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我們的根
一
火車是我最喜歡的交通工具,它安全、平穩,躺在臥鋪上,如同躺在一個巨大的搖籃里,咣當,咣當,在這樣的節奏中盡可以安睡。最可愛的是車窗,它像一個取景框,守在窗前盡可以飽覽。不乘上這樣的鋼鐵長龍就不知道中華大地的遼闊。不知為什么,無論是乘汽車還是乘火車,只要不暈車,我的心中總能回蕩起羅馬尼亞歌曲《祖國大地美如花冠》的旋律,這歌是我大學時代學會的。
此前我離家最遠的去處是北京。這次不同,是去山東,途經河北、天津。沒有買到特快票,我竟然暗中慶幸,我有沿途放目的充分時間了。列車開動,不出所料,真是個“山陰道上,目不暇接”。不同的作物,不同的土色,不同的樹種,不同的花卉,還有自然抒寫在大地上的山川。火車仿佛穿行于一幅巨大的油畫之中。最讓我激動的是車過黃河的一瞬。中國有句俗話叫不到黃河不死心。母親河泛著我們皮膚的顏色從天邊洶涌而來,它的闊大,它的厚重,它的雍容,它的高貴,霎時讓我淚濕雙眸,它是河中的母親,它讓我感到無比的親切和激動。我知道這激動的背后還有另外的原因,走向山東,既是走向我們民族的文化之根,又是走向我個人的血脈之根。這趟臨時增加的普快,經過三十多個小時的運行,才到達古九州之一的兗州。我無法想象我的祖先如何挑擔以肉足丈量逃荒路上的山高水長,他們懷著怎樣的夢想背井離鄉,把怎樣的血淚灑在霜林榛莽。從擁擠走向闊大,從黃土走向黑土,從已知走向未知,從溫暖走向寒冷,從人間走向天堂。而近幾年的尋根還鄉熱可能是當年的關東客想不到的。小時候熟知的一個名詞是“關里家”,家在關里,關是山海關,那是我在火車上遙遙望到的一個模糊的影子。
不久我便掉在鄉音里了,那種祖宗操過的語音,我童年極力排斥的侉子——我們蔑稱為山東棒子使用的方言,他們曾用這樣的語言回敬我為“臭糜子”,其不知我就是山東棒子的后代,被祖宗生在東北就認為自己是坐地戶了,反過來去歧視那些來自同一塊土地上的鄉親,如今看來簡直幼稚可笑。多少年多少代,關東客和他們的后人在這塊肥沃的黑土上漂啊漂,最終扎下了根,最后遺忘了故土,遺忘了鄉音,遺忘了自己曾是一個外來者……
短短一周,我的山東話已說得很地道了。同伴驚于我對語言的敏感,我自以為是一種返祖現象。而當地人卻說,此間十里不同音,山東話夠你學一輩子了。而我真正的老家壽光離此行的目的地仍很遙遠,我不知道那里有無與我血脈相連的族人,你們在故鄉還好嗎?
二
學了這么多年的孔子,講了這么多年的圣人,沒想到今生還有機會走近這位世界文化名人,走進他位于古魯國的故里曲阜。這是一座充滿了古意的小城,青磚的明代城墻,青磚的古老建筑,到處是斗拱飛檐,到處是老槐翠柏。踏上孔府的石頭臺階,時光便仿佛倒退了千年,夫子的教誨猶在耳畔,弟子的高論猶在目前。那穿越了歷史的儒學,那跨越了世界的“仁政”思想,就是從這里一步步走出,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積極弘揚于天下,雖為當權者漠視,而終以教化千載之功銘記于史冊。孔仲尼,這位相貌平凡而思想深邃、既入世又出世、以“生無所息”的執著高踞于華夏文明之源頭的教育家,他睿智的目光正透過歲月,俯視著我們這些瞻仰者。
孔府孔廟孔林,當我置身其中,總有置身歷史置身世外的感覺。我呼吸著圣人的氣息,踏著圣人的足跡,從文本走進現實,從當今走進過去,撫摸圣人的遺物,聆聽風從枝葉間走過的聲響,仿佛圣人的嘆息……據說曲阜有四分之一的人姓孔,領我們去泰山的小導游已是孔子第七十七代后人了。而他們正依靠著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滋養,依靠著這位蔭及了世界文化的老祖宗的庇佑,安適地生活著。他們向游客介紹著“禮”,有時自己又忘記了禮,他們離“禮”最近,有時又離“禮”太遠。作為孔子的后人,他們的自豪無以言表,計較錙銖之利時,又全然忘記了自己姓孔。時代的鮮明烙印在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深處,沒有人能抹得掉。
聽孩子們極力校正自己的鄉音,用較規范的普通話為我們這些外來者極流暢極有節奏地背誦《論語》,我在那些最純真的聲音里又一次捧起理性的真金,在它的光芒面前,時空已不復存在。創造者的偉大在于他能在亂世中沉靜下來,在血雨腥風中鍛造出萬古不朽的瑰寶,把它放在一面小小的課桌上,讓它走進眼睛,走進心靈,再走進湯湯不斷的文明之河。
山東之行,我的尋根之旅。
眾山一覽
