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和K認識的過程與J有著相似的地方。
先說K。
有一次醫生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在一個火鍋店里小聚。K是那里的服務員。醫生來的早一些,朋友們還沒有到。他點了菜,預先支付了一些錢,免得朋友們爭著搶著的買單。他把錢直接給了K,并囑咐她不到萬不得已先不要泄露這個小秘密。那時候醫生還沒覺得K怎么樣。朋友們來了以后,自然是熱鬧了一番,果不出醫生所料,結束的時候,幾個人爭搶著買單。他們已經來到了大廳里,這時,醫生就找來了K,要K給證實一下他已經買過單了。也就是這個時候,醫生才注意到K。K應該算得上是個漂亮姑娘,這算是一個新發現,但更主要的是K的眼神。這種眼神醫生只需瞄上一眼就會信心百倍。這點他最清楚,在這樣的事情上他還從沒有出現過差錯。一個女人的眼神,或者說一個放蕩一些的女人的眼神,有時候相對于男人來說就像是狗和骨頭。于是,醫生佯裝是開玩笑,他大聲宣布要和K擁抱一下。朋友們一下子來了興致,實際上是想看醫生的笑話。K向后躲著,終于被逼到了一個死角,沒有退路了,但她的眼神依舊給了醫生足夠的勇氣。他象征性地抱了抱她。K只是輕輕地推了他一下。那時候,醫生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約過了一兩天左右,醫生又一個人去了那家火鍋店。他要了火鍋,自斟自酌慢慢地吃著,一直到打烊的時候,醫生把K叫過來買單。兩個人說了會話,然后他就帶著她去吃宵夜。后來很隨意的找了一家旅館,他們就睡下了。
與J相識應該是在K之后,關于這一點,醫生自己最終也無法確定。
那是一個下午,醫生走進一家書吧。這種書吧不但賣書,還兼賣一些廉價的飲料。醫生在書架上很隨意的找到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然后他就在靠窗的角落里坐了下來。他要了一杯礦泉水,在溫馨的鋼琴協奏曲的氛圍里靜靜地看他的書。在J給他送來礦泉水的時候醫生甚至連頭也沒抬一下,所以,他當時并沒有發現J和K的相似之處。
關于《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醫生早在大學時代就已經讀過了。這本書曾經讓他十分著迷。安娜和伏倫斯基的愛情讓醫生感到恐慌,他們的悲劇是由于愛情一手造成的,所以,醫生對于愛情的觀點,在沒有看過這本書以前是迷茫的,但自從讀過這本書以后,他就懂得了,愛情是極其可怕的東西,無論是對男人還是女人。
醫生那天穿了一件深色的高領毛衫,外面套了一件米色的休閑西裝。高領衫的領子緊緊地繞在他的脖子上,扎的他簡直透不過氣來。西裝也有些不合身,這樣,坐久了就會覺得有些不舒服。醫生坐在那里不住地扭著脖子,像一頭長頸鹿一樣。在他感到不舒服的時候,醫生知道他沒法再繼續看書了,于是,他抬起了頭,這時候,他發現正對著他笑的J。
猛一看,醫生竟被嚇了一跳。他以為離他不遠處的J就是K,他害怕的原因不是他對K存有恐懼,而是這種不期而遇的驚奇。但他立刻意識到,她不是K,盡管她們有相似的地方,但還是可以一眼就區分出來。而更主要的是,K從來就不會臉紅,哪怕他們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做愛。
J的臉上紅撲撲的,她之所以笑,可能是覺得醫生很滑稽。醫生坐在角落里像那么回事似的看書,但又搔首弄姿的,就如同身上有許多只跳蚤在咬。J是農村姑娘,這些當然是醫生后來才知道的。他們認識的時候,J剛到這家書吧,還不到一個月。J的臉紅了,醫生看了她一眼然后對她擠了一下眼睛。這樣,J的臉就更紅了,而醫生卻并沒有再看她。
醫生在離開之前他心里一直在盤算著。實際上在他發現了J之后就已經不能安心看書了。他一直在設計著如何收場,使這一切看起來更加的自然。
“這本書我要了。”醫生說。
“好的。”J說。
醫生付了錢,他的眼睛一直大膽地盯著J看。J就一直低著頭。
“送給你的。”
醫生把那本已經屬于他的書遞到了J面前。
J一下抬起頭,一雙大眼睛愣愣地看著醫生,接著,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不!”
