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一切都緣于契丹民族誕生了一位卓越的領袖,他就是耶律阿保機。關于契丹族的由來有多種傳載,其一為帶有神話色彩的白馬青年說:遠古時,有一位青年勇士,騎著白馬,沿土河(老哈河)往東行;另有一位妙齡女子駕青牛車沿潢水(今西拉木滄河)往西走。他們相遇于兩河交匯處的木葉山(今內蒙翁牛特旗海金山),結為夫妻。后生八子,八子又分八部,便形成了契丹初始的八部落。另一則記述說,四千多年前,即歷史上所說的“三皇五帝”時期。遼中京(今內蒙寧城地區)地帶水草豐茂,氣候宜人,曾居住著“九夷”族。“九夷”亦稱東北夷,其始祖叫“契”。“契”即“殷”的諧音,他們便是后來入主中原建立殷朝的商族。殷滅于周期,其中一部分遺民又重返北方的大荒野中。后來,遺民中出了一位名叫奇首可汗的首領,他生了八子。其后族屬漸盛,分為八部。居于松漠之間。
這兩則記述有一個共同點,即契丹民族最初是分為八部的。他們生活于北方荒野間,無自己的文字記載,而中原的史書對他們的記載亦鳳毛鱗角。到了唐朝以后才有了較清晰的脈絡。正是唐以后的這段歷史線上才出現了卓越的耶律氏集團,而耶律阿保機是這個軍事集團中頂尖的人物。此時期契丹民族依然是傳統的八部的建制。如果說四五千年前契人入主中原建立殷朝是渺茫的傳說,那耶律阿保機創立的大遼國就是鐵的史實了。“遼”,是契丹語,意為鑌鐵,取其堅也。我雖然相信時勢造英雄,但是在非常注重人治的東方,某些重量級的歷史人物足可以加速歷史變革的進程,即如這位將氏族部落聯盟躍進到封建專制的耶律阿保機,他的文治武功促使落后的契丹民族一躍成為亞洲最強盛的帝國。相反,還有一些重量級人物,他們可以將歷史的某個段落或部族扭曲、滯固,甚至倒退。雖然最終擋不住歷史運行的趨勢,但在他們憑著強權,在其淫威肆虐的期間,國家和民族卻承受著深重的災難。這在中華民族的史冊上,很不乏這樣恥辱而又悲傷的記載。這兩類歷史人物也并非那么截然分明,他們常常是功罪集于一身,此多彼少有待于后世人的剔分和總結。如阿保機者,他就有著北方民族領袖共同的病根,憑著弓馬強悍,多次到中原和其他民族地帶去搶掠焚殺,給那方百姓造成巨大的災禍。在這里,我是將其人作為中國歷史上遼朝的創建者、契丹民族的英雄來寫的。從這個角度上說,他功高于過,列到中華歷史雄才大略人物的畫廊上毫不遜色。
略去史書上對阿保機神化的描述,我們知道他一降生就如三歲孩子大,并且能夠可地亂爬。成人后身長九尺,豐上銳下,目光射人。能開三百斤的弓。無疑,這是一位多么使人敬羨的糾糾武夫啊!沒有辦法,在古代北方民族紛爭中,想成霸業,首先自己就得是智勇兼備、人高馬大的人物。這是歷史的真實。我們總喜歡描繪那些文風霞蔚的景致,說那些鏤金錯彩的故事,唱那些佳人雅士的戲曲,但那只是整體的華夏文化的一個方面,而且常常是被動的、無奈的、有時是很可悲可憐的一個方面。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經常是另一個方面決定這個國家強弱或安危,這個方面就是人們不愿提及的軍事征戰。在力和勇較量的冷兵器時代,專制政體下的軍事活動一向是國家運作的主軸,這并不取決于民眾主觀意識的好惡。在其作用下,社會的方方面面才能展示出自己亮麗的顏色,或喪失顏色。即使到近代,大至亦如是。
