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夢都沒想到,好不容易參加了中國作家代表團,出坊的竟是約旦和敘利亞。那是什么地方?翻開地圖看看誰是鄰居,就知道周邊的環境有多么險惡了。時值盛夏,網上顯示,當地的白天氣溫高達攝氏47度,據我所知,這個溫度洗澡都嫌燙,是最適合泡腳的。可是機會難得,可謂千年等一回,我能說不去嗎?就是讓咱地雷,那也是為國捐軀了。
代表團一行五人,團長是內蒙古作協主席阿爾泰,團員有延邊作協主席許龍錫、我、湖南作家王躍文,隨行翻譯是北外的在讀碩士生胡凱。汽車穿行于西亞的驕陽之下,路邊的沙地上,都是用極高成本栽種的椰棗樹,也有沒人認得的綠化灌木。市里到處是別墅,不時有包著頭巾的女人或身穿長袍的男人出來進去,全都得意揚揚,很富足也很悠閑。七星級賓館坐落在波斯灣南岸,呈風帆狀,看上去富麗堂皇而不可狎近。從正面看去,中間是象牙白,外周呈現出水晶般的剔透。
迪拜機場堪稱阿拉伯世界的窗口,到處都是摯婦將雛的男人和靜如月光的女人,其中孩子尤多,看著瓜瓞綿綿的。我們就在孩子哭老婆叫的家庭氛圍里坐上了約航的A-310客機,又經過四個小時的飛行,于午夜抵達了安曼機場。接機的是約旦作協副主席巴沙爾,還有我國住約旦大使館文化參贊賴萬柱,工作人員徐遜吉。小徐和小胡是同出一校的師姐師弟,一見如故,共同語言自然要比別人多。
安曼是山城,居民分散在十三個山頭上,蒼茫夜色里,只見一個個山頭燈光璀璨,層層疊疊,瀚漫成一片,虛幻恍惚之中,顯得十分宏大壯觀。我們下榻在城市邊緣的耶路撒冷大酒店。
冒著如火的高溫,懷著朝圣的心情,我們參觀了安曼的城堡山和古羅馬劇場。城堡山是阿巴斯·阿蒙王國的遺址,具體印象是,一片蒼黃的石礫山,突兀地豎著幾根石柱,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模樣。山上還有歷史博物館,陳列著在約旦各地發掘出的吉光片羽,有的距今已有10萬年以上。古羅馬劇場相距不過一箭之地,這也是羅馬帝國統治三百年的文化遺存。劇場依山而臥,呈馬蹄形,可容納六千人。建造者充分利用了聲學原理,不論坐在劇場何處,舞臺上的聲音均可聽清。我們的阿團長不禁唏噓再三,因為他的祖先成吉思汗也曾征服過這塊土地,好馬快刀,英雄豪氣,一陣旋風就過去了,幾乎什么都沒留下,這真是一種悲哀。
二
我的地理知識比較差勁,如今親臨實地,才領教了所謂的地中海氣候,那就是夏天高溫無雨,連草都是枯黃的,要等到了冬天,才會在雨水的滋潤下復萌。約旦很少有平整的土地,乘車猶如坐船,上坡下坡,總是起伏在波峰浪谷之間。大地上一片蒼黃,除了沙漠就是戈壁。周圍的國家石油如海,偏偏這里就一滴都沒有,竟然能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幾千年,這就令人欽佩了。這里的天空是赤裸的,連一絲云彩都沒有。一些身穿長袍的婦女,頂著煉獄般的高溫,仍然在修造柏油馬路,而我們坐在車里不斷喝著冰水,卻都挺不住了,鉆進車里來的每一縷空氣,都是灼熱燙人的,足以讓人窒息。一群黑山羊散落在毫無綠意的坡地上,幾近無望地尋找著。它們吃什么呢?它們身上都還披著厚重的“皮襖”,能扛住炙人的陽光嗎?后來聽到了宣禮塔上傳來的禱告,才覺得終于找到了答案。那是一個穆斯林男聲,帶著悲愴的顫音,發著悠遠蒼涼近于無助的呼喚,內中卻蘊涵著一種堅韌不拔的耐力。我轉而又想,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乎?這大概就是能在如此環境里生存下來并繁衍下去的阿拉伯精神吧。