醫生笑了一下。
“晚上五點鐘我來接你。”
醫生說著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下面我們來談一談小J和小K的相同之處和不同之處。
J和K的相同之處,除了都是女人,另外一個那就是她們同是醫生的獵物。她們都是被醫生輕而易舉地弄上了床,而且兩個人都是那么心甘情愿,或者說,她們都是被醫生的魅力所俘獲,這樣說并沒有冤枉她們的地方,因為醫生從開始一直到最后從未強迫過她們什么。
J和K的不同之處,醫生是最有感受的了。拋開生理上的區別,單從兩個人的行為表現上醫生就已經很清楚了。
首先一點,前面已經說過,K從來不會臉紅。醫生每次約她到賓館,一進入房間兩個人就開始迫不及待地做愛。沒有過程,也很簡單。在同一問題上,J就嗦的多。在做愛之前,J是一定要洗澡的,不但她洗,醫生也要洗。而且還要刷牙。等做完這一切,J還要靜靜躺上一會,而往往這時候,醫生早已沒了興致。J從來不讓醫生給她脫衣裳,而K是一定要醫生給她脫衣裳的。J在做愛時一定要關燈,K則無所謂。再有一點。J總是臉紅,哪怕醫生只是很隨便地看上她一眼,J的臉就會紅到脖子根。
除了上述的這些以外,J還有與K不同的地方,這一點醫生也是始料不及的。J居然是個處女。這讓醫生感到懊惱,但這只是暫時的。因為在醫生的眼里,女人就是女人,正如昆德拉所說的,青春和美麗被人們過份高估,其實毫無價值。
醫生很贊成這一觀點。
J和K她們兩個在行為上的差異不如說是兩個人性格上的差異。醫生所睡過的女人至少要有一副撲克牌的數量那么多,什么樣的女人單從行為上的表現他大體就可以毫不遲疑的做出判斷。相比之下,醫生更愿意和J在一起,但實際上,醫生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像K這樣的女人,可有些事就是這樣,在稍微做一下權衡,他不得不失去一些東西。
和K在一起的時候,醫生總是覺得沒有安全感。醫生總是擔心他的錢夾或者是什么別的東西會被K偷去,這樣的事情從沒有發生過,但醫生還是免不了擔心。
醫生睡醒后,K從來都不會在身邊,在他沉睡的時候,K已經走了,這讓醫生感到失落。J則不同。醫生半夜醒來時,J有時候還在看著他。她像母親看護嬰兒一樣的看護著醫生。這有些讓醫生感動。他覺得J才是女人,而K不過是一堆肉。
在經過數個星期以后醫生就不再聯系K了,K也沒聯系過他,這是醫生預料之中的事情。在醫生的生命里已經不存在K這個女人了。她像其他的撲克牌一樣,打出去,切過牌以后,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醫生一直和J保持著來往,有一段時間里他甚至覺得很滿足。醫生身邊從來不缺女人,和J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醫生居然沒有再聯系別的女人,這讓他自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漸漸的,醫生忽然意識到了這樣一點。J是除了他妻子以外,和他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女人。大概有幾個月之久。這讓醫生感到不自在。醫生已經感覺到了陷阱的存在。他是個聰明人,他想到了伏倫斯基,他絕不允許自己也陷在這樣的愛情悲劇之中。這是最基本的一個首要原則,也算是玩牌的一個技巧。
最初的情形是這樣的。
醫生的手機會時不時的收到J發送來的熱情洋溢的短信,這讓醫生很惱火。因為在他工作的時候,比如在手術室里,他的電話是無法隨身攜帶的,這樣,如果讓自己的同事無意中看到J的短信,豈不是很難堪。有一次,J給醫生打來電話,妻子就在身邊。這讓醫生心里忍不住地痛罵J的愚蠢。醫生的手機有多個手機卡,和他聯系的女人,他只提供妻子不知道的號碼,唯獨J是個例外。醫生也不明白怎么就沒能承受住J的誘惑,居然給了她真實的電話號碼。這讓醫生后悔不迭。
