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診:長期有痰,聲音嘶啞(程度較輕,但時間較長),近兩周漱口出血。血的顏色和形狀?聲帶上有新生物,可能是息肉,你去作個檢查,首先要搞清楚這血是從哪里來的,如果是息肉下次可以來做手術。電子喉鏡室:先進一室,張口嘴巴,藥水像打氣一樣被打進喉嚨,不停地發“啊”才不至于被嗆住——后來回家卻聽老公大笑著幾次和女兒學我們在里面啊啊地,真像鴨子叫。手術室,一臺電腦屏幕,一根長長的管子,從躺在旁邊的病人鼻子里插入,醫生邊作邊看屏幕,一會就對病人說好了。門診都說看到新生物了,那你準備做掉的嗎?如果檢查到有就做掉!你認為是做好還是不做好?我當然建議你做掉了。那就做唄,你愿意做的嘍。當然,只是還沒交手術的錢。待會交也不要緊,你同意做就可以。加麻,到原來那室,尖細的器皿,酒精燈,手里拿塊紗布拽住自己伸到嘴巴外面的舌頭,張開嘴巴發“衣”音,吭吭,我嗆住了。手術室,但躺下來后就不緊張了。管子插進鼻子,有點難受,吸氣!吸氣,沒聽到呼氣就一直吸著氣,一會兒感覺管子再往里面插就受不了,嗆住了一樣地咳。這么不配合,還不如人家老人家!這樣麻煩,還不如放在最后做!異物感是麻醉藥的原因,打開嘴巴呼氣,平常呼吸,別緊張,憋著氣干嘛,看你緊張得臉都變形了……起來!我的眼淚出來了,也嗆也委屈,真要放到最后,那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呀?另一室,張開嘴巴發“衣”音,你給她滴喉滴到了嗎?滴——了。又到原來那室,又是酒精燈,又是尖細的器皿,依然很麻煩,不過這人動作挺快,我依然咳了,但說好了。再次回到手術室。去躺下!現在感覺好些了吧?別緊張!我感到意外甚至有些感激,不用等到最后了,同時心里也暗自祈禱自己這次再不要出什么情況。第一次滴喉時就感覺喉嚨被什么粘住了一樣,好像真的說不出話來了似的,這次感覺更甚,只輕聲擠出一句:“我并不緊張,也不知怎么搞的。”重新躺下,平常呼吸!要張開嘴巴嗎?不要!閉上眼睛想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感覺還沒開始想呢,就說好了。
手術報告單的處理措施一欄寫著:聲帶息肉摘除術,禁聲兩周,戒煙酒辛辣食物。這息肉我真不知道怎么長的,在縣醫院幾次檢查,都問我是不是當老師的(看來我雖然一直想當老師卻沒當成,但和老師卻很有緣份,到現在還有人以為我是當老師的,連這病都和老師有關),不是,又問我是不是喜歡喝酒?天啊,我可是滴酒不沾啊。辛辣食物曾經非常喜歡,近年來也吃得少了。
開始禁聲。手術前幾天和一位同學在電話里聊到此事,她聽到我要禁聲大驚:讓你不說話那你該有多難受呀?記得你在學校時說不出話來還一個勁要說——天,我有這么愛說話嗎?我一直覺得自己當然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也絕不是個多話的人。和她同學時的情形不記得了,倒是記得更早些時候的一個情形,當時我大約念初二吧,物理課上老師提了一個問題,聲音嘶啞的我也爭搶著回答,惹得老師和同學都望著我。剛參加工作時,每次回家嗓子都要啞一回,因為在單位時很少說話,而一回家就打開了話匣子,有時在路上遇上熟人就會放開閘門,還沒到家就要說不出話來了。我很少主動說話,人越多話越少,記得一次鄉機關開會時說到我,書記說我雖然不怎么說話,但報道卻寫得不少,我當時心里也一驚——天,我竟然是個不怎么說話的人?戀愛時去他家里,開始還有些拘謹,后面也就隨便了,話也多了,后來他告訴我,他父親曾跟他說,叫我以后說話慢些,別嗆著了,我驚得一愣一愣的,當然這時他已經成了我老公。