到了佩特拉,就明白所有辛苦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在阿語中,佩特拉意為被開鑿的巖石。這一片都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先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赭紅色的石山劈出一道窄窄的峽谷,這為后來的人工開鑿提供了可能性。公元前6世紀,阿拉伯游牧民族奈巴特人發現了這塊天賜寶地,并把這里辟為都城。可以想見,披堅執銳的士兵扼守于此,絕對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后來又有羅馬帝國的進一步開發、大地震的破壞、十字軍的入主、伊斯蘭世界的最后光復……幾經易手和續建,佩特拉以自然和人工的渾然結合,成為眾人景仰的勝跡,因為它會在日光輝映下呈現出奇異的光色,又被稱為玫瑰峽谷。通往哈茲尼寶庫的驪道如今依然十分平坦,我們看到了不少金發碧眼的歐羅巴人端坐在馬車上,在大宛馬堅定的蹄聲里,對著氣勢恢弘鑿山而成的宮殿,狂放地表達著觀止之情。佩特拉是世界的瑰寶,更是約旦的絢麗胸花和不倒的搖錢樹。約旦王國有三個經濟支柱:僑匯、外援、旅游。如鼎而立的三條腿,支撐著這塊資源匱乏的土地。而佩特拉以其獨特魅力,招引世界各地的游人紛至沓來。就在我們蒞臨前后,佩特拉和中國的長城一起,被世人評選為新七大奇跡。
三
古城杰拉什是又一種古羅馬時期的石頭文明。如果說,佩特拉是鑿成的,那么杰拉什就是砌成的。這個二千二百年前,由外來民族主建的古城邦占地五十公頃,規模完全可以和如今的小縣城相比。一塊塊巨大的米黃色石頭從遠近搬運而來,經過鑿鏨雕琢,兼顧了觀賞性和實用性,壘成一個宏大完備的生活和城防體系,有市場、劇院、廣場、議事廳、加冕大道、浴場……所有的統治者都渴望不朽,最奏效的辦法就是借助于石頭;即使在最野蠻的征服里,也希望把詩意的成分留下來。站在阿特米神殿高大的圓柱下,仰望著縹緲遠去的歷史墟煙,我遙想著當年這里的繁華和輝煌,試圖穿透文化的迷障,復現哪怕是一小塊生活片段,可是這很難。一些扮成角斗士的人在表演,又因為一身的甲胄太時尚而不怎么像。勝者將敗者壓在身下,目光炯炯地祈望四周要游人表態。我笑了一下,模仿當年的羅馬貴族,大拇指向上,做了一個予以饒怒的手勢。我想應該把這個手勢做成雕塑,讓它永遠成為全人類的圭臬。