那是在一次約會以后,是一個黃昏,醫生記得很清楚。那次J說感到害怕,說害怕失去醫生。J 的樣子簡直像個小孩子,醫生盡管有些討厭她這么做,但他最終還是默許了。他知道女人有時候會和男人撒嬌的,任何女人都不例外,包括K,(K每次都讓醫生給她脫衣服,醫生認為這是K撒嬌的表現,但醫生不愿意過多的想到K)更何況像J這樣的女人,她能和醫生撒嬌是不足為奇的。醫生開始和她演戲,說了一些沒有用的承諾。他希望J不要把這些承諾當真,但他必須這樣做,有時候和一個善良的女孩子撒謊不一定是一件壞事情,免得讓這樣的女孩子無緣無故的傷心。J突然說她可能懷孕了。J說著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醫生看。醫生的心里還是翻騰了一下,像是一塊石頭,誰也沒有預料到的被扔進了平靜的湖面。醫生恨不得掐死眼前這個無辜的女孩。她的善良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在醫生面前揮舞著。這把刀子是J唯一的武器,這讓醫生感到害怕。醫生開始計劃著下一步的事情,首先要穩住J,打掉這個多余的生命。但這次J卻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堅決。醫生妥協了。他給了J真實的電話號碼,只要她想明白了,隨時隨地醫生都可以為她提供打胎的服務。但事情的結果有些出人意料,也有些可笑。J并沒有真的懷孕,她的經期不過是多推遲了幾天而已。
像這種出人預料的事情還很多,簡直數不勝數,有一段日子里,醫生被這樣的事情折磨的苦不堪言。一次,醫生正在家里刷牙,手機突然響了,醫生狼狽不堪的去接聽電話,但還是遲了一步,妻子已搶先接聽了電話。醫生的冷汗都流出來了。萬幸的是,電話是同事打來的,但醫生的樣子已經讓妻子產生了懷疑。
醫生的妻子是一個很會照顧家庭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很普通,醫生認為她普通的沒有腦子,沒有思想,沒有獨立的人格。她們讓自己的孩子拖垮了。她們只會隨波逐流,明明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但卻顯得很精明似的追逐潮流。當然,這些女人在有些男人眼里是好女人,但醫生卻無法忍受她們。醫生不能忍受他妻子的喋喋不休,他不能忍受她買的那些廉價的內衣,他不能忍受妻子的口臭,睡覺打呼嚕,清晨起來哈欠連天披頭散發的樣子。所有這一切他都無法忍受。但沒有辦法。醫生發現了自己善良的一面。兒子不能沒有爸爸。他不能拋棄他。醫生甚至害怕失去他們。人有的時候真的很滑稽。卡夫卡說生活在真實之中,這只能是一句口號,任何人都不可能生活在真實之中。
J 的缺點讓醫生看的更加清楚了。實際上J身上的優點還是很多的,醫生自己也這樣認為。有些問題不能算作是缺點,但這些讓醫生感到恐慌。有一次J居然讓醫生離婚。這太悲哀了,太可怕了。醫生已經敏感的意識到,他是該和J分開的時候了。
在一個下午,醫生和J在一家美國加州牛肉面館里吃牛肉面。J總是吃牛肉面,還要放很多辣子。這讓醫生感到很不舒服,因為醫生從來就不吃什么辣子,更不吃牛肉面。
醫生看著J一個人吃,他點了一支煙。
“我考慮一下,我們還是分手吧。”醫生說。
實際上醫生已經醞釀很久了,現在說出來,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氣。他不是擔心J會如何的傷心,而是考慮到如何收場,讓這一切變得輕松一些,不致太過于尷尬。他考慮了一段時間,最終選擇了這樣一個時刻。很奇怪,話一出口反倒輕松了許多,就像一個人背著塊大石頭,走了很遠的路,現在終于放下了。
“你說什么?”J還在吃牛肉面。
“我說分手!”
