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滿族。先后在《中華散文》、《文學界》、《作家》、《美文》、《散文選刊》、《詩歌月刊》、《文藝報》、《散文》、《都市美文》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獲得多種獎項。出版散文集《季節的心事》、《俎豆》、《東北家譜》、《酒神的夜宴》、《午夜功課》五部。作品選入《21世紀年度散文選·2001散文年選》、《2001中國散文年選》、《2002中國散文年選》、《2003中國散文年選》、《百年中國性靈散文》、《2002年中國散文詩精選》、《中華散文精粹》、《百年中國散文經典》、《中華散文精萃》、《新課標語文讀本》等多種選本。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舊椅子
我的書房沒有華麗的裝飾,收拾得清爽。桌子和坐的椅子,跟隨我二十多年了,老式的三抽屜,現在辦公室很少見了。
我和椅子的情感深厚,不是一兩句話能表達清的,它像忠實的仆人與我相伴相隨。我初來大院住的是平房,窗外有一片空地,春天的時候,一鍬鍬地翻地,濕潤的泥土裸露在陽光下,敲碎土塊,種上絲瓜、大蔥、茄子和小白菜。夏天像涌動的潮水,一天比一天熱,菜長高了,葉子密了,絲瓜攀上架,黃花開得誘人。綠油油的菜地,引來了蝴蝶和蜜蜂飛來飛去。我的桌子在窗前,讀書累了,靠在椅背上看菜,思緒變成了小動物,像蜜蜂、蝴蝶一樣穿蕩。想一些故人往事,曾經忘記的細節,特殊的背景和聲音,一點點地聚來。不大的書房滾動記憶的雷聲和回憶的云層,逐漸的清晰,形成一道強光閃電。就這樣,我寫了新的作品,思考了很多的東西,靜坐成了一門功課。
椅子是棕色的,年頭久了,漆皮脫落,露出了木的本質。我和椅子朝夕相處,二十多年,我始終沒換椅子。去了幾個朋友家的書房,大多是寬大的寫字臺,配著皮轉椅,我的書房和他們相比有些寒酸。我一起一坐,要拖一下椅子,到了冬天還要墊棉墊隔涼。桌上堆滿了書和打印機,只有一點空間供讀書和寫作。椅子已經有了歲月的氣味,一旦坐在上面,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沒了。這種感覺皮轉椅是不會有的,想了想,還是舍不得換。如今椅子陳舊,有一根橫梁斷裂,每次坐上去,嘎吱嘎吱直響,害怕再坐斷什么地方。椅面是釘上去的,釘子時常冒出,故意搗蛋,刮壞了幾條褲子。釘子釘進去,幾天過后又冒出來,我在椅子邊立著一把錘子,有足夠的耐心,準備敲擊拱出的釘子。身后書櫥的塑料黃瓜老化了,不像買來時新鮮,落滿了灰塵,必須經常摘下清洗。蕭紅的《呼蘭河傳》是枕邊的書,我時常翻閱,書中的文字還是那么清新,漫著呼蘭河的水氣。我決定換椅子,不想一點人情味沒有,把它坐得散架了,讓它永遠地消失。
我去了幾家家具城,尋找和我書房樣式差不多的椅子,可惜的是再看不到了。我選來選去,最終看中了白蠟桿圈椅,這種款式適合讀書,自然大方,坐著比較舒服。商家送貨的那一天,付完錢,我心情復雜。椅子擺在客廳中,我呆呆地看了很長時間,沒邁進書房一步。
我不知道,坐在新椅子上,是否還會寫出新的作品。
鉛筆
至今還是喜歡鉛筆,我上學的第一天,就笨拙地學著削鉛筆,鉛筆刀是簡易的小折刀。我上的學校叫“龍井東山小學”,建于1915年,如今已走過90多個年頭了,校門口象征性地豎兩個石塊搭的垛子,沒有大門。一條長長的斜坡伸向操場,我每天背著書包,就是從這里走向教室,開始一天的學習。書包是新的,本子和鉛筆盒里的筆也是新的,用那支鉛筆,我寫了很多的字。