死海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地方。一處海角,在地殼巨變中被母親拋遺在外,成了永遠不能回歸的孤兒,這就是死海了。愈來愈細瘦的約旦河流注到這里,仍然不能改變它過重的鹽份。因為酷熱難當,死海邊上空蕩無人,遮陽傘就像一片寂寞的蘑菇。我們幾個半老不老的家伙不顧形體丑陋,踴躍地下到死海里,跟這片傳奇的水面實現了零距離接觸。我把DV和照相機全都交給了小徐,讓她記錄下了那個彌足珍貴的片段。死海的邊緣凝結著白花花的鹽鹵,太陽在水面上疲憊地閃爍。因為水里和空中毫無生命跡象,四周一片死寂。我們幾乎不是在游泳,而是在厚重的水面上爬行,就像幾只笨拙的大蟾蜍。那一刻我擺成一個大字,靜靜地躺在死海上,望著那片灰白的天空,真的生發了思古之幽情——在人類發現石油之前,西亞周遭這一大片土地絕對的荒涼與貧瘠,除了沙漠和戈壁,連海水都是如此無情。或許這樣的生存環境才能讓智者去思考人類的起源和終極,世界三大宗教竟有兩個誕生于此,似乎就能找到外部根據了。在死海的淺水里,我發現了一枚約幣,外圈是黃銅裹就的七邊形,內圓是鎳鉻合金,中間鑄著阿卜杜拉國王頭像,看上去十分精美,肯定是哪位祈福者讓它漂浮在水面上,最后又終于沉到水下的。
沒有空調的面包車穿越酷熱一路北上,經由約敘邊界,又把我們交到一輛同樣沒有空調的面包車里。
由于下榻的卡爾頓飯店途經敘利亞作協,不能越門而過,以客拜主就自有道理了。敘利亞文學在阿拉伯世界里占有重要位置,古代著名的詩人哲學家麥阿里,差一點兒就得到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阿東尼斯,都是出自這塊土地。敘國作協一向很受重視,墻上掛著本屆主席侯賽因·朱瑪和阿薩德總統的合影,而且歷屆都這樣。我們剛剛坐定,一道禮節性的苦咖啡就上來了,只見主人一手提著雕花錫壺,一手端著精巧的小瓷杯,只倒淺淺的一小口,徑直送到你面前,不喝是不行的,那就不友好了。咖啡的滋味很像是煎中藥,須屏住呼吸才能啜下,飲畢還要輕輕搖動那杯,說上一聲“修克蘭”(即謝謝)。問題是不管有多少人,通用一只杯子,這就需要很大的勇氣了。由于姜女士早有交代,我喝得極有分寸,幾乎不碰杯沿,是直接倒進嘴里的。
歡迎晚宴在圖什卡餐廳舉行。以我之見,這種沒有遮攔的大排檔不該叫餐廳,改叫餐庭才合適。這座餐庭依山而建,循階向上,就有了好幾個層次。我們那個層次有十幾張長條大餐桌,男男女女對面安坐,進行著無酒的會餐。當夜月朗星稀,對面是逶迤嵯峨寸草不生的卡西尤山,腳下卻是清凌凌的溪水,盡管夏季滴雨不下,它卻依然奔涌如斯,這不能不歸功于安拉的賞賜。臨近的桌子坐著兩位少女,雖然包著的頭巾,美麗的容顏還是菡萏初綻般顯露出來。據說敘利亞有三甜:泉水甜、西瓜甜、姑娘甜。我用DV偷拍了幾個鏡頭,準備帶回來和友人一起鑒賞。
四
被譽為“沙漠新娘”的古城臺德木爾市,位于大馬士革東北二百多公里的茫茫沙漠中。
登高一望,但見臺德木爾瀚海寥廓,黃沙遍地,突兀地戳著一些高大的石柱,下面則是綿延不盡的斷壁殘垣,鋪排得十分宏大,可見昔日城郭的規模。一些方尖碑式的巨型墓葬散布在四處,據說里面還睡著一位埃及王子。這里就是古代絲綢之路,遙想風中的駝隊從沙漠中走來,把古老的農業文明帶到這塊干旱渴雨的土地,從那時起,中國的名字就已經深深鐫刻在這些無字的石頭上了。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用來詮釋中國和西亞的關系,也許是恰好妥帖的。
