩需求但又不會令身材發胖的點心,所以,她每晚睡覺前一定得喝一杯牛奶,吃一客我親手做的草莓薄荷提拉米蘇。生活中她更像個孩子,我們一直住在一起,你可能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我們情同手足。”
馬諾晨顯得不耐煩,右嘴角浮上一絲不屑和嘲諷,“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但我不明白,這和今天的見面有什么關系?”
頭上巨大的飛蝶燈,在葉脂冰臉上投下無數斑斑駁駁的蝴蝶的暗影:“說這些為了告訴你,淺淺和我,這么說吧,我們就是同一個軀體上的兩個人。請你離她遠一點,越遠越好,我不許任何人傷害她?”
“哈,你怎么知道我要傷害她?”
“我從你的眼神里看出來了,你是個居心不良的人,你甭想追求淺淺,誰都別想。休想。”
鋼琴的溪流戛然而止,咖啡廳瞬間安靜下來,然后又響起一個柔和的女中音,反復唱一首很懷舊的斯芬尼河,朱淺淺從吧臺回來還沒落座,就被葉脂冰站起來一把抓住手臂,“馬先生,希望您記住我剛才的話,再見。”
馬諾晨沒想到這個女人口齒這么伶俐,動作這么敏捷,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葉脂冰已經拽著朱淺淺出了咖啡廳。
“我靠,你以為你是誰,法定監護人,圣母瑪麗亞?咱們走著瞧。”馬諾晨風度全無,站起來沖著她們的背影大罵。那一刻他發誓要將朱淺淺追到手,讓這只不諳世事的小天鵝回到塵世中來,他要帶她去大水柵游渡,甚至去亞布力滑雪,直到教會她所有芭蕾舞之外的樂趣,一場對抗賽已經鳴鑼開始,但不知何時結束。
2
“注意膝蓋和腳背的力量,穩住!”舞蹈教練是個嚴肅的女人,有著老處女般窈窕的身姿,還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可惜她總是忽略了這個長處,因為她幾乎就沒有時間和心情笑,一進入練功房滿腦子都是口令和要領,“主力腿要充分伸直,收腹、立腰、吸臀。”
今天她輔導重點在《阿萊城姑娘》中的男主角新郎弗雷德里克身上。一個20歲的大男孩飾演這樣一個悲劇男主人公,似乎有些太年輕,但如果讓一個有生活閱歷的成熟演員去跳,無疑他腿部力量、髖關節柔韌、速度控制以及動作表現力都在走下坡路,這正是芭蕾的殘酷和矛盾之處。而女教練的脛骨,還有腰部肌肉,這兩個承載身體的重要部位都受到過損傷,于是她不得不離開舞臺,但不曾遠離芭蕾,如同赴了一場舞蹈的盛宴,既然啟程,決不中途爽約。
馬諾晨的出現如一顆石子兒投入湖中,在后臺休息的女孩子們當中掀起陣陣波瀾。作為一名喜劇演員的兒子,他體內遺傳著某種活靈活現講笑話的基因,先天有一種脫口秀的本領,此刻,他不惜犧牲掉自己大帥哥的形象,把身體扭曲成一只大猩猩的模樣,面部表情猙獰可怖,同時掄圓雙臂做著擊打胸部的動作,他的四肢就像裝了開關,想動哪就動哪兒,看來除了舞臺設計他會的事情還真不少,大伙兒已經笑得前仰后合,有位女孩子快要笑破肚子的同時就嚷嚷著要和他約會。
朱淺淺也在笑,沒有人會拒絕笑聲,馬諾晨是一個懂得制作快樂的人,他忽然收起笑容,臉部肌肉回復到正常,徑自穿過笑聲的中心走到朱淺淺面前,“這個周末,請你去我家看我設計的草圖,”他剛剛所有的作秀只為得到這一個觀眾的認可,還加上一種無比沉重的語氣和無比沉痛的表情,“我請示了你們團長,是他發布的命令,讓你配合我。否則,一切后果由你擔當。”當然他絕沒忘記叮囑她三遍,“你22歲,早已經是成年人了,并不需要時時刻刻都帶著一個保護神。”
朱淺淺笑,眼睛亮了一亮說:“好。”
馬諾晨的手在鍵盤和鼠標間疾速移動,阿萊城姑娘和弗雷德里克在褐色石壁前互訴衷腸,石壁的堅硬質感更加烘托出男女主人公柔美的愛情,朱淺淺近在咫尺給他的筆下提供了更多可能性,使畫面產生出強烈反差和力與美的對比,那些靈感像螢火蟲一樣的稍縱即逝,他必須緊緊抓住它們。
工作臺占據了書房的半個空間,書桌后是一整面墻的專業和美術書籍,滿得快要溢出來。另一面墻上的玻璃柜類似書架,但格子里擺放著的卻都是大小形狀不一的水晶,馬諾晨穿白色布褲,赤腳踩在木地板上,有一種低調的不羈,且才子氣十足,晚風穿越空曠的陽臺將他的藍色棉布襯衣吹得像魚鰓一鼓一吸,從朱淺淺的位置正好看到他的側面,她從沒發現一個男人的睫毛會有這么長,這么濃密,她覺得馬諾晨側面比正面好看,沉默的時候比張口說話時可愛,他一說話就顯得他特別油滑、特別貧。朱淺淺的額頭微微發燙,面部有溫熱壓迫感,其實這并非神話,后來的種種跡象表明,她只不過是遭遇了平生第一次熱烈的愛情。
馬諾晨像是個比較愛整潔的男人,或許臨時做足了功課,總之朱淺淺沒有發現臭襪子或是臟襯衫,他不吸煙,這令朱淺淺高興,因為她的頭發絲都對二手煙過敏。
馬諾晨突然轉頭,和朱淺淺的目光正好撞上,她的眼睛和額頭都閃閃發亮,似乎被某種無法揣測的情感所攪擾。
“你在觀察我,”馬諾晨說。
“不。”
“你愛上我了……”馬諾晨繼續說。
“不。”朱淺淺脆弱地反駁,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到。
“那么,是我愛上你了。”他一字一句地說。
“不。”朱淺淺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很自然,卻緊張得快要哭出來了。
馬諾晨伸手將她攬進懷里,仿佛一方干燥的屋檐覆蓋著一片快要被雨水浸濕的樹葉,她纖細的頸項就給他的另一只手穩穩地托住,他的舌頭順利地捕捉到她,健康的香風溫暖地吹出,帶著呼出的熱氣,朱淺淺的神志飄遠了,她想不起這個男人是打哪兒來的,施了什么魔法就將她帶到這里。
直到馬諾晨送朱淺淺回到她樓下,兩個人沒再說一句話,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沒有什么也沒有為什么,一束火苗在兩人心里,沖著夜空瘋狂地燒灼。
葉脂冰的一只手靠在沙發扶手上撐著頭,頭發散落在胸前,右腳著地,左腳趾不規則的朝內彎曲,懸在離地兩、三英寸的地上,如同造物者疏忽,匆忙將一只沒有長好的幼瓜象征性地掛在萎縮的瓜蔓上。她不喜歡看電視,電視劇制造者隨意改變生活環境,編造故事拆散相愛的人,又把他們和另外一些人組裝在一起,如同小孩子手中的積木,那都是為傻瓜準備的節目。
朱淺淺開門,躡手躡腳地換鞋,從葉脂冰身旁經過時她突然睜開眼睛:“姐給你包了餃子,怕涼了不好吃,我現在就給你煮去。”
“姐。”看著她一跛一跛走進廚房,朱淺淺心里像開了釘子加工廠,“叮叮咚咚”狂跳不已,想想葉脂冰對她的愛是這樣純情,而她和馬諾晨簡直是色情。
剛出鍋的餃子在燈下閃著白嫩透明的光,甜中帶酸的草莓薄荷提拉米蘇提醒朱淺淺,當她在馬諾晨那兒陷入愛情的甜蜜時,葉脂冰一邊為一頓晚飯忙碌,一邊走上陽臺朝下張望,夜涼如水,但與時間一起緊縮的是她的心,不斷從香軟的奶油里滲出,在空氣中漸漸冷硬。