人的屬性中原本就蘊含著力和勇的基因,同人們對美好、祥和的向往是一樣固有的因素。何時將美好、祥和異化為追求安逸和貪生怕死的?三國時代的關羽和唐以前的許多中原名將,雖為儒士,但他們都英勇無畏,視死如歸。想一想荊柯易水之別,田橫五百士,二桃殺三士,樂羊怒飲親子羹,豫讓擊衣報主恩,吳子胥復仇,申包胥哭庭,介子推自焚……這些活躍于華夏大地上的明星人物,或為家國,或為奉行某種信仰,或為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或為履行朋友的委托,或為報知遇之情,他們慷慨赴死,將人生極點的樂曲演奏得驚天地泣鬼神,使后世人一提起來就滿口爽利,心神激奮。而這僅只是一個春秋戰國時期,此時卻又正值孔夫子在周游列國,不遺余力的傳播他的儒學。所以癥結不在于有無儒風,關鍵是儒和勇的有機融合。宋朝以后,儒風彌漫而沉淤,又伙同佛、道,將朝庭和各級政府由表及里的腌制起來,腌制出一群群的酸腐的侏儒。他們文恬武嬉,坐而論道,文過飾非,宵小委瑣,茍且偷安,有意無意的釀造出彌漫全社會的溫情文化。在這種情形下,一旦有像遼契丹這樣的北方民族入侵,那就長驅直入,造成萬家墨面,江山涂垢的大劫難。這災難不但毀滅家園,同時也毀滅了溫情文化創造出的一切。文化的呈現有陰柔的一面,當然也應該有陽剛的一面,而在生存危機的時代倒應該側重后者。即使在發展經濟的和平年代里,強健精神也應是強國富民的運作主軸。我對道家津津樂述的那個舌頭和牙齒的辯證很不以為然,作為口舌游戲倒有些智巧,倘若認真起來,人變得軟弱,在強敵侵入時一批批被殺死,牙齒或許比舌頭腐爛得慢一些。
耶律阿保機絕不贊成這樣道貌岸然的道理。前邊說到,阿保機對外來的事物接不接受,他得看本部族需不需要,是否有利于他的政權的鞏固和事業的發展壯大。即使根深蒂固的本民族傳承,也依照他的意圖擇優汰劣。阿保機執政前,契丹人是散漫的部落聯盟組織。這個民族發展到部落聯盟亦不易了,是經過漫長的、痛苦的反復糾斗才形成的。但阿保機不滿足,他要改革。這樣就涉入他一生中最為艱難、最為痛苦由部落聯盟的民主制向封建專制社會的過渡時期。
阿保機雖然有政治、軍事天賦,但他的崛起卻得力于部落民主的協助。他連續晉升到部落聯盟最高位置,不是靠武力攫取或陰謀篡奪,而是靠選舉制度。這個制度規定,契丹所屬八部落,每部的酋長由族民選舉;八部聯盟的首領,即遙輦可汗,則由八部族人推舉。四年一輪。無疑,這是惟能、惟德的民主措施,有些接近于現代某些民主制國家的政策了。阿保機呢,他早就被選為本部族迭刺部的酋長了。由于他戰功卓著、政績突出,在四年一輪的大選中,他又被推上八部遙輦可汗的座位。應該說,這是民主的勝利,促使阿保機這樣的雄略英才順利的被推上歷史舞臺。但是取得八部最高權力的阿保機卻要改變這種選舉體制。他要向中原的帝王們看齊。
中原王朝的政治體制龐雜得厲害,阿保機只學一條,就是有利于八部的有效統一,有利于他對八部的絕對控制。這樣問題就明確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終止四年一輪的民主選舉制度。這是他權力欲望的膨脹呢?或說是為了整個契丹民族攥成一個堅強的大拳頭?總之,他堵塞了許多人想通過選舉爬上最高權位的途徑。在洶洶的反對聲浪中他就這么做了。事實是,從部落聯盟選舉改為帝王終身制以后,契丹人的勢力飛速擴張,到他逝世時,幾十年間他的疆域橫跨歐亞,幅員數萬里。究其原因,在那個弱肉強食的時代,所謂部落民主制度實質是權力分配下的大鍋飯,是無法同現代的民主體制相提并論的。怎能比得過政令統一、令出天下動的專制呢!