哈瑪市以水車著稱,因為有一道歐朗特斯河,兩岸的生命便藩盛起來,綠色也比別處多。餐庭的周圍都是流水,一組組巨大的水車發出沉悶的訇響,仿佛是千年如斯的吟唱。有的水車甚至把河水提升到了三四層樓的高度,然后注入水槽,再送到千家萬戶。夜色漸深,一位當地的學者帶我們游歷了古老的城區,一些青年男子從橋上次第跳到河里,再從稍遠的地方露出頭來,真可謂勇者無畏,讓人聯想起古代斯巴達人近于殘酷的健身。一些頭戴紗巾的女子憑欄而立,也許是看熱鬧,也許在挑選意中人,見了我們,立馬散去了。走到街巷的深處,忽然停電了,一片黑暗里人影憧憧,陳舊的磚石發出了復古的氣息,這使我們陷入了莫名的惶恐,甚至有了時空倒錯的幻覺。學者撳亮手機,以螢蟲之光照著前程,就這樣進行了一次很別致的“秉燭夜游”。
阿勒頗是敘利亞第二大城市。她的古城堡不僅規模令人驚嘆,也是至今保存最完整的。城堡建在一塊高地上,拾階而上,每一步都有景觀,登到城頂,可以俯瞰城市的全貌,沐風而立,有一種君臨天下掌控六合的威嚴感。城堡里設備齊全,把冷兵器時代的每一個攻守細節都考慮到了。王宮巍峨而華貴,妃子和傭人的住處依稀如舊。至尊的王者像蜂王一樣苦心經營著他的巢穴,最終還是隨風而逝,只留下了一大片在日蝕風化中頑強挺立的石頭。一個被修繕過的羅馬劇場還基本保持著原貌,臺上堆放著一些摩登的電聲設備,據說晚上這里要有一場精彩演出。
在城堡的雉堞上,三位少女像胡姬花一樣笑著朝我走來,主動要和我合影。盛情卻之不恭,也著實讓我大感意外。我找不到解釋的理由,只能說物以稀為貴。這里的人無論男女,都是大眼睛雙眼皮長睫毛,好不容易發現一個又老又丑的小眼睛男人,焉能輕易放過?立此存照,也好跟人炫耀,就像我攝取了阿拉伯美女的倩影一樣,只是審美審丑各不相同罷了。見此場面,團里的幾位也紛紛過來分享勝利果實,結果拍成了一幅中敘友誼萬古長青的集體照。
五
臘卡市坐落在著名的幼發拉底河邊,是一座農耕小城,因為地處偏遠,熱情好客就很好理解了。黨部的領導親自到半路上迎迓,不容分說,用多毛的胳膊把我們拉上了他的空調大吉普。簡短的歡迎儀式安排在一間會議室里。苦咖啡又一次考驗了我們,我拿出仰藥服毒的決絕,一下子把它倒進嘴里。我有氣無力,口說修克蘭,聽著卻很像休克啦。
主人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座位于水庫旁的古堡,或者說是一座位于古堡旁的水庫,一石一水,一剛一柔,古今文明就在咫尺之間交相輝映。為了對抗連年不斷的水災旱災,老阿薩德總統決定在幼發拉底河上修了這個水庫,并起名就叫阿薩德湖。湖水湛藍,煙波浩淼,像一只明凈的“辟邪眼”,直視中東的天空。大壩也很壯觀,是前蘇聯援建的,既能調節河水興農灌溉,也能用來發電。而大壩的那側,還有一座中國援建的發電站,由于太遠,只能遙指而己。從大壩釋放出來的水蜿蜒流去,河中的灘島上有成片的矮樹和野草,被河水滋潤著經年長綠。