今天是葉脂冰的生日。以往幾個生日朱淺淺都早早地惦記著并挖空心思給她買回讓她驚喜的生日禮物,但是今天她忘了,忘得干干凈凈,她對她所有的愛,所有的好,在遇到一個馬諾晨之后都顯得無足輕重起來,可是,女孩子戀愛像一場流行感冒,是無法預測也無法阻止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等感冒過去,一切安然無恙。
洗過澡后,朱淺淺抱著自己的枕頭站在葉脂冰的房間門口,葉脂冰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讓她在自己旁邊躺下,扯過一半被子給她蓋上。她還是需要她的愛護,雖然比往常晚回來幾個小時,但畢竟回來了,這比什么都重要。
一年前,團里一位年輕電工曾激起過葉脂冰的愛情,他是一個很平常的男人,芭蕾舞團少有的幾個不是藝術家的技術工人,但,演出時突然中斷的音響,“呲呲”冒著火星的線路,從舞臺上到芭蕾舞團宿舍區的燈光,長則幾個小時,短也就十幾分鐘,給他三下兩下一撥弄,該響的響,該亮的亮。最絕的就是每逢干活的時候他還口中念念有詞,“伙計,配合點。”要不就是,“拜托,給點面子。”當那些壞掉的燈光或電器是有靈性的生命,它們也像是能聽懂他說話一樣,和他有種默契。所以他在芭蕾舞團很受大伙尊敬,演員們通常都互稱老師,但叫他是師傅。
葉脂冰覺得自己很中意他,他不嫌棄她是個跛腳的女人,他從沒問過這方面的問題,直到有一天,電工提出分手,然后很快就結婚了,被請去吃喜酒的同事們說,新娘是個開花店的女子。賣花女,多么有聲有色的職業,一下子讓她聯想到顫動在枝頭的花萼。她漸漸接受了這個現實,如同一棵奇異的絳珠草,不再渴望雨露,也不再為此失眠和哭泣,盡管很快就面臨枯萎、凋謝的事實。
葉脂冰的哀痛像瘧疾一樣迅速傳遍了朱淺淺的全身,她緊縮在她懷里,心里暗自慶幸,今晚只是讓馬諾晨吻了自己,盡管他的吻像陽光,讓她如同鮮花盛開忘乎所以,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額她的臉都在他舌尖下輕輕顫動,灼灼發熱,但更加慶幸此時,有來自葉脂冰如此恒久不變的愛,如同來自于父母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庇護。
暗藍色的星光將霧狀的水汽投在房間地板上,朱淺淺覺得冷了,她更近、更緊地依偎著葉脂冰,很快進入夢鄉,發出輕微如小動物般的鼻息,葉脂冰伸手關掉床頭燈,把朱淺淺肩胛下的被子掖緊。讓那些男人女人的愛就像秋天的落葉漚進泥土,她們倆相依相伴就足夠了,這樣想著,葉脂冰也很快睡著了。
下午是階段性彩排,馬諾晨見縫插針地在休息室捉住朱淺淺,拽出排練廳,拖上出租車,拉到自己家里。
他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用眼睛看著她的眼睛,像抱著一件易碎易溶品,包裝上寫著“輕拿輕放”,他只用了最有力的胳膊和最柔軟的嘴唇,就輕而易舉地將葉脂冰辛辛苦苦為朱淺淺打造的鎧甲碎裂在地,他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語言,如一盞燈照亮她愛情的寂地。
朱淺淺身上還穿著演出服,整個人像會跳舞的畫貼在墻上,屋內沒有開燈,柜子里的桃紅色水晶體內出現了六道放射狀星光,一波一波的軸線將馬諾晨的房間映得異常絢麗,陽臺門沒關,星光在水晶上反射出一種透明的水綠色光暈,這兒、那兒地到處流動著,很亮又很柔,像水又像酒。
千年的石英脈藏在山澗峽谷的褶皺里,被溪流沖刷,被雪水融化,最后集水的靈氣精華,成為一塊罕見的精美石頭。無數小蟲子似的發光體從水晶里飛出來,在空氣中竄來竄去,想捉住它們太難了,朱淺淺赤腳下地捧起一枚水晶,又捧起另一只,不愿意再放回去。
“這尊薔薇色的水晶是一種不尋常的礦物寶石,因其色質粉紅,晶體內含有金紅石纖維包裹體,人們又送它桃花水晶的美稱,是我花高價從一個水晶商人那兒買來的,”馬諾晨找出一款藍絲絨緞面盒子把水晶放進去,“水晶又稱緣分石,只送給有緣的人。”
和朱淺淺在一起,馬諾晨所有的世故和狂傲不見了,像一張潔白嶄新的畫紙等著她的新素描,他認為這是個假象,因暫時激情而生的假象,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無論怎樣,他愿意為這次愛情做出些慷慨的饋贈。
馬諾晨送朱淺淺回到樓下,根本沒發現葉脂冰輕飄飄地站在樓道口的暗影里,她臉上的表情緊繃著,親眼目睹了這對戀人一天談情說愛的最后尾聲。
他倆的身體貼得那樣近,完全旁若無人。這個年輕男子如一匹野馬闖入屬于她的領地,隨意踐踏長好的青草,放聲嘶鳴,他想取代她的位置,置她的存在于不顧,使她陷入驚慌失措的境地
“玩夠了沒有?”葉脂冰聲音不大,但夜闌人靜,就像一個炸雷,驚得馬諾晨和朱淺淺一個激靈,他的手始終纏在朱淺淺腰際,眼神如同澆上汽油又被火點著般滾燙,他并不知道,這個站在暗影里的女人,腦子里正以每秒鐘180轉的速度分析,用什么辦法才能讓淺淺識破他的詭計,使這一切盡快結束。
“現在是午夜,作為一個男人,你應該讓一個女孩子待在她自己的床上,”葉脂冰飛快地將朱淺淺的一只手抓在手里,“淺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葉脂冰從微波爐里取出熱好的牛奶,裹著手帕遞到朱淺淺手中,想著她剛剛從另一個男人懷抱回到自己身邊真痛苦。但她強忍著內心的不安,如同強忍著剛剛闖進體內的病毒一樣,決不能讓它們肆意橫行,這樣會將朱淺淺更快地推向敵人手中,相反她向她灑下更關懷更無微不至的體貼,但愿這愛的雨露能使她清醒。
同樣難過的還有朱淺淺,甜蜜感散去,負罪感升上來,每啜飲一口牛奶猶似吞下一枚火炭,燒灼著她的心,一直以來,她都把葉脂冰的愛情傷痛當作自己的愛情傷痛,似乎那些都是她親歷的而并非只是她的不幸,可一見到馬諾晨就全線崩潰,將葉脂冰的痛苦、她的忠告都撇到荒郊野外去,這是怎么了,怎么能這樣?眼淚從心底涌出,她懊悔地抓著葉脂冰的手:“姐,是我不好,對不起。”
“淺淺,馬諾晨這個人靠不住,年輕男人對女孩子的興趣總是來得快又走得匆忙,只是一季,他對你的愛情就會像爛了的果子自然而然掉在地上。”葉脂冰在擦拭得如鏡子般錚亮的桌面看到自己,她最近又瘦了許多,連眉骨都顯得比以往突出,每夜睡兩三個小時就醒來,然后數著鐘點等天亮,事已至此,她只能等著,當淺淺受到傷害才會明白誰是最值得她信賴的人。
馬諾晨用力敲下回車鍵,《阿萊城姑娘》的舞美設計已經在電腦中合成完畢,朱淺淺高興地旋了一個圈,一步躍到床上,然后倒下,中間沒有坐和跪的過渡,腳底還沾著地板上的塵灰。她喜歡赤足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但葉脂冰擔心她著涼從不讓她這么做,她和葉脂冰在一起生活了3年,卻在短短的幾天內從馬諾晨這兒找到更多自由。
朱淺淺提議,“飯店的飯菜太油膩,我們今天在家里吃怎么樣?”她發現馬諾晨很少自己起火,但冰箱里卻永遠都儲備著足夠的西紅柿。
“啊,你會做飯?”馬諾晨作出一副喜出望外狀從沙發上跳起,“不會是像芭蕾舞中的仙女一樣,抓一把空氣在眼前揮舞一陣,再把裙子抖一抖,來幾個原地空轉,就變成一桌子美味佳肴吧?”