J笑了,樣子像是一個調皮的孩子。
這讓醫生感到難過。
“我沒和你開玩笑,我們必須分開!”
醫生冷著臉。他把手里的煙蒂丟在地上,并狠狠地踏上一只腳。
J突然一下愣在那里,臉一下紅了,紅到了脖子根。她像不認識醫生一樣地盯著他看,眼淚像決堤泛濫的河水,迅速流淌下來。
醫生知道她會哭,就像知道她半夜里不會走一樣。
“你玩兒夠我了!”J忍住哭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醫生不置可否。這樣的問題他無法回答她。
“我會給你補償。”醫生說。
J沒有說話。
“聽著。”醫生接著說,“記得我送給你那本書嗎?回去看一看,你會明白的。”
J又開始吃面,狼吞虎咽地吃著,這讓醫生覺得她有點可笑。很快,J吃完了,她用手背像個孩子似的抹了一下掛在臉頰上的淚水。
“謝謝你送給我的書!”
說著,J很從容的拿起手中的碗,把剩下的菜湯從醫生的頭上倒下去。
J走了,醫生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一屋子的人都在吃驚地看著他。湯汁從他的頭發上流到他的西裝上,那還是他們第一次相識時穿的服裝。還有那件高領衫,現在已經一塌糊涂了。不過醫生并不生氣,毀了一件衣服和拋棄了一個女人,在醫生的觀念里都是一樣的,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J也這樣的出局了,很簡單。醫生沒想到會如此順利,可這次,醫生錯了。
在一個陰郁的天氣里,醫生去看望一個朋友。時間還早,醫生在經過一座室內體育館的時候,看到貼在大門上的廣告。原來市里的一些年輕畫家在這里舉行畫展。醫生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來看畫展的人不是很多,大廳里顯得很冷清。醫生從排列在墻上的一幅一幅的畫面前經過,任何一幅畫都不會讓他感興趣,他來這里不過是消遣時間,就如同去J的書吧一樣。
醫生在一幅畫前面停了下來。那是一幅很有意思的畫,畫面很簡單,不如說很單調。畫面里展現的是一面大鏡子,鏡子里面有一個人,看得不是很清楚,有些虛幻,想必是作者是有意制造這樣的效果。鏡子里的人面對著看畫的人,手里握著一把手槍,烏黑的槍口對著醫生。畫的下面有一行小字,醫生湊過去細看,上面寫著:破碎的玻璃。
“這畫怎么樣?”
醫生回過頭,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站了一個女人。醫生在這里看畫的時候,她可能一直站在這里了。
“我對繪畫一竅不通。”醫生說著微笑了一下,他接著說,“不過漫畫還可以,我每天在家里上廁所就看漫畫。”
“你很誠實。”女人說。
“謝謝!我也認為我很誠實,我不喜歡虛偽的東西。”
“可誠實不一定是美德。”
“那要看怎么說,我并不贊成你的觀點。”
“這幅畫怎么樣?”女人又問。
“我說過了我不懂繪畫。”
“實話告訴你,我是它的作者,我叫Q。”
“哦。”
醫生開始仔細打量身邊的女人。
女人長得并不好看,眼睛太小,鼻梁太低,唇角有一塊黑痣,倒是十分顯眼。胸部還說得過去,腿算不得修長,簡直就是兩根柱子。醫生心里偷偷的給了個分數,基本就不及格。
“畫得不錯,可惜我不懂,真是抱歉。”醫生說完就走了。
醫生走出了體育館,這時候外面已經在下雨。雨不大,輕輕地親吻著大地。醫生悠閑地走向他的汽車。他在他的車里遲疑了一下。時間還早,他在考慮要不要現在就去看望他的朋友。但就是這樣的一遲疑,有兩三分鐘的時間,就這樣,他又獲得了一張牌。有時候醫生就想,也許他的一生是事先編排好的程序,他最終會在最后一次敲打回車鍵中死去。