禁聲期過后,我把“沉默是金”這個原來被許多人奉為信條而我一直不屑的話寫在了我辦公桌的臺歷上,提醒自己,但好景不長,不只是在家里,在單位里也一樣克制不住,誰叫我們單位人少呢——有人玩笑說可能我原來在鄉鎮時說話太多落下了這病根,其實在鄉鎮時經常要面對很多人不假,但我除了不得不說的話外真的很少說話,現在這單位人少我的話反而變得多了——這當然是給自己找借口,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是個話多的人。飯桌上常常和女兒搶著說話,我說她,她就說我,這次更是一個勁說我話多,還說我嗓門大,每次我在樓下說話,她在家里(四樓)就能聽見。這讓我想起畢業實習時到另外一個點上去看同學,我的大嗓門把那里的男生都嚇到了,在畢業留言本上還特地提到這事。
這不能說話的日子確實不好受。雖然請了假呆在家里,雖然家里只有老公和女兒,但我還是常常感覺很難克制。回來那天晚上醒來看到女兒沒蓋被子,斥責的話幾乎脫口而出,但話到嘴邊想了起來又被自己咽了回去,只好默默地幫她蓋好,老公還在打呼嚕。母親和嫂子來看我,這點小事其實用不著的,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也還記住了不能說話,用筆談,把女兒的作業本寫滿了,直到她們走。但后來和女兒和老公還是沒克制住脫口而出了兩句(不過脫口而出后我也有一點點驚喜,原來我還能說話呀,我幾乎覺得我不能說話了)。忍不住用耳語,老公說這也不行,我上網一查還真的不行,嗯嗯也不行,可遇上什么事他卻總喜歡一個勁問我,還瞪起眼睛,我有些氣,聽到他手機響了,也不說,只是用手指,隨他怎么問也不說。后再用耳語他也不說話了,女兒就更不用說了,她實在話多,雖然她知道我不能說話,用筆說話又太累,而且她老是看不懂我寫的字,非要一筆一劃她才認得來,真累得慌,有時就忍不住扔了筆脫口而出了。說實話,不主動說話還較易做到,可老公、女兒和我說話時就很容易脫口而出了。真要像老公說的,貼上膠布才行。正好前不久看過沙爽的《手語》,想可以學學,不過她文章里舉出的幾個例子都是很抽象的,不實用,其實學到了又如何,老公和女兒懂手語嗎?一天上午和女兒去交電費,我給錢,回來又讓她去小超市買了點面,在回來路上遇見賣西瓜的,我拉著女兒讓她說,挑選是賣的人挑的,2元8角,我卻只有剛才女兒買面找的2元6角錢,再一張100元的,女兒卻不知意思,只好嗯著和女兒示意,攤主卻明白了,她很豪爽,說沒了零錢吧?那就算了。我想,她會不會以為我是個啞巴呢,可能挺同情的吧,這樣一想,不禁笑了。無怪老公最反感我“嗯嗯”的了,這的確有些像啞巴。還好,我還能用筆與家人交談,如果沒有文化不能寫字,那可就更慘了。周末去父母家,他們都知道我不能說話,也不和我說話,我就和侄女玩,和她不停地打手勢她倒是很開心,比以前還更喜歡我,她還不怎么會說話,手勢其實就是她的語言,至少是她現在更重要的語言。
不管怎么樣,禁聲期間,我還是努力地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這樣次數多了,我發現其實許多的話都是廢話。可又一想,如果一個人只說有用的話,不說廢話,那又該多無趣?廢話當然要說,但我的廢話似乎太多了,不說別的,只說那該說的話,本來只要一句的我卻要說上好幾句,喜歡從頭說起,喜歡從這件事扯到那件事,又從那件事扯到更遠的事——說個沒完。我喜歡文字可能和我喜歡說話差不多,我的文字總是拖沓冗長大約也和我說話啰嗦有關。