“我會做世界名飯,雞蛋西紅柿方便面。”
“噢!”馬諾晨跌回到沙發上,假裝暈了過去。
朱淺淺興致勃勃地站在廚房,但是鍋里的水開了之后,先打雞蛋還是先下面讓她為難。方便面煮到鍋里很快就浮了上來,雞蛋沉下去卻一動不動,輕輕用筷子攪動了一下,蛋黃和蛋青立即全部散開,再也聚攏不到一起,看著一鍋破碎的蛋花方便面,她欲哭無淚,“西紅柿什么時候放啊?”
方便面有些淡,而西紅柿又不太熟,一切都是烹飪的初級見習階段,飯做得是亂七八糟,但馬諾晨卻吃得津津有味,連說了幾遍,“好吃,好吃。”還不時地從自己碗里挑出一筷子喂到朱淺淺口中,有什么辦法呢,愛情就是在肉麻中練成的。
“愿意和我結婚嗎?”朱淺淺收拾碗筷的時候馬諾晨突然在她身后摟著她的腰,似乎很隨意地說,但,他睫毛深處的密林里蘊含著一種好像清晨霧靄一樣濕漉漉的東西,讓朱淺淺覺得神情恍惚。
3
集貿市場咸濕的氣浪撲面而來,生熟食物一并敞開懷抱,綠油油的小蔥顯得純潔可愛,鮮嫩欲滴的草莓上掛著露珠,還有馬諾晨最喜歡吃的西紅柿。
馬諾晨幼年跟著姥姥在鄉下長大,姥爺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種菜能手,他種的西紅柿皮薄個大,吃起來非常甜,先用手捧著,小心翼翼咬開一個小口,把嘴湊上去輕輕吸吮,吸干汁液再吃肉瓤,至今馬諾晨常以自己比別的男人皮膚白皙而自夸,說那些西紅柿沒白吃。但通常模樣漂亮的都被姥爺挑到集市上去賣,姥姥把剩下那些大小不均賣相不好的洗干凈,給外孫當水果吃。
木鍋鏟、調料瓶、還有裝面粉的塑料缸都需要買,過日子需要的零部件如此之多,單是切菜的小刀具就有十幾種,誰敢忽略它們的作用,進了廚房就會發現自己如同徒手上戰場的士兵。
放咸鹽的杯子造型很卡通,一個胖乎乎女孩兒穿著特喜興的紅馬夾,噘著嘴說,“我是老婆。”另一只用來放筷子插筒上,樣子酷似三毛的小男孩兒身著唐裝,咧著嘴說,“我是老公。”這些充滿靈性的小物品令朱淺淺愛不釋手,所到之處,無一漏網,不一會購物筐就堆得像小山一樣。
朱淺淺汗沁沁地推門而入,塑料袋中未經加工的食品牽扯著她的雙肘,加重了她短裙的份量,先把西紅柿拿出來逐個擺放在玻璃窗前,現在大棚里種植的西紅柿光照不夠,倘若再經過一中午陽光的直射,果面呈現出成熟的深紅色,生吃時口感會更好。
“什么時候才能吃到這頓飯,”馬諾晨從冰箱里拿出一只面包,用牙咬開包裝袋,把面包掰成兩半,一半塞到自己嘴里,另一半給淺淺,“我說,啥時候才能吃到這頓飯。”
“快了,快了,就快有眉目了。”朱淺淺一邊咀嚼著面包另一只手伸到頭頂搔抓頭發。
“喂,”馬諾晨硬生生地吞下一口面包,“你抓了頭發不洗手啊,天,吃了你做的飯真不知會夢到什么?”
馬諾晨被推出廚房,朱淺淺將門反鎖。不一會,她雙手就沾滿了面粉,把尚未成形的生面團放在案板上又捏又揉,抹上色拉油再撒一層蔥花粒,卷疊成一層一層的塔羅狀,最后搟成盤子大小,煤氣灶打著了,生面餅放入油鍋。塑料菜板上又響起“咔嚓”聲,每切一下西紅柿,刀刃就將一束亮晶晶的光感傳遞到空氣中,可口食物產生的多巴胺創造生命也創造感情,現在,背景音樂已經準備好了,觀眾在靜默中等待著,芭蕾舞需要觀眾,廚藝也一樣,需要懂得它的食客品嘗,馬諾晨吃光了冰箱里所有的山楂果,茶幾上丟下一小堆果稈和果核的時候,朱淺淺和她的蔥油餅、涼拌西紅柿終于出場。
“天!”馬諾晨驚呼,“這餅真是圓的,我老婆沒把餅烙成平行四邊形這多讓人驚嘆啊!”他找出一根紅繩子攔腰纏繞在蔥油餅和盤子上,“這可是著名芭蕾舞藝術家朱淺淺手中誕生的第一件烹飪佳作,得先剪個彩再吃,不然就顯得太不隆重了。”
朱淺淺手指著馬諾晨,笑倒在沙發上,馬諾晨湊過去吻她鼻尖上的面粉。
馬諾晨吃飯的樣子很虎狼,通常是這一口還沒下咽,下一口又塞入口中,“嗯,今天的烙餅一點也不咸,西紅柿里的白糖擱的恰到好處,要再有一道湯就完美了。”
“蔥花湯可以嗎,我買了很多蔥。”朱淺淺一說到做飯就底氣不足,她低頭扳弄著手指,覺得自己生活能力很匱乏。和葉脂冰住在一起,小到掃地抹桌子,大到一些突發性事件,所有的家務都不讓她插手,甚至她跛著一條腿踩在凳子上,麻利地擰下舊燈泡換上新的,用改錐給防盜門的保險鎖緊螺絲,而朱淺淺只配在旁邊扶個椅子或遞個工具,那一刻她覺得葉脂冰很像動畫片中能降妖除魔解除所有災難的孫悟空,內心充滿敬仰。除此之外,葉脂冰還是烹飪行家,就是給她一把樹葉也能做成美味的食物,“我早該和姐姐多學點家務活,書到用時方恨少。”
“我不這么認為,如果你早20年出生,也會自己織魚網,一早就下海捕魚,中午掛在船桅上晾曬成魚干,晚飯給丈夫當下酒菜吃。”馬諾晨拍拍朱淺淺的肩頭,安慰她說,“你看,至少你會買蔥,我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姥姥忙著做午飯,讓我去地里摘幾根蔥,就怕我弄錯,特意找了一根又細又小的,讓我照著那個樣子摘,結果我去到菜地里比當了好半天,很認真地薅了一把韭菜回來。”
朱淺淺大笑。
馬諾晨掰開她的手,“別數了,好好的五個手指頭數成六指怎么辦啊?唉,對了,”他一拍大腿跑進廚房,拿出幾根蔥用烙餅卷著,開始新一輪大嚼,“油餅卷蔥,越吃越聰明,我姥爺說的。”又卷了一張餅硬塞到朱淺淺嘴里,“你也吃啊。”
朱淺淺咬了一口,味道又怪又有趣。生活就這么從半空中落到實地,落到幾根蔥和涼拌西紅柿上,奇怪的是她并沒感覺到有任何不妥,在幸福的分針秒秒到來之前,自然而然進入了妻子的角色,一個泉眼被開發出來,就能釋放所有的潛能,每個女人對此都夢寐以求。朱淺淺突然變得神情憂慮,她想到獨自在家的葉脂冰。近段時間出了練功房就直奔馬諾晨這里,昨晚又是深夜才回到家,發現葉脂冰把自己聽過的歌兒放在CD機里,久久地哼唱。
“吃完飯我得回去,新舞裙一直沒空試,周一就要彩排呢。”
“不行,”馬諾晨頭也沒抬就說,“有對旅居加拿大的朋友回來探親,晚上想聚聚,我們一起去。”
“可是,我答應了姐姐早點回去。”
“試個舞裙有什么要緊,不就是把它穿上再脫下?你得辭舊迎新,以嶄新的姿態迎接新生活。你想想,只有養情人包二奶的心懷叵測的男人才不讓女友融入自己的社交圈子,這說明我對你心無芥蒂,是一種誠意你懂嗎?”