醫生在多年以后還清楚的記得他和Q相識的過程,就像他的初戀一樣,讓他永生難忘。相比之下,J和K的相識過程他記得不是很清楚了,甚至是混淆了,也就是說,在醫生的生命里,J和K最終和其他的女人一樣,唯獨Q有些特別。
Q出現在門口,那時候醫生已經發動了汽車。醫生從倒車鏡里發現了站在門口臺階上的Q。她顯得有些猶豫,大概在考慮要不要離開這里。醫生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時間還早,我為什么不可以和這位年輕的女畫家談一談關于繪畫方面的話題呢?這一想法一出現竟讓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于是,醫生按了一下汽車喇叭,然后一只手伸出車窗外,做了一個V字型的手勢。這種手勢應該是勝利和成功的意思,但在一本叫做《達·芬奇密碼》的書里所描述的,這樣的手勢被那個作者說成是女人的子宮,圣杯!現在醫生就用女人的子宮招示了她一下。醫生看到Q一步步的向車子靠近了。
醫生將Q送到了家,實際上他這一路并沒有和Q談論什么繪畫藝術。他們基本上都緘默不語,一直到了Q的樓下。Q下了車,在即將離去的時候,實際上Q已經走出幾步遠了,她忽然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醫生。
“把你的電話留下好嗎?”Q說。
“不,這完全沒有必要。”醫生說。
“有必要。”
“我認為沒必要,我不過是順道送你一程而已,很簡單。”
“是的,我不過是想有機會可以謝謝你,這也很簡單。”
女人真是麻煩,醫生想。也許她不過是做做樣子,他離去后她就會把他的電話號碼扔進路邊的垃圾箱。好吧,拒絕一位女士是很不禮貌的。醫生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了一張紙上。很奇怪,他給她的居然是公開的電話號碼,這不是他的原則,但這次他覺得不可能和她能有什么別的關系,他大可不必使用這樣的小手腕。況且能和一位年輕有為的女畫家相識也不是一件難堪的事情。
然而兩天后,Q打來電話說想和他共進晚餐。
那次晚宴純粹是一次家庭聚會。醫生帶上了他的妻子,Q帶著她的丈夫。Q的丈夫是南方人,正在這里投資建廠,一頓飯下來電話不停的響,這讓這位年輕的資本家連頓飯都吃不消停。席間,兩位女性先是說了一些關于服裝和化妝品的話題,但這樣的話題并沒有持續多久,話題不知怎么就轉到了文學方面。他們談到那本《安娜·卡列尼娜》,醫生發現Q和他持有同樣的觀點。醫生的妻子并不贊成他們,于是,他們就這樣的話題爭論了一小會兒,然后話題又轉向了醫學方面。Q問醫生用什么方法可以使女人永葆青春,醫生告訴她說,盡量少嘮叨。這樣的回答顯然不是醫學的范疇,但確實很妙。Q很高興,但這話讓醫生的妻子很氣憤。后來又談論了一些別的,醫生問Q那幅破碎的玻璃該怎樣理解?該從哪個角度去賞識它?Q告訴他,這個問題沒必要問,因為作品一出現,作者就死了。
Q的丈夫沒等吃完飯就走了,他們也很快就散了。回去的路上醫生的妻子一直不高興,但醫生不想和她爭論,因為在妻子面前,醫生從來都是沒有什么道理可講的。