我是個懶散的人,不喜歡工作太緊張(當然也不喜歡無所事事),也不怎么喜歡與外界交往,但在機關呆了這么多年,覺得自己喜歡或者說是已經習慣有規律地上班下班,走出家門然后又回來。這次在家里呆了兩周,做做家務,看看書,上上網,感覺也挺好的。只是上網又開始無節制(這次禁聲我發現自己現在自制力真是太差了,本來以為不能說話了正好可以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想因為不能表達我的脾氣變得更壞,女兒老說:“我覺得你現在心情真糟糕!”),之前控制了一段時間好多了的眼睛又開始痛起來。
禁聲期過后終于可以開口說話,有種被解放的感覺。幾天后,那該死的闌尾炎又再次發作。這兩年多次發作,讓我飽嘗腹痛之苦,身邊很多人(包括老公)都勸我動手術切除,書上網上也大多寫著根本的治療方法就是切除,特別是多次發作的,我卻一直下不了決心,雖然是個小手術,在本地就可做,縣人民醫院就在家附近。而這次聲帶息肉摘除術,雖也是個小手術,卻要到省城去,而且它的疼痛程度與闌尾炎引起的腹痛不可比,我卻很快就下了決心,盡管有人說不一定要做掉。自己也不知為什么,也許因為腹痛雖發作多次但畢竟不是每天都疼,咽喉的疼痛和不適卻是每天乃至每時都能感覺得到的。還有息肉手術雖然要去南昌但當天就可以回來,不用住院,闌尾炎手術雖小雖近卻要住院,生女兒時曾經在病床上躺了近一周,我依然記得成天躺著時覺得能夠不躺著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也許還因為息肉是由于炎癥另外生長出來多余的東西,它原本就不屬于我,而闌尾雖然兒時就聽老師講過它是我們身體內唯一沒有任何用途的——也等于是多余的——器官,切除對身體并無任何影響,身邊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聽說一些國家在古代甚至規定在嬰兒出生時就要把它切除掉,但它畢竟是我從娘肚子里出來甚至在娘肚子里時身體里就有的東西,我害怕失去。對于得到我沒有很大的企圖,但對于失去我卻非常恐懼。
禁聲期間不僅不能說話,還不能吃辣椒和姜、蒜等辛辣刺激和容易上火的食物——而這些大多味道鮮美且大多是我曾經非常喜愛的,但我居然就忍了下來。禁聲期過后,也仍要注意,同事問我是一段時間還是一直?我說是一直,他們都同時驚叫起來:這怎么可能?這怎么不可能?其實由于身體的原因我已經好多年都沒怎么吃自己曾經最愛的辣椒了,我竟然也習慣了。一次陪同吃飯,席間一位嗓音很好被人戲稱為“趙忠祥”的男士從抽煙開始,大談他的人生理論:你看我既抽煙又喝酒,嗓子還不是好得很,身體也好,一年到頭感冒都很少有,也從不咳嗽,倒是一些不喝酒不抽煙的人一天到晚老是咳嗽,要是有一天我不抽煙不喝酒了那身體可能就真要出毛病了呢。該吃吃該喝喝,這不能吃那不能吃,那還不和死人一樣?這樣子即使多活個一兩年又有什么意思?我笑著說他真瀟灑。確實,我覺得他這樣很瀟灑,但我并不贊同。我是寧可克制著多活兩年的,我覺得活著即使有太多苦尚可感知,而無常的那邊是不可知的黑夜,我對此充滿恐懼。再說了,盡興當然是生命意義之一種,但絕對不是全部。有過三年納粹集中營經歷,發現和建立意義療法的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和醫生弗蘭克爾在《追尋生命的意義》(這本書被翻譯成30多種文字在全球出版,銷售超過400萬冊)里,把受難(對于不可避免的痛苦的態度)和創造、體驗一同作為發現生命意義的重要途徑,何況只是克制一些小小的欲望這樣小小的失去呢?
有得必有失,那是否有失也必有得?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