馬諾晨深入淺出,在說服朱淺淺的任何事情上,他的語言和思辯天份都沒有浪費,“這些師哥師姐級校友,有的人幾年也見不上一面,剛剛你也聽到了,有家屬的都得帶著。”
“唔……”朱淺淺猶豫了一會兒,“那我得打個電話,告訴姐姐晚上別等我。”
聚會安排在碧云西路海典居的一所復式樓內,朋友相見,無外乎擁抱問好,男主人皮膚微黑,身材高大,典型的西北漢子的外型,大伙都叫他大宋子。女主人的頭發松松地綰在腦后,黑色絲綢上衣配一襲紅色長裙,裙裾上點綴著紅黑兩色的花朵,朱淺淺一下子聯想到她穿這身衣裙在臺上拉奏一曲《春江花月夜》不知有多美。
“你說你,好好的一傣家姑娘,黨教你學走路,還教你拉二胡,畢業了不說把咱的民族音樂發揚光大,偏拿著童子工去給鬼佬獻藝。”馬諾晨扭頭把朱淺淺拉到身邊,“朱淺淺,我未婚妻,這位是崇洋媚外的二胡演奏家Mango,譯成中文大概就是芒果的意思。”
Mango一直微笑著等馬諾晨說完,然后抱著朱淺淺輕柔地貼了貼她的面頰,她身上發出淡淡的令人舒服的馨香,仿佛就是某種成熟的熱帶水果味道。
一同邀請來的另兩對夫婦帶了他們的孩子,都是兩三歲左右,被精心打扮成芭比娃娃和童話里小王子的模樣,父母有意讓孩子們感受一下中外合璧的音樂氛圍,盡己所知向他們講述有關于二胡的樂理知識,馬諾晨兩手袖在褲兜里,對室內新增添的二胡收藏嘖嘖稱奇,它們有的掛在墻上當裝飾品,有的就在伸手可及的桌面上,但是兩個小朋友的耳朵早已背離了大人的嘴巴,眼睛撇向長圓形的餐桌,他們對一桌子美食更有興趣。
大人小孩兒一共10個人正好湊滿一桌子,大宋子首先發表開吃感言,“對祖國的思念,其實無外乎就是對故人、故土、特別是對熟悉的食物的思念,近年來吃遍了各式色拉,無奈老底兒太薄,做夢都想著再吃一次我媽燉的羊羯子再加一大碗的寬條子拉面。”
Mango則顯出對新人的偏愛,特意安排朱淺淺坐在自己旁邊的位子上,紅色液體從標著英文的瓶子里汩汩流入高腳杯,中西式食物籠罩在水一樣的燈光下,每個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各取所需。最高興的當屬孩子,嘴里發出“吧噠吧噠”的聲響,有一道湯被Mango拿到廚房熱了兩回,再次變冷時,大伙都勸她別費工夫了,說話比吃東西更重要,美味佳肴只不過是友情的鋪墊物。
Mango的健談超出丈夫,她有很多見聞和大家痛聊,“在加拿大很多旅游勝地,只用中文寫著禁止隨地吐痰。有一次我目睹了我們的同胞,一行胸前印著中國某旅行團字樣的成年人,無視紅燈集體穿越馬路,傍晚的溫哥華大街上沒有交警,只靠紅綠燈來指揮交通。在路邊等候的行人當中有一對父子,小孩子不明事里也隨中國游人穿越馬路,父親跑過去將孩子拉回到路邊,一直等綠燈放行時才牽著孩子重新又過了一次馬路。”
Mango把自己盤子里的牛肉、胡蘿卜、甚至一片白菜都要細細地切成塊,再切成條,最后切成丁才往嘴里送,她頸部皮膚過于松弛,看樣子就是西方女人最頭疼的“火雞脖子”。據說白種女人從出生至18歲迅速到達一個美的至高點,這段時間像冉冉上升的太陽,之后快速下滑跌至谷底,大都在40歲左右頸部出現的褶皺如同火雞的脖子。早年有專家認為是基因問題,可后來在亞裔移民當中也發現了這種癥狀,有人又說是由于西方人的飲食結構及生活習性所造成,近期則又有人獨辟蹊徑提出新論點,說可能是西方語言的發音位置較低所造成,總之這已成為他們生物學研究方面的重大命題。朱淺淺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光潔的頸項,看來還是喝開水,吃煮熟的食物更有益于駐顏美容。
“你冷嗎?”正在侃侃而談的Mango居然注意到朱淺淺的這一細微的舉動,“要不我叫大宋把冷氣關掉。”她驚訝無論是隨意的站或是坐,朱淺淺都顯得特別有型,好像總有那么一股子勁在她身體里頭拎著,不讓她的體征背離地球引力,絲毫不懈怠下沉,而是時時呈現出一種挺拔和上升的趨勢。
“不,不用,是我吃得太飽了。”
“我知道,芭蕾舞演員晚上不能進食太多,”她把手放在朱淺淺手臂上,手心溫熱,手掌有一種向下壓的力量,“女人沒多少本錢,特別是干我們這一行的,相貌、身材都比做其它職業的更加重要。”
胖男孩子的刀叉掉在地上,Mango立即起身去廚房拿進一套干凈餐具回來給他換上,兩個寶貝臉色緋紅,嘴角掛著油漬,看樣子已經吃飽,不再有耐心陪大人們閑聊,所以不時弄出各種動靜。沒關系,冰箱還備著幾樣專門對付孩子的小甜品和冰淇淋,Mango取出來分發到孩子們的手中,小家伙們又有事干了,他們得有段時間忙著對付這些甜品,此舉深得人心,這樣孩子就不干擾大人們說話,也不鬧著要回家了。
朱淺淺先吃好了,離開飯桌,走到客廳角落的一只博古架前,亞麻色的柜子里,擺滿了從各個地方搜羅來的奇珍異品,來自埃及的精美盤子,幾塊從北極帶回的小石頭,西藏的法器和西方的十字架放在一起,還有些古怪的東巴飾品,一幫朋友都喜歡收藏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朱淺淺彎下腰,她看到在一只敞口玻璃瓶里,置放著一塊水晶。
“這是我32歲生日時大宋給我的禮物,”Mango在朱淺淺身后,將一杯熱茶遞給她,上面還放了兩片檸檬,“水晶是有靈性的石頭,聚集得越多越有氣場,”她拉開玻璃門,將水晶連同一只乳白色雕有紅色邊飾的木匣子放在朱淺淺手中,“現在好了,有了更適合收藏它的人,算我借花獻佛,送你的見面禮。”。
朱淺淺回過頭去看馬諾晨,他兩手一攤做了個特無奈的表情,“給的人都發話了,你就拿去吧。”
“是啊,有人眼饞這塊水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原本打算馬諾晨結婚時送給他,后來聽說他的女友比他更喜歡水晶。我想明白了,與其做一個吝嗇的惡人,倒不如干脆賺兩個人情。”她瞥了一眼坐椅上得意洋洋的馬諾晨,“送給淺淺我心甘情愿的,總比讓一個姓馬的惡狼掠奪去合適。”
Mango身上有一種讓人如沐春風的母性,對旁邊每個人都能體察入微,在容貌上她并沒多大優勢,眼角的魚尾紋和同齡的下崗女工如出一轍,但,她同樣也是墻上那張大幅劇照中高傲地側著頭,左手摁著琴弦,右手用力拉響琴弓的女人,在橙黃色的背景燈光里,美得不可思議。相比之下朱淺淺覺得自己像一杯白開水,以前的生活中只有舞臺和葉脂冰,自認為從兩棵樹的陰影看到了整個森林一樣,現在,一列滿載著世俗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火車向她徐徐駛來,車窗上幾經漂洗的陳舊窗簾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她已準備好和馬諾晨一同步入車廂,到下一站,再下一站,直至終點。
4
第3條芭蕾舞裙做好了。前兩件已經在衣柜的衣架上休息和蕩漾。大量的紅色為朱淺淺的舞蹈錦上添花,其面料都是棉纖合成的,顏色漂亮而不扎眼,質感挺拔不易產生褶皺,視覺效果和可塑性極強。葉脂冰從不在紙上作任何設計,愿望和行動之間有一條直線,某種時候也可能是弧度,如一扇門,一道通關秘語,剪開它,就可以進入下一段。