我在田字方格上,歪歪扭扭地寫作業,盡量寫得橫平豎直,有時字寫得不好,用力地擦,鉛筆頭的橡皮,擦得很快沒有了,光剩下一截黃色的鋁皮圈了。同學們中,有人使鉛筆刀,彩色的塑料殼,大多是心形的。鉛筆插進轉眼轉動,從刀口中吐出薄薄的木花和鉛屑。班主任老師使的紅藍鉛筆讓人敬畏,我們寫字時,她坐在講臺前批改作業,手中的紅藍鉛筆,輕輕地打勾。
夜晚看書時,我總是從筆筒里拿出鉛筆放到身邊,打小養成的習慣,讀書離開鉛筆,心中不踏實。讀書讀到重要段落,用鉛筆畫下一條線,打上標記,加重了我對這句話的思考和牢記,下次查起來方便。我讀過的書,畫了很多的鉛筆道,重新閱讀,看到鉛筆線,有一股強烈的沖動?,F在的鉛筆發生了變化,品種不單一了。圓頂鉛筆,改變過去一頭有橡皮的樣式,筆桿印有卡通形象,充滿了童趣,這是過去沒有的。記憶中最深的是老牌子的“中華鉛筆”,那個小小的圖案幾十年沒變,到了今天成了著名品牌。
逛文具超市是最好的休閑,包裝盒中裝的一支支鉛筆,把我引向遙遠的童年,當生命用“遙遠”回憶童年時,心中別有另一番滋味。
我買了好多盒的鉛筆,夠多年使用的。鉛筆擺在書架上,像一本書,一本老書,穿越了歲月,記下了一個人的路程。很多人在搞收藏,少有人收藏鉛筆,就像沒人收藏情感一樣,因為鉛筆太普通了。
線板
2007年春節,我扣子的線松了,母親拿出線板替我縫綴,講述了線板的來歷。線板是母親結婚時,我奶奶送給她的禮物,傳達了一種樸素的情感,從此便伴隨母親。
線板是一塊木板,兩頭旋刻出石榴形狀。線板的中間有兩處凹槽,一個纏白線,另一個纏黑線。石榴是吉祥祝福的象征,老人希望帶給家庭福氣。線板在歲月中穿行了四十多年,木質的紋絡,像筋脈一樣,身上留有疤痕似的針眼。童年的時候,孩子們沒什么玩具,很多的玩具是自己動手做的。
鄰居姓鐘,和我家隔著障子,女主人是東山小學的老師,教我上一屆的學生。他家的女孩比我小,長得清瘦,說話聲特別好聽。眼睛像兩枚柳樹葉,飄來飄去,我喜歡柳樹葉的眼睛。每天她來找妹妹們玩,經常被鎖在我家,一上午回不了家。我們一起玩“過家門”,在炕中間用鎖頭、藥瓶和蠟燭搭成一道線,像一堵墻分成兩家。她模仿大人的樣子,抱著我妹妹的布娃娃在胸前晃來晃去,一縷“劉?!贝钤陬~前,清純的美麗。我琢磨著家的門口應該有醒目的標志。東北風力大,很多家門前豎一根細長的桿子,上面裝有風向標。風吹動風向標,人們看到它轉動的速度,估摸風力的大小和方位。我從線笸籮中找出錐子和線板,用錐子在線板中間捅出了洞做成風葉。錐子穿在洞中,我撥動線板,慢慢轉動,運足力氣,兩腮鼓鼓向線板吹去。對于自己的想像力,我很得意,裝出一副大男人的樣子。線板的中間從此有了洞,這是我童年的創造,是最好的紀念。
我家從龍井搬到延吉,再也沒見到鄰家女孩,那雙眼睛偶爾會從記憶中浮現。這種情感單純,像線板上纏繞的黑線和白線,長長的,在生命中飄動。我后來去過大雜院,那里變為一片樓群,找不到一點童年的痕跡。過去的事情,像云煙似的消逝,沒什么了。
父親一直在為知青老照片奔走,這些照片爬滿了歲月苔蘚。我在掃描機旁翻動打印的老照片,如同掀動歷史的日歷,濃霧一樣的塵埃,在時間的大地上滾動,飄浮,我想看清楚雕塑似的人物.我看到一張照片:年輕的知識青年,盤坐在炕上,雙手撐著一晃白線,胸前的主席像和他稚嫩的臉在視覺的中心,對面的農家大媽,慈祥地望著遠離家鄉的上海知青。身旁的線笸籮中有一個線板。線板在家庭里是普通的生活日用品,在特殊的背景下,卻有了不平常的意義。
敞開冬日陽臺的門,一方陽光涌了進來,我找了一塊紅綢布做底襯,把線板擺好。在數碼相機的屏幕里,我們靜靜地對視,歲月的風,吹動線板做的風向標,它慢慢轉動。摁動快門,歷經滄桑的線板和我的目光在鏡頭的深處緊緊地擁抱。這時,我已不再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