內部的反對聲浪始終不斷,他得承受接二連三的挑戰。這些挑戰主要來自他的五個同胞兄弟,來自八部的首領們。在如此眾多而有實力的反對陣營面前,非凡的阿保機從容應對,除了堅決的鎮壓,他也不忘記留一些溫情,并著力涂抹帶有本民族特點的文化色彩。請看以下幾事:
阿保機任遙輦大可汗的第五年,他的胞第刺葛、迭刺、寅底石、安端,打出了要求選舉的口號,進而舉行兵亂。這是由于安端的妻子告密而敗露,但阿保機赦免了他們,又領著皇弟們登上高山,讓他們對天發誓,不再叛亂。
次年,阿保機北征室韋歸來,刺葛、迭刺、寅底石、安端又以兵阻道,逼阿保機讓位。阿保機避免兵鋒相斗,而引兵改走別道。次日,諸弟遣人謝罪,表示悔過。阿保機許以自新。
第七年,越想越不是滋味的刺葛等諸弟,又發動更大規模的叛亂。這次雙方不得不動用軍隊。經過幾次血戰,阿保機俘虜了全部叛軍。阿保機將諸弟狠狠打了一頓板子,又釋放了他們。但是卻將為虎作倀的二百多頑猾之徒判了死刑。在臨刑前,阿保機說“人命至重,死難復生”。以現在的話說“難得活一回”,并允許這些家伙盡一天時間飲酒歌舞,任其所好。而這些將死的人,也不像臨刑的中原人常見的那樣悲哭、哀告或壯懷激烈的吟詩抒懷。他們倒是盡興盡情的痛飲狂歌。阿保機看在眼里也唏噓不已,說“若是他們只是反對我,我還寬容。但他們在叛亂時殘害忠良,誅殺百姓,剽掠財產。我不得不如此”。阿保機是以勝利的獨裁者說這番話的。如若這樣質問他“不是你霸占汗位,大家能反對你嗎!”這是過了一千年后,一個不再怕阿保機的人這樣向他質問的。
到了第九年,八部的首領聯合起來發難,鄭告阿保機必須讓出大可汗位,恢復選舉。迫于當時形勢,阿保機不得不答應退位,但提出一個條件,說“我為可汗已經九年,在征戰中獲得許多漢人。我想帶領這些人別筑一城以終我的天年。可否?”諸首領覺得這個要求并不過分,就同意了他的請求。這樣阿保機選地筑城,與漢民共同經營。這一段時間阿保機直接參與經濟活動,遵照漢人的習俗和生產方式,種植五谷,開礦冶煉,搞食鹽加工運輸業,溝通與外部的商業貿易,……短時間就取得顯著效果。阿保機是就此樂而終生呢?還是他的韜晦之計?不過此時又有一位歷史人物登上了遼國的政治舞臺,這就是阿保機的妻子述律平。
述律平女士原本西域回鶻人的后裔,公元897年嫁與阿保機。史書上說她“果敢穩重,胸有謀略”。又說她“名震諸夷”。這當然是說她登上政治舞臺之后的評語。契丹前后有兩位女性政治家臨國執政,一位就是這位第一任皇帝的皇后述律平,另一位是后來的第四任皇帝的皇后蕭綽,即戲曲中的蕭太后。她們都具備北方民族、尤其契丹人的特點,那就是鷙勁、悍勇、豁達。二者又有不同,述律平歸于保守態勢,而蕭綽,從個人生活到政治觀念都很放得開。蕭綽對民族界限不甚看重,她與漢臣韓德讓的婚外情幾乎是公開的,并能得到皇帝丈夫和皇帝獨生子的默許,進而贏得滿朝文武的贊許。她的罷兵議和的“壇淵之盟”,雖然是在遼無奈和宋屈服的情況下訂立的,但卻標炳青史,功德千古。
述律平有著伊斯蘭血統,她的深目峻鼻使她有個陰鷙而美麗的形象。她在新筑起的漢城中同丈夫共操各種事務。她一定非常精明干練。之前她已經初露鋒芒,第三次諸第叛亂是從多處共同發難的,而對圍攻總部的反擊戰是她親自率兵進行的,并取得絕對的勝利。自那以后阿保機就將她納入心腹加臂膀的位置上了。在經營漢城的日子里,面對八部的威逼,阿保機肯定同她進行過無數次的計議。史料上將這些夫妻計謀概括為“取其妻述律平之計”。那又是什么計呢?
阿保機遣人向諸部首領們報告,以即是責備、又是邀請的方式對他們說,“我有鹽鐵為各部所利用。你們只知道自己方便,忘記了這是我的勞苦。你們是不是對我應該有所表示,犒賞于我呀!”各部首領認為言之有理,遂攜酒肉牛羊聚會于漢城的鹽池旁,表示對阿保機的謝意。在飲宴中,述律平布置下伏兵,不容分說,一舉將諸部可汗殺死。歷史上的獨裁專制者們,為了權勢爭奪用盡了計謀,往往是先將局勢搞得云遮霧罩,變幻莫測,而一旦解決問題時,卻又如此簡單明了,這就是你死我活。
阿保機于公元916年在龍州(內蒙昭烏達旗)丟棄了遙輦可汗的稱號,正式即皇帝位。國號契丹(后改為遼),年號“神冊”。他自封天皇帝,將立有大功的述律平封為地皇后,長子耶律倍立為太子,也封個名號叫人皇王。次子堯骨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這樣,天、地、人、兵,皆在阿保機一家。他的君主專制也就完全實現了。契丹社會由氏族奴隸制開始向封建制演化,當然這是契丹式的演化而非中原式的演化。前文說到,阿保機對全盤中原化是極不情愿的。