她為自己泡了一杯熱茶,等朱淺淺回家。倆人一邊聽CD一邊吃晚飯的情景已經中斷有一陣了。如果換作幾個月之前的休息日,新舞裙剛做好,朱淺淺肯定會迫不及待地套在身上,即興演練一段又一段舞蹈,她飛馳的身體內裝著她的引擎,令她活力充盈足下掀起波浪,由于先天的不同和后天的差異,不是每個人都能足踏紅舞鞋飛起來,但是朱淺淺代替她在空中翱翔,這已經足夠了。
朱淺淺如同一陣快樂的風,從門外一直刮進葉脂冰的房間,葉脂冰靠在床頭,閉著眼,眉心緊鎖,手中的熱茶已經涼了,朱淺淺把水晶放到床頭,笑著把雙手搭在她肩上,使勁搖晃。
葉脂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璀璨耀眼的亮光,這亮光源自一只拳頭大小的粉紅色水晶,無數微小晶粒的結合體,從各個方向對光線產生出一系列透射、折射和反射,形成了一片層層疊疊的散射光。
“我們家快成水晶宮了,是的,這水晶是稀有的珍品,沒錯。”葉脂冰高興得有些語無倫次,她還發現水晶的腰腹部有一塊白色的、不規則曲面,曲面上有一條長2厘米,寬0.6厘米至1.2厘米的彩虹,從側面看又呈現出20多條彩帶,而彩帶的中央,似有若無的白色云母形成的水波紋一直通到水晶底部,然后由底部又朝另一面翻卷上去。
“姐,我打問過了,這水晶至少值10幾萬,拿破侖的愛妻約瑟芬就擁有一件由彩虹水晶制成的首飾,這件首飾被她視為最愛。把這塊彩虹水晶和上次那塊桃花水晶都賣了,給姐買一份養老保險再買一套大房子,這些年都是你在照顧我,現在,也到了我回報姐的時候了。”
笑容僵在葉脂冰臉上,“給我買房子,不是咱倆的房子嗎,你是說,你不和我住在一起?”
“姐,”淺淺蹲在床邊,手扶著葉脂冰的膝蓋,帶著一種有些忐忑但更多是堅決的表情,“我和馬諾晨,我們……”
葉脂冰“忽”地站起來,讓朱淺淺放在她膝蓋上的手落了空,“去洗澡吧,我給你放好了熱水,待會兒水該涼了。”她轉身拿過自己的枕頭把它拍松,放回原處,又用手拂了拂床單,“我累了,想早點休息。”
“姐,”朱淺淺緩緩地站起,“我特別想在結婚那天能穿上姐姐幫我設計的新娘禮服,我知道,沒人比姐姐的手更巧,知道我喜歡什么樣的款式和顏色,我還要讓姐姐當我的伴娘。”
葉脂冰頹然跌坐到床上。最怕的一天到來了,最擔心的一則通告還是無情地向她下達了。無論她怎樣對淺淺好,對她的關愛堆積如山,都隨一個馬諾晨的出現而輕如鴻毛,什么賣水晶買房子,分明就是想用那些價值不菲的水晶把自己從這兒贖出去。她幾年如一日給一株小樹苗灌溉培土施肥,她卻爬到滑溜溜的山坡上,一下子落進馬諾晨懷中,葉脂冰的失落來自于朱淺淺給她帶來的內心震顫,她躋身到她的軀體里,無端地在那兒打洞駐足,除了共同生長,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她覺得不再有缺憾。
溫熱的水蒸氣從浴室門縫溢出,朱淺淺邊洗澡邊哼唱著一首英文歌曲,葉脂冰陰沉著臉走出家門,她在樓道口停留了10分鐘,希望朱淺淺能體恤她一次,覺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對,趕緊穿上衣服下樓來阻止她,請她談談對她結婚的看法。
但她又一次失望,從樓下清晰地看到,衛生間的燈始終亮著,這說明朱淺淺還待在那個閃閃發亮的橢圓形浴缸中,時不時地再注入些熱水,使身體在恒溫中泡得更久。
又過了5分鐘,葉脂冰想好該干什么了,她在極度難過的黑暗中,找到一個出口。樓區對面就是芭蕾舞團,那是她下一步要去的地方,出了樓道朝左拐,街燈將她搖擺的影子擲向身后,一對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從她身邊飛馳而過,他身后的女伴高聲尖叫,葉脂冰緊靠著人行道最里邊放慢腳步,一個獨自夜出的女子可不愿意再被無辜軋傷。
這條路坑洼不平,日雜鋪和批發散裝洗衣粉的早就關門了。街邊的小吃店里吵吵嚷嚷,一群壯漢推杯換盞正在就一件時事要聞爭得面紅耳赤,仿佛下屆人代會等著他們提案議審。過街天橋下面有三五個的黑影,用特有的肢體語言斜靠在電線桿上,手中的煙頭明明滅滅,“這些妖蛾子,輕佻的黑螞蟥,靠吸附男人才能存活的水蟶。”她昂首從她們面前走過,已經夜里11點,除了散場的酒鬼和拉客的小姐,好人都他媽睡覺了。
很快步入一條偏僻的小巷,鬧市區的燈光到這兒突然遁去,她要找的人正在簡易平房門外的蜂窩爐上煮面條,鍋里翻滾著熟透的白菜葉子,釘鞋的人每晚收工后還要忙一陣子,這是他的宵夜。
葉脂冰沒有大白天去街上找他的習慣,一年兩到三次,都是在夜幕降臨后來到這里,和正常的健全人不同,她的一只鞋子特別容易壞,而另一只,直到丟棄也不用修補。但這次她不是為了修鞋,她要求買5只球皮釘,這不是難事,釘鞋人抓起幾枚釘子放進一只盛過方便面的塑料袋子里,葉脂冰接過袋子揣進衣兜,另一只手迅速摸出1元錢丟給他。
化妝間的頂端懸掛著許多用燈泡串成的葡萄,葡萄的表面落滿灰塵,丟棄在化妝臺上的假睫毛像一只只死去的黑色的蟲子,綠色的、粉色的、藍色的熒光眼影和口紅在離開舞臺的絢麗燈光之后顯出一種被遺棄的疲乏和單調,白天,鏡子里到處定格著女孩子們美輪美奐的倩影,演出時上彩妝,不演出時化淡妝,把原本可愛的一張臉當油畫布一樣涂抹,關鍵是舞蹈教練很少進化妝間,這兒還是大伙偷吃小零嘴的好地方。
舞蹈教練可是心明眼亮,她也是打年輕時過來的,只需站在門口,用能夠切割空氣的目光尋視一圈,再動動腳趾頭,就從垃圾桶或是角落里翻找出女孩子們偷吃的物證,果凍盒、香蕉皮、包過巧克力的玻璃糖紙,于是,貪吃的寶貝兒往往被處以擦10遍練功房地板或是一周不能吃晚餐的懲罰,這是輕的,練功房里的體重秤還會繼續出賣她們,凡是超重2公斤以上,就得絕食3天。對此,她的說法是,“美是要付出代價的,舞臺上的表現欲和舞臺下的食欲是無法協調的矛盾。”但是,自制力差的女孩子們總是吃了罰,罰了再吃,為了保持一個苗條的體型,普通人對食物的喜愛在這里成了罪過。
乳白色的熒光燈將葉脂冰的剪影投射在墻壁上,化妝臺下,女孩子們脫下的舞鞋像一只只喝醉的蘑菇云,東倒西歪地躺在那兒,化妝間的門“砰”地關上,她猛然回頭望著門外,沒有人來,是風和她開了個玩笑。
她蹲在地上,從一大堆舞鞋當中準確地找出一雙紅色的、在舞臺上能旋起一圈又一圈火焰般颶風的芭蕾舞鞋,一個完美的空點旋轉對芭蕾舞演員身體協調度要求很高,在飛速旋轉的過程中,主動腿必須像釘子牢牢釘在地板上,稍有失控,整個身體就會朝一側傾倒。
風將墻上的影子吹得左搖右晃,看上去有些猙獰。
女教練的手放在鋼琴上發出一陣嗡嗡鳴顫的提示音,因為朱淺淺的舞姿不對了,她擅作主張,長達1分多鐘匍匐在地板上是什么意思?這不是舞蹈中應有的哀傷部分,教練又擊掌,又喊停,朱淺淺居然開始抽泣,隨后一只鮮血淋漓的腳從芭蕾舞鞋中被拉了出來。
幾個女孩子一下子擁過去圍住朱淺淺,驚呆了,隨后相繼沖進化妝間,拽著自己的舞衣舞鞋,仔細檢查,甚至連衣領衣袖這樣角落也不放過,臉上現出兔死狐悲的表情,生怕下一個受傷的人就是自己。這是一次惡性流血事件,芭蕾舞教練大發雷霆,一手叉腰一手在面前不停地揮舞著走來走去,“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這里的任何人都不能離開。”
葉脂冰緩緩地走向人流的中心,她輕柔地向女教練提出,“請準許淺淺請假休息幾天,由我來照顧她,您看可以嗎?”