臘卡的熱情指數是空前的。有四位敘利亞少女手執彎刀,為代表團跳起了奔放的“戴別克”即踏歌舞。還有五男三女,在手鼓和烏德琴的伴奏下坐在條凳上唱歌,雖說歌詞聽不懂,卻能感受到其中滾燙的真誠。文化中心有許多孩子在潛心繪畫、鉆研電腦、練習聲樂。孩子們的想象力令人嘆服,很多繪畫都是抽象、奇異而獨到的。我們還看到了一幅很見功力的中國畫,畫的就是當地的文化宮,作者是我國西北畫家楊明威。據說此人在中東盤桓多年,每到一處,都會交下很多朋友,留下很多畫作。
臘卡的寶石賓館簡陋而逼仄,跟招待所差不多,譬如說廁所,身材稍胖恐怕就蹲不下去了。我們乘車觀賞了臘卡的夜景。臘卡說不上繁榮,還是個發展中的城市,街道兩旁沒有高大建筑,一般都是二層小樓,蓋得也比較粗糙,里面的貨色大半是糧食和果蔬,也有一些日常生活用品,都是大路貨,看不到高精尖的商品。
車到霍姆斯市清真寺,我們都想進去看看——要想了解伊斯蘭世界,不進清真寺是不行的。清真寺挺有規模,善男信女麇集而來,分性別在不同的廳堂里禮拜。由于必須打赤腳,滿院子都是鞋。只聽一聲呼號,眾人一齊下跪膜拜,黑黑白白的一片。一個渾身白服八九歲模樣的男童,還沒來得及走進屋去,或者他的資格不夠,也和屋里的大人同步,在外面五體投地比劃起來。我們親眼見證了宗教對靈魂的統攝力量,這也是世上任何一種利器都比不了的。
六
布斯拉市在地圖上找不到,我們也是一走一過,看看她的古城堡和大劇場。正如我們受不了烤肉和大餅一樣,我們也受不了石頭壘起來的東西,不是它不值得看,而是看得太多,審美疲勞了。這里的城堡建于公元12世紀,里面套著一座大劇場。城堡頂層矗立著一些石翁仲,比例是一比一,或長袍或甲胄,忠誠地守望千年,就是沒有腦袋,不知是被人們弄掉了,還是故意付之闕如。我們爭著利用石人的身軀照相,只露一個腦袋,這樣古今嫁接死活結合,照出來就別有趣味了。還有一具半開的石棺,不知當年是為何人打造的,如今尸去棺空,或者一直就是空的,只有日影從石頭上寂寞地移過,照著這個難解的千古之謎,留給游人幽渺的遐想。
蘇韋達市在大馬士革偏南,距離敘約邊境不遠。這里的女人全部不戴頭巾,穿著上也很自然。女人的頭發可比鳥類的羽毛,對美的裝飾作用何其重要,她們長發如幟裙裾飄飄地走過街巷,也給這座城市增添了靈性和魅力。一打聽才知道,這里的居民大都是從黎巴嫩遷移過來的德魯姿人,他們信奉伊斯蘭教,可并不拘泥,頗有向個性化回歸的趨向。尤素夫偷偷說,其實穿長袍戴面紗的女人也有賣淫的。我驚詫莫名,說那怎么驗看貨色啊?他一臉壞笑說,反正是有辦法的。
據聶參贊介紹,這里有一位很著名的學者、詩人、作家兼語言學家,還是敘利亞國會的議員,上世紀七十年代曾在北京大學任教十二年,可謂桃李滿天下,哪知道告老還鄉的第二天,就永遠辭世了。是他的生命離不開中國,還是得到了神諭才恰好壽終正寢?這就很難理清了。當地作協特地把他的兒子請來,陪同我們共進午餐。餐庭設在山坡上,我們在渙散的陽光里吃著老一套,更多的心思則放在了賞景上。遠眺蘇韋達小城,安謐寧靜得如同世外桃源,點點綠意頑強地挺立在干旱的土地上,那是人們栽種的蘋果樹。有兩幅肖像畫張貼在廚房的山墻上,一幅是性感的女歌星,另一幅則是當地哪個組織的競選人,遺憾的是我們都不認得。
蘇韋達作協主席是一位恬淡的小老頭,非要讓我們到他家里去坐坐。他住的是平房,有二百多個平方,家境并不富裕,卻很干凈。帶一個敞闊的院落,滿院都是葳的植物,有蘋果、葡萄、橄欖、仙人掌,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我們見到了他標致的兒子,還和他如花似玉的女兒合了影。