接下來的日子里,醫生過得很悠閑。做做家務,時不時的和妻子逛超市,陪兒子去游泳,和朋友們打打麻將。醫生有時候和朋友們也談一談女人。醫生將J和K的故事講給他們聽,并把自己的感受也傳遞給他們。K過于冷淡,和這樣的女人處得久了你會覺得越來越空虛。J過于熱情,這樣就導致了男人的一種壓迫感,一種很無聊的責任感。那么到底哪一種女人更適合男人?醫生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朋友們的回答基本是一致的,因為他們都深有感觸,也十分同情醫生。朋友們認為,天底下沒有任何女人會適合現代男人,包括雅典娜和海倫。朋友們說,即使她們兩個非常美麗異常聰明的女性也不會使男人對她們的激情保持太久,至多不會超過十八個月,也就是一年半。這道理就好比一個北方佬來到南方,一個沿海城市,我們可以讓他天天吃龍蝦,頓頓離不開海鮮。頭幾天他會覺得這樣的日子簡直就是身至天堂,吃海鮮遠要比吃黃瓜蘸醬要強得多,但日久天長,這種身在天堂的感覺會逐漸消退,直至看見龍蝦看見海鮮就會嘔吐。這個比喻似乎能說明些問題,醫生在考慮朋友們解釋的正確性。他也許不會再遇到讓他感到滿意的女人,那種既不失溫柔又不會讓他感到恐慌的女人,也就是說在J和K之間的女人。醫生那時候還沒有意識到Q對他的影響。
有一天夜里,Q忽然打來電話。電話里Q說她要死了。醫生顯然對這個騷擾電話有些生氣。她的死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她沒有理由在這樣的夜里給他打這樣一個很無聊的電話,況且誰又能保證她說的是真的。但掛斷電話以后醫生卻又無法入睡。也許她真的要死了,有些人真的是很神經質,尤其是玩藝術的,總能來點出其不意,讓人們對他們刮目相看。醫生最終下了決心,他打算去看個究竟。
于是,他向妻子撒謊說醫院來了急診患者,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在去Q家的路上醫生還在推測,這是不是一個陷阱?可Q為什么要挖個坑等著他跳下去?這似乎不合情理,多半是惡作劇。也許敲開Q的家門會發現許多人在房間里等著他,他們正在等著他來慶祝Q的生日。但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Q真的死了。他站在Q的家門前會發現有許多血從門縫里流淌出來。這有些可怕,像恐怖片。醫生盡管是醫生,但一想到這些還是覺得渾身發冷。
終于到了Q的家,謎底將要被揭開,醫生很清晰的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醫生輕輕地敲了一下房門,那門竟自動開了。醫生看見房間里亮著粉紅色的壁燈,Q一絲不掛的坐在燈光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一刻,醫生一點也沒覺得驚奇。
醫生的悠閑生活被打破了,就如同是鴨子總要去游水一樣。
醫生自問他和Q的關系能維持多久?一年半?醫生想做一下實驗。
在他們約會的地方,多是在Q的家里。兩個人從來都不穿衣服,這是Q的觀點。她認為這是最原始的自由,應該回到亞當和夏娃的階段,不必需要假惺惺的羞澀感。所以,他們能在一起無拘無束地做愛,Q說這叫本能。當然,他們除了整天粘在一起做愛,大部分時間里醫生都是在看Q作畫。有時候醫生也做Q的模特。一開始醫生還是不習慣這樣做。在醫生的觀念里,脫得一絲不掛就是為了做愛。他認為只有小孩子才玩這種游戲,成年人畢竟不是亞當和夏娃。但Q告訴他,一絲不掛意味著釋放,一種身心和靈魂的釋放。醫生不同意她的觀點。你相信這世界上有靈魂的存在?當然。Q說。可為什么看不到?Q想了想說:
“你是醫生,當你打開人的腦殼時你是否看到了人的思想在里面。很顯然,你是看不到的,但你能否認思想的存在嗎?”