“當然,你們是好姐妹,又同住一屋,照顧她沒人比你更合適。”現場氣氛太緊張了,而傷者最需要回到她自己溫暖的窩巢靜養,女教練剛才不停揮舞的手輕輕落在葉脂冰肩上,口氣由凌厲變得緩和,“演出那天一定要讓朱淺淺完好地出現在舞臺上,拜托了。”
團里的醫生急急忙忙跑來給傷者處理傷口,聽說有人受傷時,她正在為上大學的兒子織毛衣,演員們常備著松節油、紅花油、芬必得,必要時自掏腰包去足療,團里不常有人找她療傷,以至于讓她成為一個庸醫。當葉脂冰把朱淺淺攙扶出芭蕾舞團大門時,一伙人還在就那只舞鞋發表自己的推測,事故沒查清之前,誰都無法擺脫干系,但沒有一個人認為是葉脂冰干的,似乎她的字典里永遠都不會出現對朱淺淺的傷害二字。
葉脂冰端來一盆熱水,取來小鏡子放在床頭柜上,“今天早晨我去市場上買了只三黃雞,賣栗子的人說,這年頭,什么東西都有可能被污染,只有自家樹上摘下的才是純綠色食品。彩排很消耗體力,你又流了一些血,姐給你做了栗子燉雞肉好好補補。”警告解除,懲罰告一段落,但愿她就此明白,馬諾晨無法代替她,以后除了練功,她應該安靜地老老實實呆在她身邊,她一如即往照顧她,當她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嬰兒。
朱淺淺失神地對著鏡子涂抹潔而霜,至少3天不能練功,這比腳傷更令她痛苦,紙巾驟然停在臉上,“究竟是誰,為什么要在我的舞鞋里置放釘子?”
葉脂冰沒有回答。雞肉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淺棕色的栗子正在壓力鍋中綻開小嘴,她跛著一條腿,卻顯出一顛一簸的律動,嘴里哼唱著朱淺淺平時喜歡的那首英文歌曲,If you go away,If you go away,原本薄薄的嘴唇更緊、更用力地抿成一條,使下頜的傷疤顯得更深刻、更清晰。
鏡子里的臉偷偷地在改變,肇事人的影子,那隱藏于仁慈中的暴力,在扭曲的水痕中不斷地向兩旁分裂、擴大、蔓延,“啊,”朱淺淺突然大喊一聲,鏡子掉在地上,碎了。
馬諾晨幾次都被葉脂冰擋在門外,這回他不顧一切強行闖入,他的雙手覆在朱淺淺手上,這并不能給她帶來安慰,她眼眶藏著一個深井,有源源不斷的淚水從那兒涌出來,她表現出來的悲慟令他心痛。
團里增設了臨時事故調查小組,對每個人那天的出入情況都做了排查,至今沒人承認在舞鞋里放置釘子,甚至有人認為是傷者自己做的,為了逃避緊張的排練。居然還有人佩服事件制造者的創意,想像肇事者是怎樣用針尖挑開鞋尖的松香線,將3枚釘子擱置在輕質軟木楦中間,然后,按照原先的針腳把釘子縫結實,除此之外現場卻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葉脂冰始終在一旁,不斷以淺淺需要休息為由,朝馬諾晨下達逐客令。他不得不離去的時候,明顯看到朱淺淺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但是葉脂冰已經把馬諾晨推到門口,她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對來訪者說,“淺淺受傷你應當付全部責任,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排練如此緊張,你還每天定點定時讓她去你家陪著你,談、戀、愛。”
最后仨字兒從她舌頭縫里迸出來,仿佛想咬死他。
城市廣場的圓形花圃里,音樂噴泉隨著麥當娜的歌聲一同飛起來飆高音,一輛私家車戰戰兢兢地穿越馬路,車后的擋風玻璃謙卑地告訴別人她是個新手,拒絕接吻。厚厚的云層把天空壓得很低,空氣中有些涼意,葉脂冰穿了一件黑色的,領口有些白色刺繡的上衣,同色褲子和黑色跛跟皮鞋,她衣角被風卷起,額前的發絲隨風擺動,一個跛子也有走路好看的時候,但是她顧不了那么多,今天之所以放馬諾晨進門,就是為了更好地送他離開。
她腳下幾次失去平衡,險些摔倒,路人奇怪地看著她,兩個背書包的小女生希望扶她一把,她們小腦瓜里裝著老師的教導,這事可以寫到小作文中,標題就是“難忘的一件事”,但她斷然地朝她們揮了揮手,過多的浪費口舌會讓目標走失。
馬諾晨進門,根本沒覺察到一條黑色的影子尾隨而入,“咣當”一聲,房門在葉脂冰身后緊緊關上,馬諾晨一腳踩著拖鞋,另一只還在皮鞋里,轉頭看著她,驚呆了。就這樣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迎來一場極其嚴肅的談話,葉脂冰開門見山,明確地通知他必須終止和朱淺淺的戀愛。
馬諾晨被電擊了似地彈到一旁,一直到客廳的沙發上,他想躲避她,哪怕躲到肇事車輛發生車禍的現場。這個單薄瘦削的女人,身體內仿佛積聚著某種可怕的能量,如同火山下面的巖漿,不知什么時候、會以怎樣猝不及防的方式噴發。
讓馬諾晨就范沒那么容易,對此葉脂冰早有準備,“我聽淺淺說,你收藏的每塊水晶都來之不易,那塊芙蓉水晶,是一位老人患心臟病住院期間,你照顧了他一個多月,最終感動了他,才忍痛割愛把珍藏半生的水晶轉賣給你,可淺淺這么輕易地就把它賣掉了,還有那塊彩虹水晶,是你的好友送給朱淺淺的禮物,這些水晶的收藏價也不止5萬塊錢這個數。但我只有這么多錢,這是我個人的積蓄,賣水晶的錢都在淺淺手里。”說完葉脂冰掏出預先準備好的存折,她故意將朱淺淺說成一個用美色換錢的女孩子,馬諾晨心目中那個白雪公主會不會就像一張廢紙倏然貶值?