戈蘭高地是我們的最后一站。它離大馬士革不遠,也就是五六十公里的光景,可一進入庫奈特臘省,氣氛就明顯不對了。一輛輛標有UN字樣的裝甲車在路上巡邏,上面坐著的是聯合國維和部隊,士兵們天藍色的頭盔在提醒我們,往日的硝煙就在咫尺之外,至今氤氳不散。這里不是游覽之地,一般人是不能靠近的。全副武裝的路卡一遍又一遍盤查,弄清我們是中國作家代表團,才予以放行。一位當地的中學教師作為見證人陪同我們。一路上只見殘磚斷瓦,廢墟成片,所有的民居都被夷為平地,唯有荒草凄凄,滿地石礫,還有部隊布下的鐵蒺藜。公路的一側是老頭山,山勢崢嶸,寸草不生,卻在四十多度的高溫里頂著一大片銀白色的積雪。
我們登上了廢棄的戈蘭醫院。這座四層高的水泥建筑從里到外都是槍眼,看上去很像一塊撒滿芝麻的莎其瑪。這里曾經是敘軍抵抗以軍的最后堡壘。1967年6月5日,以軍的閃電式偷襲讓埃及、敘利亞和約旦大傷元氣。五天之后,戈蘭高地被以軍占領。倏忽四十年過去,戈蘭高地仍然掌控在以軍手里,山頂修建了諸多軍事設施,一簇拔地而起直指藍天的圓頭雷達裝備很像罪惡的陽具,又像雨后瘋長出來的毒蘑菇。戈蘭高地太重要了,居高臨下,能俯瞰以敘兩國,誰掌握了它誰就掌握了軍事上的主動,焉有不爭奪之理?高地的這坡,一片綠樹還在兩邊的敵意對峙中悄然生長,也許是國殤者的鮮血滋沃了它們吧?
七
告別的時刻終于來了。這天一大早,聶參贊伉儷把我們送到了大馬士革機場。
我們乘坐的是阿聯酋國際航空的A340—500型寬體飛機。海灣國家阿聯酋真正“富得流油”,國小財大,辦成了全球十大航空公司之一,不斷開辟新航線,服務質量也堪稱上乘。機上的空姐有黑白黃三種膚色,個個身材裊娜,容顏如花,翩然彩蝶一般飛來飛去,簡直就像到了聯合國總部,可惜就是沒有中國人。飛機里敞闊舒適,拆了座位,似乎都能打網球,一應設施不啻是完備,幾乎就是奢侈了。望著藍天下那片漸漸遠去的黃褐色土地,我突然明白,盡管此行是走馬觀花,甚至是浮光掠影,卻是我生命中的重要經歷,值得永遠銘記。
2007年7月11日中午,經過18天的奔波,飛機在北京機場降落。踏上祖國的土地,我的心也一下子踏實了。我給朋友發了短信說:迎著恐怖分子的炸彈,冒著煉獄般的高溫,吃著不合胃口的飯菜,過著黑白顛倒的日子——我終于活著回來了!當然,調侃里也帶著夸張,不管怎么說,咱畢竟也當了一回國賓哪。
中國作協準備了豐盛的接風酒宴。飯菜雖好,可我還是不能進入狀態,滿嘴都是中東的苦咖啡味道。我就是想睡覺,睡上三天三夜才好呢。一上火車我就開睡,盡管人聲鼎沸,我還是睡得很踏實。這時候我才來得及欽佩自己,一把年紀,體質不好,又得過腦出血,居然還能不辱使命,全節而歸,這簡直就是奇跡啊。
火車一路北上。北方剛剛下過一場雨,車窗外是滿眼的新綠。這讓我想起了杜甫《對雨》詩的上半闋:茫茫天涯雨,江邊獨立時。不愁巴道路,恐濕漢旌旗。是的,既然祖國把旗幟交到了咱手上,無論道路多么艱難,都不能讓它曳土沾泥,甚至都不能讓它淋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