醫生無話可說,這個比喻簡直無懈可擊。
Q總是能別出心裁,弄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這讓醫生感到快樂。
有那么一次Q讓醫生坐在她面前的沙發上。她給他點了一支煙,然后讓他叼在嘴上。她找來醫生的領帶,繞在他光禿禿的脖子上。醫生就這樣的一絲不掛地坐在那里,嘴里叼著煙,脖子上繞著領帶。Q開始給他畫像,一邊畫一邊忍不住地笑。醫生也笑,直到他們笑累了。Q把手里的畫筆揚手一丟,然后Q牽著他的領帶,慢慢地挪到床邊。醫生俯下身子,開始一點一點的吻遍她的身體。Q還在笑著,醫生已不知身在何處。
醫生和Q有時也討論文學,他們對《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有著共同的見地。他們認為安娜的悲劇完全是由她一手造成的,她根本不了解伏倫斯基,最終,她付出的越多就越悲慘。卡列寧的表現實際上是對宗教的一種嘲諷。他的悲哀是他的社會地位,他不是因為安娜的離去而悲哀,而是安娜的離去使他顏面盡失而悲哀,這樣他就越發的猥瑣和可憐。卡列寧絕對是個反面教材,值得后來的男人們回味。
他們還認為托爾斯泰不僅是個文學家,而且還應該是一個教育學家和神學家。他對安娜兒子的描寫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很了解兒童的人,而這正是一個教育學家應該具備的。托爾斯泰一生都在信仰基督教,在他的文學作品里充實了很多關于圣經上的經典話語。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他們認為,托爾斯泰之所以是個神學家,還是他反抗的一面比較突出。只有質疑才能更加了解。托爾斯泰一生都在基督教的問題上質疑不決。這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上帝恐怕老托到死也沒弄明白。列文是個最典型的例子,實際上誰都知道列文就是托爾斯泰本人。
當然,這部書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在這一點上醫生和Q有了一些爭論。Q認為此書的篇幅過長。書的名字叫《安娜·卡列尼娜》,但列文和吉娣的愛情以及列文關于農村改革的思想感念就幾乎占了全書的一半的篇幅。名字叫《安娜·卡列尼娜》,但其他不必要的東西卻占去了大量的篇幅,這純屬多余,與其這樣,不如將一本書改成兩本書出版,一部叫安娜和伏倫斯基,另一部叫列文和吉娣,這樣豈不是更合適。但醫生不同意她的解釋。他認為列文和吉娣是安娜和伏倫斯基的一個對比面。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Q就打斷了他。這完全沒有必要,這些只能使讀者讀起來更加厭煩,純屬多余!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醫生說。
“也許吧?可我堅持我的觀點。”Q說。
他們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相互之間并沒有覺得不愉快。
他們有時約會地點會更換一下。有那么一兩次去了賓館,Q說那只是為了體驗。她說她從未和情人在賓館開過房間。但他們只去了一兩次,Q就反感那里了,她說她討厭賓館房間里的味道。
Q說帶醫生回歸原始,于是,他們開著車子來到郊外。此時已是隆冬時節,氣溫在零下二十度以下。郊外是一片蕭條的景象。草木皆枯,萬念俱寂。醫生說冬天的荒野是死亡地帶。Q說沒有死哪有生?物質是流動的,像水一樣。冬天的荒野其實是母親,它正在無比的悲壯中孕育著生機。這就是原始。醫生和Q開始在車里做愛,這對醫生來說還是第一次。當他們彼此的喘息充實了車廂里的時候,醫生達到了高潮。他原始的沖動在瞬間被迸發出來。他打開車門,將一絲不掛的Q抱出車子。他把她壓在冰冷的汽車機蓋上。冬季的寒冷讓他們瑟瑟發抖,而激情的燃燒卻又讓他們大汗淋漓。
僅有的一次他們談到了婚姻問題。他表達了他的意愿。他希望他們能永遠在一起,這樣他會感到幸福。他不想再這樣偷偷摸摸的。醫生說我已經完了,你是我的最后一張牌。
“欲望的滿足不是幸福。”Q說。
Q說著站了起來,她仍然是一絲不掛的來到鏡子面前。醫生看著她。Q默默地舉起一只手臂,手的形狀是一把極簡單的小手槍。
“啪。”Q開了槍。
破碎的玻璃。
醫生說:“我不會再和你談論這樣的無聊的問題。”
醫生在暗暗地計算著,他和Q正在接近十八個月。他將要打破這個紀錄,讓他的朋友們為他開啤酒慶祝吧。快了,就要十八個月了,這應該是一個投入不算多的賭注。醫生勝利在望,而恰恰是這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災難臨近了他。因為,J 又再次出現了。