馬諾晨一向年輕自信的臉在葉脂冰的蠱惑下萎縮了,如同一張快樂的明信片跳進燃燒的火塘里,有了坍塌、幻化的征兆,他把頭埋在肘彎里,兩手不停地揉搓頭發,再次抬起時眼里有了淚光。即便朱淺淺私自賣了他的水晶,即便她嗜財如命,他還是無法就此對她形成一種穩定的仇恨,愛的力量占了上風,“錢你拿回去,那些水晶既然給了淺淺,就是她的東西,隨她怎么處置。”
葉脂冰愣了,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但快速的應變能力可以應對一切突發情況,急中生智一詞就是這么來的,“那好,我就用這5萬元買你在晚會演出之前不能見朱淺淺。”
馬諾晨已經被燒傷了,臉上帶著焦灼的表情,“理由呢,你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一對相愛的人見面?”
“至少在演出前這段時間,你不能再見她。這不單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如果她不能順利演出,你那些有關于這場晚會的舞美設計,我精心制作的芭蕾舞服,還有所有人的心血都將會化為泡影。我答應過舞蹈教練,演出那天淺淺必須要以最好的狀態出現在舞臺上,只要演出完,一切謎底都可以揭開。”
“什么謎底?”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葉脂冰的目光從容不迫地在房間里掃視,墻上掛著一只藏飾山羊頭,正沖她吹胡子瞪眼,窗臺上擺放著一些西紅柿,她知道馬諾晨喜歡吃生西紅柿的典故,朱淺淺總在不經意間告訴她一些有關馬諾晨的趣事,卻沒想到,這些小事如同一只只螞蟻,不斷啃噬著葉脂冰的神經,把她安逸寧靜的心情漸漸激怒。
她走近窗臺,抬起一只手,裝作想摸一摸頭發,“噗”的一聲,一只最大最紅的西紅柿摔在桌下,炸開了,瞬間液體上涌沖破內膜和表皮,噴射而出的內瓤像燦爛的熔巖一般流淌在地上,隨后剩下的幾只也接二連三落在地上,她似乎聽到西紅柿發出“啊啊”的聲音,弄掉西紅柿的歡欣,還有果汁四下迸裂的悲叫,她微笑著回頭,對目瞪口呆的馬諾晨說,“再見,不必送了。”
破裂的西紅柿帶來的好心情難以言喻,在馬諾晨住的樓下乘車南行。洪嶺灣有一家正宗的臺灣永和豆漿大王,朱淺淺最喜歡吃那兒的粽子,為了讓她吃到熱氣騰騰新鮮出爐的粽子,葉脂冰不得不忍受著下班高峰時段的擁擠,她覺得自己快要人挨人背靠背中窒息而亡,而左腳無法提供更結實有力的支撐,使葉脂冰在每次急剎車時都險些摔倒。
這時候,似乎就沒人再把她當成一個腿腳不便的人,因為沒人給她讓個位子,相反,擁擠的重心一直朝她傾靠過來,甚至有人故意踩在葉脂冰左腳上,以試探那兒的彈性和自己健康的雙腳有什么不同,然后又裝模作樣和她說對不起。如果不是一手拿著食品袋,一手在扶手上保持平衡,她也會用另一只腳回應對方。
一位男士死死盯著葉脂冰胸前的食品袋,終于忍不住,說,“告訴你我的西服很昂貴,如果蹭臟我要你賠。”他理得很短的平頭使勁往車窗玻璃上傾斜,然后又特意低頭看了看她的腳,再抬起臉時,肥胖的臉上堆滿蔑視,車還沒停穩他就沖到門口,如同躲避一場瘟疫。
葉脂冰有了一個座位,她穩穩地坐在男士丟在椅子的一只公文包上,男士恍然大悟后追著起動的公交車跑了一截,他的手就在窗外晃動,車速很慢,如果她愿意,打開窗戶就可以將公文包丟到他腳下。看來包里邊的確裝了重要的東西,支票、好不容易拿到的貸款批文,抑或是和情人幽會的合照。但葉脂冰一臉茫然的表情,似乎什么也沒察覺地坐在那里,對窗外發生的一切毫無反應。
天邊涌動著魚鱗似的波浪,仿佛暴風雨的前奏,車窗上的女人眼睛周圍明顯布滿了細小的幼紋,薄薄的、朝內干癟的嘴唇暴露出她體內原本并不飽滿的氣體正在一點點泄露,葉脂冰呆呆地看著玻璃內自己的映像。車到站了,下車時她沒忘記順便將男士的公文包丟進路邊的垃圾桶里,公文包在臀下被捂得微微發燙,她知道男士可能正乘坐另一輛出租車追上來,可他的包已經不翼而飛,如果里邊有相當數額的現金,那正好便宜了到垃圾桶里翻找寶貝的拾荒人。有人必須為他的缺德和無禮繳學費,他會在憤怒的火焰中語無倫次,大聲謾罵,暴跳如雷,但是葉脂冰都聽不到了,因為她已經在粽子變涼之前回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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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淺淺從半夢半睡中醒來,窗外毫無生氣的光線與灰藍色窗簾交融在一起,她伸手擰亮臺燈,床頭柜上擺放著一張照片,當時她正在臺上做一個飛身騰躍,馬諾晨將她拍得像一只飛鳥,一種翠綠色的、輕盈而富有生氣的鶺鴒。
她走進衛生間,閉著眼睛洗臉,告訴自己別去照鏡子,鏡子這東西很危險,她以后洗臉再也不想照鏡子。
簡單洗漱了一下便匆匆離開衛生間,她不敢在那兒多停留。廚房內粉紅色的微波爐,冰箱門上翠綠色的苔蘚和漂亮的小金魚,紫砂色的餐具無一不向她傳達著葉脂冰的存在,這些東西都是她們一同去選購的,但她現在更想住在別處,那兒有自由的風穿越寬大的陽臺,像無形的精靈在有形的世界里起舞,她由一個小姑娘變成一個成年女人,不愿生活在由另一個女人構建的圈子中,倘若她能擺脫這種生活,定會身心愉悅,想到這里,她覺得自己又渴又餓。
葉脂冰站在門外平定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才將鑰匙插進鎖孔,她奔進房門,又大喊著沖出來,直到看見朱淺淺站在廚房里,寬大的純棉T恤,粗礫地石磨藍牛仔褲,都是酣睡醒來的阿萊城姑娘的恩物,芭蕾舞裙對她來說太緊了,她更應當是緊扣的旋律、把桿練習和原地空轉之外的另一線風景。
葉脂冰松了一口氣,摘下藍色絲帶,把剛才緊張奔走散亂腦后的頭發用手梳理了一下,重新扎好。煤氣灶上的鋼精鍋正冒著熱氣,水太少了,米粥快熬成米飯,她往鍋里添了些水,用小勺輕輕攪動,然后盛進一只青花細瓷碗里,和剝好的粽子一塊端到飯桌上,朱淺淺沒有說話,低頭舀了一勺粥慢慢送進嘴里。
朱淺淺的臉瘦了一圈,頭發像干草一樣蓬亂著,葉脂冰紅著眼圈,取來一把梳子站在她身后,朱淺淺突然回頭看她,眼神仿佛被印第安人擄來的白人新娘,藏著冷冷的不屑、還有受到驚嚇后的心有余悸,“別碰我,求你。”這是兩天來她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葉脂冰雙手痙攣,梳子掉在地上。朱淺淺只吃了半碗粥,粽子一口沒動,然后將碗一推回房間去了。
