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奎流人之三
《南山集》的案發,方登嶧怎么也不會想到又一次罹難降到了方家。“方學士”與“方學詩”的諧音,差一點讓他掉了腦袋。康熙帝還算是開明,才將他改判為流放卜奎。摘掉頂帶花翎,束起長長的發辮,脫下朝靴,換上芒鞋,踏上流放征程的方登嶧,望北雁南飛,聽聲聲胡笳,想到祖父方拱乾五十年前南闈科場案中的蒙冤,不勝感慨。一代大儒,輩輩罹難,其凄楚與無奈,不知方拱乾的在天之靈,該做何感想?
方登嶧之子方式濟是康熙四十八年得中的進士,爾后,又委以清廷內閣中書的朝廷官員。方家罹難,他自然也在劫難逃。當他聽到父親蒙冤發配至卜奎流放,便自己奔赴至父親的流放地,開始了陪同父親一起流放的生涯。就這樣,兩代詩人與卜奎結下了不解之緣。
剛剛在卜奎的日子,是極為艱辛的。方家罹禍之后,“婢仆死亡略盡”,他們“苦寒躬取榛棘”,因“久坐風雪中,兩手皸裂”。經幾年苦役,終于安頓下來之后,他們苦中作樂,父子倆在一起吟詩做賦。就這樣,日積月累,父方登嶧的《依園詩略》、《垢硯吟》,及方式濟的《出關詩》、《述本堂詩集》等一一集成。他們父子間以詩為友,“吟詠承歡”,在漸漸消逝的光陰里,創造了一個自己的精神后花園。我以為,他們在流放地苦役之余的吟詩做賦,不僅僅是對他們精神的自我修復,同時也是他們對自身的自我救贖。因為他們清楚的知道,朝代可以死去,皇帝可以死去,而唯有詩歌不會死去。因為精神不會死去,綿綿延續的血脈不會死去。
在極邊之地卜奎生存的方家,于當地的口碑極佳。他們對人厚道,即便有人罵他們,也只當沒有聽見。而方式濟則更是道德正直之人。在家鄉,母親曾替他張羅婚事,欲將一個漂亮聰慧的婢女娶為兒媳。方式濟說:我是看著她在襁褓里長大的,娶她為妻,我的心里能夠安生嗎?遂拒絕了這門婚事。當地有富豪人家,欲將自己的女兒嫁與他,他唯恐自家的罹禍連累人家,也都謝絕了。一段時間里單身的方式濟,在邊塞謫居的生活,擴大了視野,開拓了心胸,他既為北方那壯麗的山川所吸引,又為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的所謂“太平盛世”而激憤。他除了寫出一批“讀之使人感慨”的詩篇外,又投入了較大的精力,在“隨父戍所,服勤左右,以慰晨昏”之余,在土室里廣泛收集民風民俗,又策馬出行,踏查山川,用溫熱的手掌撫摸著曾給了他那么多絕望的酸辛的土地,對卜奎的風俗人情,及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進行了詳細的記錄整理。這樣,一部極為珍貴的《龍沙紀略》誕生在了這絕域的塞外。卜奎,也因方式濟取《后漢書班超贊傳》中:“垣步蔥雪,咫尺龍沙”中的“龍沙”為書名,使卜奎城就此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
《龍沙紀略》是300年前卜奎荒原上空的一道閃電。對于鮮有修志的卜奎,這真的是一篇難以形容和難以評價的文字。它既修訂了遼、金諸史之偽,又彌補了《盛京通志》的不足。方式濟為了陪同父親的服罪生涯,他主動選擇了到卜奎流放。在絕境之中,他能夠對精神世界進行自覺的修復,并矢志不渝的對現實生活進行著艱難的,卻又是誠懇的刻畫。作為后人,我們不僅看到了他對江河山川投入極大的熱誠,同時也看到了他對未來所寄予的期待。方式濟也因此證明了他的人生,并使他成為流人史上的一道景觀,一個象征。
令人惋惜的是,在他“年42,以疾卒于卜奎城,邊人如痛親戚”。他離逝的時候,世界的涼與暖都隨他而去了。就這樣,一代才子,在他苦難起始的地方,結束了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