J 的再次出現應該是一個巧合,實際上生活本身就是由許多巧合促成的。有一天晚上醫生值夜班,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值夜班的本來不是醫生。醫生是在替別的醫生值班。但就是這樣一個巧合卻促成了另外一次巧合。也許有些事真的是已經注定無法變更的,想躲卻無處可藏。
J是急性闌尾炎住的醫院,需要做個急診手術。當J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她并沒有認出醫生。醫生戴著大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更何況,要命的疼痛讓J已經顧不得許多了。
醫生當然認識J,在最初的一瞬間,他還是感到了恐慌。但他沒有別的選擇,因為在當時,已經沒有任何醫生能夠替換他。手術很簡單,這樣的手術對于一個外科醫生來說,就像是小孩子往水坑里撒尿一樣的容易。當醫生發現J并沒有認出他,他的顧慮就不見了,并為自己的膽怯而感到不自在。手術做的極成功。當醫生用剪刀剪斷了J傷口上的最后一根線頭的時候,醫生對J還笑了笑。這樣的笑是對J的嘲弄。這很可笑,J回到病房以后,她永遠不會知道是他給做的手術。
這將是一個創舉。上帝是導演,而他是這部戲里最好的演員。
但,醫生笑的過早了。
J的刀口一直不愈合,已經過了好些日子,J的刀口就是不合。刀口已經在流膿,這讓J痛苦不堪,接著就是無比的憤怒。J找到了院長,要求醫院做出合理的解釋。院長首先不能承認這是醫療事故,然后對患者進行開導。J的刀口不合是J本身的原因造成的,這和醫院沒有任何關系。這樣的結果是達不成協議的,于是,順藤摸瓜,J很快知道了是誰給她做的手術。值得說明的是,J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怕羞的農村姑娘了。
當J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她終于找到了進攻的方向。她一紙訴狀將醫院和醫生都告上了法庭。J聘請了律師,在答辯的過程中,律師首次公開了醫生和J的那段不光彩的戀情。這當然是經過J允許的。律師的用意十分惡毒。他強調說,醫生并沒有真正履行他的職能,當他發現患者是J,那段痛苦的戀情讓他產生了報復心理,這樣,他殘忍的對J做了些手腳,致使患者的傷口無法愈合。
這真是福爾摩斯式的推理,醫生有口難辯。
這件事情最終被炒得滿城風雨。醫生的妻子再也無法忍受,于是,醫生的妻子也效仿J的做法,一紙離婚訴狀又將醫生再一次送上了法庭。天底下恐怕沒有比醫生更倒霉的男人了。醫生在以后的很長時間里始終一蹶不振。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J冷笑著對醫生說。
醫生猛然發現J已經不再臉紅。
“那本書你看了?”醫生問。
“是的,謝謝你送給我書,它教會我很多東西,但很可惜,我不是安娜,你也不是伏倫斯基!”
醫生苦笑了一下。J變得聰明了。
又是一年冬天了,算一算,醫生和Q的關系似乎還不夠一年半。
醫生來到Q的家,樓下的景象還是和去年一樣。樹還是那些樹,甬道還是那些甬道,垃圾箱還是那個垃圾箱。一切似乎都沒有變,這讓醫生感到溫暖。
醫生敲開了Q的家門。Q還是一絲不掛的迎接他。她拉著他的手,這雙手醫生已感覺有些陌生了。Q拉著他來到畫室。畫室里有一幅畫擺在畫架上,上面罩了一塊紅布。
“打開它!”Q命令說。
醫生走過去輕輕揭開了紅布,就像掀開了一個新娘子的紅蓋頭。
醫生驚呆了。
畫面上是一個男人。男人赤裸地坐在沙發上,光禿禿的脖子上系著領帶。這一切他熟悉。但,頭不是男人的頭。那頭的位置被一條狗的頭給代替了。那狗頭嘴里銜著一支點燃的香煙。
醫生并沒有覺得氣憤,相反,他覺得這畫很有趣味。他慢慢地蹲下身子,仰視著那幅畫。醫生慢慢地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它,仿佛是撫摸著一塊一不小心就會破碎的玻璃制品。
Q還是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醫生回到客廳,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他在客廳里默默地穿好大衣,戴上他的帽子。醫生最近發現他有了許多白發,不得已買了一頂帽子戴。
他最終走出了這間他十分熟悉的房間。從此后就再也沒有來。
醫生不得不承認,他最終輸掉了這場紙牌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