“淺淺,你干什么?”不知站了多久,葉脂冰從悲傷中回過神,撕裂般地大吼一聲,撲進去將她收進一只皮箱里的換洗衣服和日用物品全部抖落在地上。
“讓我走。放我走。”朱淺淺顫巍巍地說。
“不行。你休想。”她用身體擋在門上,臉上一副拼死的表情,沒想到朱淺淺這回也毫不示弱,一腳踢開箱子,踏在散落的衣服鞋襪上面,就要奪門而去。
“淺淺,你真的這么狠心,就這么丟下姐姐,丟下我們這么多年的姐妹情份去找馬諾晨?”葉脂冰跪倒在地,抱著朱淺淺的腿,泣不成聲,“你知道嗎,姐看好了一處房子,等這次晚會一結束,咱們就去那里住。那兒環境優雅,有清風有綠水,每個人從樓下經過時,一抬頭就都能夠看到咱們家陽臺上花團錦簇。白天,你跳舞,姐幫你打理一切,夜晚,咱們吃飯聊天看電視,在這個嶄新的王國里,你就是公主,姐是你永遠的臣民。”
“對不起,姐。”朱淺淺拔出腳從她的臉前繞過去。
葉脂冰的心像被人用錘子狠狠釘在地板上,這個靜謐的陰天傍晚正變成她身體內抽絲剝繭般的隱痛和絕望,她沖著已經把手放在門上,再多一秒鐘就可以離去的朱淺淺說,“我知道你去哪兒。我剛剛從那兒回來。我對馬諾晨說只要他跟你結婚,我就讓你們的新婚之夜變成哀傷之夜,新房變成墳墓。”
《阿萊城姑娘》如期上演。為了這一年一度的大型演出,劇團重新裝修了劇院,觀眾座椅上罩著嶄新的棗紅色絲絨座套,燈光猛地暗了下去,整個大廳上方回蕩起A大調鳴奏曲,在一抹長長的葡萄光暈中,朱淺淺如同一片紅色的羽毛,從舞臺的一側飄到追光燈下,又被音樂的激流和浪花拋向高處,紅鳥飛翔的時候,潺潺的溪流靜止了,鄉村路上的卵石開始歌唱。
她右腿垂直抬起將脛骨挨靠在頭的一側,然后又徐徐轉向后腦勺旁,芭蕾舞裙的下擺荷葉似地乍開,在白色長筒襪上拍打、搖曳,并發出一陣“撲簌簌”的聲音,葉脂冰聽得很真切,她感到身體從座椅上飛起來,輕盈地上升,像花瓣或是倦羽在樹葉間穿行。馬諾晨用力絞著修長的雙手,嘴唇微啟著,仿佛正朝著一團奔騰的火苗說話,她足踝蜿蜒著紅舞鞋的緞帶,彎曲的腳肱圈著又厚又溫暖的燃料,足以點亮黑夜釋放愛的繩韁。
一個飛身騰躍,恍若橡皮筋射向空中,朱淺淺消失了,只有舞臺上的阿萊城姑娘,演員永遠這樣粘合自己,把角色的命運塞到身上,揮臂橫跨穿越一段時光,能清晰地對別人說,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這不適合我,微波爐加熱的牛奶溫度正好,草莓薄荷提拉米蘇在廚房冰箱靜靜候著,還有一個女人專橫的目光掣肘著她的足踝,大擦腿猛然將空氣撕裂,倘若空點旋轉能夠打開一條通道,她情愿在自由和自我的寂寞捷徑上快速奔跑。
阿萊城姑娘攀上山崖,躍過尖峋的嶙石,穿透森林河道,沒有頭暈、失控、搖晃,如同走在平坦的鄉村小徑上。延伸、滑行,靠合,又高又飄的彈跳旋轉如炮彈似地連發,人們看到,舞者和角色屬于同一個軀體,朱淺淺和阿萊城姑娘融合在一起,凝成一條絢麗的激流。女教練在側臺激動的無法抑制,每個芭蕾舞演員起初最難過的就是技巧這一關,但接下來又擔憂他們有了技巧而沒能力把握和詮釋角色的內心,一個優秀的芭蕾舞演員要經過多少次大浪淘沙,如同一盤棋局里,最先到達勝地的只有一個。
芭蕾的美感充斥到劇場的每個角落,觀眾沉醉在舞蹈中。馬諾晨興奮地剛想搓一搓手,就遭遇到葉脂冰向他投來的白眼,由于那個不成文的約定,葉脂冰這段時間不給朱淺淺當影子,而是像只膠皮糖粘著馬諾晨,只要他一出現在團里,她視線就不離他左右,有時候馬諾晨突然轉身,鼻尖就能碰到葉脂冰的額頭。
音樂的溪流被泥沙阻滯,出現了一個緩慢的轉折,鋼琴師今天身著鈷藍色西裝,雪白的襯衣上系著和臺下座椅套顏色相仿的暗紅色領結,為集中精力正常發揮,旁邊還坐著一名助手幫忙翻樂譜,淺淺特寂靜的足尖沾滿顫栗與哀愁,在漣漪間倏然沉浮,她要占有這美好時光,這愛戀之夜原本就屬于她。
弗雷德里克掙脫新娘的擁抱,像被獵手抓到又急于逃走的動物一樣。阿萊城姑娘的魅影,她被陽光曬成亞麻色的蜷曲長發,如小草的泡沫在秋日干燥的氣啵中飛揚,她的笑聲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啃噬他細小而堅硬的血管,他在思念的火焰中漸漸燃盡,只剩一個軀殼。他瘋狂地旋轉著,姿勢就像一只撲火的大鳥,他想在云層和溪流間抓住什么,然而,一無所獲后空著一雙手,縱身墜入山崖。
舞臺的燈光背景由淺藍色的天幕漸變成深藍,太陽與月亮交替,雪山徑自沉入海底,被風撕扯的蛛網在光線里持續生長,水里能看見魚和沙子。鋼琴聲從宇宙最深處發出,芭蕾第二十三拍隨著C大調幻想曲漸行漸弱,流向遠方,進入虛無。
臺上靜了,臺下幾千只手組成的樂隊開始合奏,如雷的掌聲把舞蹈中愛恨情仇推向高潮,很多人眼里噙滿淚花,他們想用力去抓上移的氣泡,把它帶回到自己的夢中。
演出圓滿結束。馬諾晨伸直手臂大口地呼吸,現在他可以徹底擺脫掉葉脂冰的跟蹤,如同被禁錮很久的人,一下子給發射到海濱浴場。他準備了一枚水晶戒指,和朱淺淺組建一個家庭的愿望已經成形,沒人懷疑,一個舞美設計師和一只芭蕾舞天鵝之間應該醞釀出怎樣的家庭氛圍,他們會在燈光和舞蹈的中間區域、中間地帶舒緩地漫步,在當今這樣的家庭組合已經為數不多了。
但是,朱淺淺不在后臺,換衣間里空無一人,觀眾送的花藍,她日常穿的衣服拎的坤包都擱置在化妝臺上,靜似遺贈。
緊接著又看到令他驚嘆的一幕,葉脂冰披散著頭發,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鎮定和有條不紊,更衣室休息室會客室貴賓室一共45個門都被她推開,當她看到馬諾晨的時候,立即向他撲去,雙手“噼哩啪啦”在他胸前一陣擊打。馬諾晨反手抓住她的衣襟,狠狠地將她推倒在地。
馬諾晨在怒不可遏中恍然大悟,這個女人不讓他在晚會前見朱淺淺,她所謂的謎底,是她自己,她就是令朱淺淺在一夜間就變得哀傷而無法言說的絞索架。
這時,全體演員已經第三次在臺上謝幕,當中沒有朱淺淺。
葉脂冰突然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沖向前臺,跳到臺下撥開人流,猶如受傷的鳥兒箭矢般射向空中,速度極為驚人,紅色掀起的巨浪將她推送到朱淺淺面前,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從自己身邊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