汽車駛進泰安市,還沒有從暈車的混沌中清醒過來的我,被一聲驚呼拉緊了松弛的神經:“瞧,泰山!”自小生長在東北平原,山始終在我的想象里。后來我到過張廣才嶺的余脈,那種連綿的饅頭狀渾圓的山頭讓我覺得它們和高峻并無聯系。再后來去北京的八達嶺長城,雖只攀到八百多米的高處,但在火車上卻充分領略了燕山的雄渾,在我的感覺里,那才是真正的山,它不甘平庸,所以它怒起,直逼蒼天。
而在我的閱歷里,似乎第一次聽說的名山就是泰山了。它如同一個意象廣泛存在于典籍中、詩文里,讓世世代代的人追慕仰望。當我從那聲驚喊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五岳之尊已在我的視線內了。淡霧中它像一朵蹲踞在天邊的巨大烏云,它的雄偉與挺拔不在我的設想之外。說起來泰山絕非以它的海拔高度雄視天下,一千五百多米,山中的小個子而已。但上天把它安排在齊魯大平原上,它的起點很低,它無所憑借,它的高度是它自身的高度,所以它驕傲,雖負載古今之重名,卻仍然一身輕松。
遠望中的泰山是沉靜的,它不卑不亢,千古屹立。除了接近頂部的山體裸露著一些赭色的巖石外,它通體被綠色植被覆蓋。坐小公汽沿盤山道去中天門,路過李健吾《雨中登泰山》中描寫到的虎山水庫,由于連日晴朗,所以沒有見到“七股大水”,頗有遺憾之意。因體力關系我選擇乘高山纜車。飛機沒有坐過,但凌空的感覺終于體驗到了。一邊的女伴緊閉雙眼,抱緊我的胳膊,好像如果纜車失事,我會立即變為一只蒼鷹把她帶離死亡。其實患有恐高癥的我何嘗不是心驚膽戰?可假如一個人能將生死置之度外(哪怕是一刻),就會無所畏懼。我沒有放過這次難得的俯視機會,那種幽谷生翠、萬木蔥蘢的美景一瞬間便染綠了我的心靈。纜車緩緩把我們帶進一座山峰,也帶進了人文的仙境。我由衷欽佩泰山諸多景觀的命名者。人間既找不到一架可以通天的梯,那么慢十八盤和緊十八盤不妨權做。走過天橋,便見南天門高高屹立,俯瞰腳下巨蟒一樣的山谷石階。過去常于民間聽說沖南天門叩響頭之類的話,現終于置身其腳下,還非得仰視不可了。游人稠密起來,這在山外是看不到的,他們都隱在山的夾縫中,被古老的泰山親密地擁在懷里,這抱了古人抱今人,抱了帝王抱平民的天下第一山啊!進入南天門,忽然便想到“天街夜色涼如水”的句子,眼前雖無夜色,仍然感覺“天街山風沁骨涼”,日光無遮攔的暴曬和偶過的罡風極融洽地組合在一起,讓人的毛孔忽開忽閉。
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一詩充滿了對未知仙界的美妙聯想:“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物品,定然是市上沒有的珍奇。”而天街的仿古建筑里,人間的商人正出售著人間的俗器。通向玉皇頂的窄窄臺階還需用肉足攀登,見玉皇大帝可不那么容易。牛喘中感受更多的不是攀升的困難,而是當年開鑿者的艱辛。他們在險峻的山間一錘錘開拓出一條供后世放置敬仰與追求的石磴,讓無數的足跡疊印上去,把世代的渴望送上云端送上霄漢,讓帝王封禪,讓圣人小天下,讓詩人一覽眾山小,讓百姓證實自己雙腿的力量……而工匠們沒有一個人留下姓名,默默消隱于歷史的深處。
從泰山下來后我知道一些關于它的話是不正確的。比如李斯所說的“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河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泰山沒有土壤,至少我沒發現哪怕是一捧泥土,它上面所有的綠色生命都扎根于石縫中,它是一座地道的石頭山。“泰山巖巖,魯邦所詹”,這是《詩經》中的最早記載。現代京劇《沙家浜》中有一著名唱段《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泰山頂上沒有樹,更沒有青松,我只在玉皇頂和日觀峰之間發現了一片小草,據說這里面有個神話故事。泰山上的松樹不少,但沒有一棵是挺立的,因為它們立足很難,只能“吸翠霞而夭矮”,但它們確實做到了“烈日噴炎曬不死,嚴寒冰雪郁蔥蔥”。
回望泰山,巖石象征風骨,碧樹昭示蓬勃,你看不出它的飽經滄桑,只有那些石刻和建筑書寫著歷史,記錄著歲月。而作為蕓蕓眾生無數登臨者中的一個,我在它的頭頂找到了離天很近、離地很遠的感覺,我在它的頭頂望到了薄霧迷茫中的群山,那是它托舉的功勞,但我不敢“小天下”,因我知道,那不是視野,而是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